那缕清冽寒香来得突兀,却又霸道异常。它如同冰寒地脉深处萃取的无形琼浆,裹挟着难以言喻的馥郁,瞬间冲垮了室内浓稠的药味、汗腻和焦糊烟火气,狠狠灌入苏念衾灼痛欲裂的肺腑。
吸!凉!痛!
三种迥异的感官冲击在她濒临干枯的咽喉内激烈冲撞。撕裂般的灼痛感依旧尖锐,却被那奇寒香息硬生生撕开一道豁口,强行注入一股刺骨的清凉!这清凉不像寻常薄荷的温和舒缓,它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穿透力,如同冰针扎入沸水,瞬间将那些翻腾不休、灼烧喉咙的邪火暂时镇服下去!
“呃……”苏念衾喉间发出一个极其短暂、近乎失声的气音,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竟然被这股蛮横的冰寒气流硬生生压回了胸腔深处!胸腔的闷痛和膨胀感依旧存在,喉咙深处火辣辣的刺痛也没有消失,但至少……至少那摧毁意志和暴露脆弱的剧烈咳喘,被暂时遏止了!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几乎是贪婪地、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第二口这救命的寒香!清凉感更深地渗入,带来短暂的、如同溺水者获救后的虚脱感,也让她混乱剧痛的神经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缝隙。
秋雨也呆住了,刚才还满脸惊恐,此刻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下意识低声呢喃:“……好清冷的味道……像是……雪后松针的味道?又……不太一样……”她迷茫地看向苏念衾,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奇香从何而来,更不明白它为何能瞬间压下小姐那骇人的咳嗽。
苏念衾没有回答,她那双因为咳嗽和激烈情绪而布满血丝的眸子,此刻如同狩猎的鹰隼,死死地盯住了地上那片漆黑的薄片——奇异的寒香正从中幽幽逸散,缭绕不绝。再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如同深渊巨口的雕花乌木门。
是他!萧执!
他还活着!而且……竟出手给了她一口“喘息”的机会?
那这片小小的、散发着驱痛寒香的乌黑之物……是何用意?是解药?是试探?还是……更大陷阱前的饵?
震惊、狐疑、一丝微不足道的“得救”感,混杂着更深的戒备和屈辱,如同五味杂陈的毒液,在她胸腔里翻搅。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碰触到刚才被自己疯狂拽握在手、此刻半搭在脸侧的靛青色布带。那是严管事送来的“新囚衣”的一部分。
就在这心思急转、纷乱如麻之际——
叮、叮、叮——
节奏奇异、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的叩击声,突然从门外响起!不紧不慢,清晰无误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不是敲门声。声音的位置偏低,带着沉重的、仿佛石锤敲击铁砧的钝响!是……叩击庭院青石地砖的声音?
苏念衾和秋雨猛地望向紧闭的房门方向。是那个凶神恶煞的严管事去而复返?还是府卫?
叩击声只响了三下,便停了。紧接着,外面响起一个尖细到有些刺耳、却又带着明显不耐烦和轻蔑的孩童嗓音,穿透了静园与外院隔绝的界限,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厌烦:
“静园那个!药好了!自己滚出来拿!难不成还要小爷我端进去伺候?!呸!晦气!”童音未脱,出口的字句却刻毒如同市井泼妇。
药?
苏念衾心头一凛。严管事刚才确实说过“按时喝药”。这便是那碗“按时送来的汤药”?昨夜那碗让她昏昏沉沉直至此刻的药?她甚至还记得舌尖残留的浓烈苦涩和令人作呕的古怪气味。
外面那尖利的童音还在继续骂骂咧咧,脚步声随之远去,明显是放下东西就走。
秋雨慌忙站起身:“小……小姐……奴婢去拿?”她脸上带着惊惧,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内外的院门,仿佛外面是什么龙潭虎穴。
苏念衾的指尖因为用力掐进掌心而发白。她撑起烧得滚烫、酸痛难忍的身体,目光扫过地上那片依旧在散发寒香的乌黑薄片,又扫过地上另一张方才因她昏沉挣扎而不慎滑落的纸片——是她签了名的那张《婚契》!昨天被她狠狠掷向萧执卧房门的、她的“卖身契”!此刻,它正被方才混乱挣扎时带起的微尘半掩在冰冷地砖的角落里,那上面“苏念衾!”三个浓黑扭曲的字迹,如同带着诅咒的烙印。
一个极其荒谬又大胆的计划,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瞬间在她混沌焦灼的脑海中成型!她的心头被一股混合了报复、自救和孤注一掷的狠意填满!
