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冰冷的寒芒在月光下如同死神的倒钩。那支泛着幽绿磷光的索命箭矢撕破黑暗,直刺苏念衾暴露无遗的心口!箭簇边缘的奇异反光如同剧毒的萤火,在死亡的阴影中烙印进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

时间在惊骇中彻底冻结。

身体的所有反应都已迟滞,瞳孔深处只倒映着那一点极速放大、携带阴风凄啸的幽绿寒星。

要死了!

就在苏念衾意识几乎被冰封的绝望刹那——

“噗!”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钝响,如同巨石砸入朽木,几乎紧贴着她的耳膜骤然炸开!没有预想中身体被洞穿的撕裂剧痛!

只有一股巨大、冰冷、带着浓厚腥膻气息的狂风,以及溅射在她脸颊、颈侧、甚至眼睑上的温热黏稠液体!

苏念衾被这近在咫尺的恐怖冲击带得狠狠一歪!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侧后方倒去!慌乱中,她的视线本能地追索那闷响的源头!

视线下移的瞬间,呼吸骤然停止!

就在她扑倒的位置不足半尺之处,那支追魂夺魄的幽绿毒箭,竟被一支更为粗大、通体泛着森森乌黑哑光、刻满粗砺划痕、更似军队制式强弩箭矢的破甲重箭,如同一柄沉重的伐木巨斧,以蛮不讲理、摧枯拉朽之势——从斜上方雷霆万钧地贯穿射爆了毒箭脆弱的箭杆!甚至去势不减,将那已至眼前的毒箭箭头连同一小段木质箭杆,如同破开朽腐树皮般,狠狠地、牢牢地钉死在她刚刚摔落时、脱手滚在近旁的那块冰冷青砖表面!

暗绿毒箭的残骸,连同那半截兀自嗡嗡震动的粗砺乌黑重箭箭尾,紧紧纠缠着镶嵌在坚硬的砖石之中!一股淡得几乎看不见、带着甜腻恶臭的墨绿色气雾,正从断裂的箭杆和箭头缝隙处“嗤嗤”地逸散开来!

剧毒的雾!

苏念衾肝胆俱裂,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用手肘支着冰冷的碎石泥地,拼命向后挪蹭,试图远离那股妖异的气体!背脊狠狠撞在残破塔基尖锐冰冷的碎石棱角上!

是谁?!是谁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用这种更蛮横霸道的方式!

她猛地抬头,骇然望向这支救命重箭射来的方向——斜上方!是那座被月光清冷照亮的残破望楼顶端!

塔基顶部那几根歪斜矗立的巨大朽木横梁交叉的阴影深处!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融入月影的高瘦身影正半跪着,手中反曲的弓臂轮廓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那人似乎也正透过阴影凝视着她!

视线接触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某种冰冷黏稠东西舔舐过的阴寒感瞬间攫住了苏念衾的心脏!不是善意!那目光平静得如同审视死物!更像……某种确认?!确认她是否值得……或者说还需要……这最后的一箭?!

根本来不及多想!一道无比清晰的、如同生铁摩擦铜锭的金属崩裂声在身侧陡然响起!

苏念衾悚然转头!

那方沉重的金锁玉印!方才被她仓惶摔倒时脱手砸在青砖上的印台,在承受了毒箭爆裂的冲击和剧烈撞击的双重力道后,印台下方的兽足底座一侧,赫然崩裂开一道细微却狰狞的漆黑缝隙!更糟糕的是,印台顶部那块方方正正的玉质印面一角!

咔嚓!

一声轻得如同冰片碎裂的细响!

那方玉印光滑平整的印面边缘,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墨色玉料,竟硬生生崩裂脱落下来!露出了内里与墨玉截然不同的、如同被浓稠鲜血反复浸泡渗透过的暗红石质!

血沁?!

而这还不是最让她魂飞魄散的!

那块崩落的墨玉碎片之下,之前被她发现、牢牢黏在浸透血污的印面与那片残破纸团之间的粘稠血污……在撞击和冷风吹刮的双重作用下,竟然……有了松脱的迹象!

那片染血的纸,那带着半截“青”字的唯一线索,那如同压住她命脉的重石……眼看就要被风吹散!

“不——!”苏念衾发出声嘶力竭的惊叫!巨大的惊恐让她不知从何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扑了上去!冰冷的左手不顾一切地死死压住金锁印台上即将飘落的纸片!右手因疼痛和紧张而剧烈颤抖着,发狂地去抠挖那块玉印面上刚刚崩落墨玉后裸露出的、暗红血沁斑驳的孔洞!

指尖被玉质边缘的裂口刮破,鲜血迅速染红了暗红色的石质小孔!她用沾着血的指腹,死死摁住那黏在血污中、正缓慢滑动的纸角!死死压住!

绝不能让它掉下来!更不能被风吹走!

触手一片冰冷黏腻。那纸似乎极其薄韧,浸透了血污后更是滑不留手。冰冷刺骨的寒风中,她的手指僵硬如木棍,指尖的血与冰冷的血污融合。巨大的惶恐如同冰封的潮水,从她紧压着纸片和玉印的指骨缝隙间渗透蔓延。

就在这心神因惊惧而濒临失守的刹那——

呜——!

一阵如同鬼泣般的、极其低沉压抑、却又尖锐到足以穿透神魂的号角呜咽之声,毫无征兆地从鱼骨滩废墟更深处那片被浓重阴影和冻结淤泥覆盖的黑暗地带幽幽传来!不是攻击的号令,更像某种古老水葬仪式的挽歌,带着浸透骨头的悲怆与绝望!

这悲怆的呜咽仿佛触动了某种机关!

噗!

望楼顶部阴影里,那个模糊射箭的身影,几乎在号角响起的同一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力拖拽,瞬间融入了深沉的黑暗塔影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呜咽的号角余音袅袅,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冰冷的荒墟上空。

紧接着!

呼——呼——!

数道裹挟着浓重血腥与铁锈气息的凛冽劲风,如同地狱刮起的寒风,从方才被暂时阻隔在废墟入口方向的黑暗巷道深处猛扑而至!更远处,将军府方向那片混乱的厮杀喧嚣伴随着骤然升腾、诡异绿红交织的毒烟火光,如同地狱的狂欢愈演愈烈!

追兵!没有犹豫!彻底撕破了最后一丝缓冲!

沉重的脚步声!利器破空声!凶狠的咒骂!如同嗜血的狂涛,瞬间就汹涌到了鱼骨滩废墟的入口边缘!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有人用某种晦涩的土语咆哮着指认方向:“这边!人跑了!追——!”

冰冷刺骨的绝望再次攥紧苏念衾的心脏!她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手中紧摁着的、如同救命稻草与致命毒丸般的金锁玉印和染血纸片!逃!必须马上逃离这被月光暴露的死地!

视线猛地扫向旁边那匹仍在剧烈喘息、汗如雨下的巨大黑驹。马身侧方那个硕大的皮质鞍袋!

容不得丝毫犹豫!她用尽全力猛地从冰冷的地上撑起!左脚脚踝被扭伤的剧痛如同毒蛇噬咬,每一步挪动都带着钻心裂肺的撕裂感!她扑倒在冰冷油腻的马鞍旁,染血的右手疯狂撕扯开鞍袋沉重的皮带扣!

鞍袋被强行撕开