“扶我起来。”苏念衾的声音依旧嘶哑得厉害,却带上了一种异常清晰的冰冷命令感,不再虚弱。
秋雨连忙上前,费力地搀扶起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高烧未退,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体沉重如同灌铅。额头滚烫,眼前阵阵发黑,眩晕感像潮水般不断袭来。但苏念衾咬死了牙关,靠着秋雨的支撑,拖着那双冻僵麻木又火烧火燎的脚,一步步,极其艰难地挪向紧闭的院门。
门外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果然放着一个粗陶小盏。里面半碗漆黑浓稠的药汁,散发着远比昨夜更加令人作呕的气息——浓烈的腐败草药腥气混杂着一股刺鼻的、类似廉价脂粉的甜腻怪香,还有一种……隐约的、难以言喻的血腥锈味!这股味道被奇异的寒香暂时压制在鼻端之外,却依旧如同毒蛇吐信,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一只同样粗糙的黑陶小碗放在旁边,里面放着两枚蜜饯果子,干瘪陈旧,连蜜糖都失了光泽。
送药的……没走远!苏念衾虚弱的视线迅速扫过空旷冰冷的庭院角落——一个穿着灰扑扑、明显不合身短打衣裳的小童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几丈开外的一棵光秃秃的老榆树下,双手环抱胸前,用脚尖百无聊赖地碾着地上的碎石。
就是他!刚才那尖刻咒骂的童音主人。
秋雨想去端那碗让人闻之欲呕的药。苏念衾却猛地按住她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小童的背影,挤出一个嘶哑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喂——”
小童猛地回头,一张脏兮兮、眉眼尚未长开却已显出几分刻薄相的小脸转过来,满是不耐烦和轻蔑:“叫什么叫?毒不死你!赶紧喝了,碗还我,小爷忙着呢!”
苏念衾没有理会他恶意的催促。她的身体因为虚弱和高热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脸色因为刚才的走动更显灰败,额头鬓角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喘息着,目光却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死死钉在那个小童脸上,一字一句,清晰缓慢地挤出问题,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喉咙里撕裂:
“这药……谁开的方子?……谁……谁抓的药?”
声音带着病态的颤抖,配合她此刻狼狈不堪、命悬一线的形象,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被病痛和恐惧折磨得濒临崩溃、陷入疑神疑鬼境地的可怜女人。
那小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刻薄的讥笑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嗤!问这个干嘛?将军府里给你送药是看得起你!毒药你就不喝了?!管它是谁开的方子,横竖是你这扫把星命硬,克死了前面几个夫人也轮不到你操心……呃……”
他快嘴快舌的恶毒话语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那写满刻薄轻蔑的小眼睛,对上了苏念衾那双因高烧而蒙着一层生理性水雾、此刻却亮得惊人的眸子!
那双眸子深处,那一片翻涌着高热红潮与惊惧泪光的背后,并非他想象的愚蠢崩溃!那里燃着两团几乎要将一切焚毁的疯狂火焰!那火焰跳跃着,死死锁住他的瞳孔,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极致绝望和随之催生的毁灭性疯狂!
仿佛下一秒,她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掐死他!或者……直接撞死在冰冷的墙垣上,用她这“第八任将军夫人”的血,来“回报”这碗送来的药!
巨大的惊惧!无关乎权势,而是一种生物直面同类陷入彻底疯狂时的本能寒意!如同一盆冰水,狠狠浇熄了他刚才那些脱口而出的刻薄话。小童脸上的恶意瞬间僵硬,随即被一层惊恐的苍白覆盖。他猛地后退一步,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惊慌:
“你……你想干嘛?!药……药是府里配的!老……老军医给的方子!就……就是那个总咳嗽的周老头!药……药是药库统一抓的!不关我的事!”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眼神躲闪着不敢再与苏念衾那双几乎要吃人的疯狂眼眸对视,“你……你快喝了!我……我走了!”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想要逃离此地的惊慌。
“他们!”
就在小童转身要逃的瞬间,苏念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拔高了那嘶哑的声线!那声音如同破锣般刮过空气,带着一种撕破假象的尖利和执拗!她像是陷入了某种歇斯底里的幻觉,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胡乱地指向空中,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骇人的疯狂:
“是他们!对不对?!是他们!他们换了药!他们要害我!和前面……前面几个……一样!是……是他们!是他们——”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如同鬼啸,却又在极致处戛然而止!
苏念衾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脸色瞬间由灰败涨成不自然的紫红,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她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眼睛死死瞪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无法言说的癫狂!紧接着,她双腿一软,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整个人毫无征兆地朝着地面狠狠栽倒下去!
“小姐——!!!”秋雨肝胆俱裂的尖叫声划破了静园的死寂!她哭喊着扑上前,试图抱住栽倒的苏念衾,巨大的拉扯力让她自己也跟着重重摔倒在地,手肘膝盖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痛得钻心!
主仆二人狼狈地滚作一团,苏念衾紧闭双眼,面色如同金纸,只有微弱的抽搐显示她还有一口气在。
那送药的小童早已被苏念衾刚才那番充满“他们”暗示的疯狂指认和这突如其来的“濒死”剧变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那刺耳的“和前面几个一样”的指控,像一根冰冷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坎!他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骇欲绝的惨白!
他再不敢停留一秒!仿佛多待一瞬,地上那疯狂“濒死”的将军夫人就会真的变成索命厉鬼!也仿佛只要再听到一个关于“前面几个”的字眼,就会有无形的黑手将他拖入地狱!他猛地发出一声惊恐万状的尖叫,哪里还记得什么粗陶药盏,更顾不上要回碗,转身如同被鬼撵般,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静园的院门!只留下惊恐万状的哭喊远远传来,很快消散在府邸深沉的压抑里!
成功了!
苏念衾伏在冰冷刺骨的石板上,面颊贴着粗糙的表面传来冰冷的质感。她紧闭着眼,心中却一片冰凉的狂喜!刚才那番赌上一切的癫狂表演,那精准刺向对方最深层恐惧的质问——“他们”和“前面几个”——生效了!
剧烈的咳嗽和肺腑的剧痛再次潮水般涌上喉咙,但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趁着这点时间!
她猛地睁开眼,因为眩晕视线一片模糊重影,只能死死抓住离她最近的支撑——秋雨因为惊吓和摔伤而颤抖的臂膀!她的声音如同风箱拉动,嘶哑破碎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在喷血:
“秋……秋雨!快……快!东西!捡……捡起来!地上的!都捡起来!药……别碰!用布……包……带回去!快!”她的手指死死抠进秋雨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目光却疯狂地扫向地上——
那片散发着奇异寒香的乌黑薄片!就在不远处,几乎被青灰色的灰尘半掩着,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那碗被那小童惊恐丢下的、散发着令人作呕怪味的黑稠药汁,就歪斜地放在几尺之外。
还有!那张半掩在石砖尘土里的、纸页破损、沾染了泥污、但上面“苏念衾!”三个浓黑决绝的字迹依旧狰狞显眼的《婚契》!
“要……药碗也……带走?”秋雨惊魂未定,手臂吃痛,又惊又怕地看着那碗黑乎乎散发着腥气的毒物。
“带走……走!”苏念衾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生命能量,“别……别用手碰!用……用布!”
秋雨看着小姐眼中几乎燃烧生命的疯狂和坚决,终于咬牙,猛地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内衬还算干净的里衣布角!忍着恐惧和恶心,看也不看,用布将那粗陶药盏连同里面半碗浓稠诡异的黑色药汁囫囵包裹起来,扎紧!
接着,她又撕下另一块布角,小心地隔着布,飞快地捻起地上那片冰凉刺骨、寒香缭绕的乌黑薄片,包好。
最后,她强忍着膝盖剧痛,扑过去抓起那张沾满灰土、甚至边缘粘着污迹的《婚契》纸页,顾不上脏污,一把塞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秋雨已是浑身冷汗,几乎虚脱。她艰难地挪到苏念衾身边,想搀扶她起来:“小姐……我们……”
苏念衾却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因为高热而异常明亮的眼睛死死望向院墙边那棵光秃秃、只余稀疏枯槁枝桠的老榆树!方才那小童藏身的地方!
“快……走!去树……树下!”她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秋雨不明所以,但她不敢违逆此刻状态疯狂的小姐,只得吃力地半拖半抱着苏念衾,跌跌撞撞地挪到那棵孤零零、散发着垂死气息的老树下。冰冷的树皮触手粗糙冰冷。
刚倚住树干,苏念衾便猛地推开秋雨!“走……开!”她嘶吼着,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整个人如同失去支点般,重重地将自己滚烫的面颊和整个上半身都狠狠砸贴在冰冷粗糙的树皮上!动作之猛,震得老树簌簌落下几片残存的、干枯发黑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她凌乱的发间和靛青色的衣裙上。
她紧闭双眼,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虚汗顺着粗糙的树皮流淌而下。胸腔剧烈起伏,撕心裂肺的剧痛再次翻涌上来,却被她死命压抑在喉咙深处,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沉呜咽。
“小……小姐!”秋雨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小姐病情加重到了崩溃自残的地步,哭喊着想要上前。
“别……碰我……”苏念衾的声音破碎模糊,身体却在粗糙的树皮上微微磨蹭着,像一只垂死的虫子在做最后的挣扎。她微微扭头,滚烫的泪水顺着鼻梁滑落,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向秋雨怀中那个用布包裹的药盏,里面黑稠药汁的腥甜怪味似乎更加浓郁。
她死死压抑着翻滚的咳嗽,嘴角却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却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那细微的动作,如同被冻僵的毒蛇试图撕咬猎物前,最后收缩的毒牙。
成功了……第一步。东西……都拿到了。
寒香薄片(疑似的解药)。
诡异的汤药(可能的毒药)。
还有……她的“卖身契”(那纸《婚契》)!
至于“他们”是谁?药从哪里来?那小童惊恐的逃离会带来什么后果?……管不了了!东西到手!这就是她破开这个必死之局的第一枚楔子!
滚烫的面颊贴着冰冷树皮粗糙的纹理,巨大的温差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她努力汲取着那一点点的凉意,强行镇定心神。喘息稍平,剧痛暂时被奇异的寒香压制。她微微偏头,目光越过树干虬结的枝桠缝隙,投向静园紧闭的院门外那方冰冷压抑的天空。
静……
静的可怕。
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和混乱,似乎彻底消散了。外面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呼喝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压迫着耳膜。整个将军府如同陷入了更深的冬眠,没有任何人试图进来查看刚才那场闹剧的结果。
严管事没有回来审问。
也没有府卫冲进来锁拿“疯言疯语”、“扰乱府规”的她。
只有冷风,裹着庭院角落里残余的劣质炭灰气息和那奇异的馥郁寒香,盘旋在头顶那片逼仄的灰色天空下。
这份过分的静默,非但没有带来平静,反而滋生出一股更庞大的、无法言说的阴霾感。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沉重地压在苏念衾本就紧绷到极限的心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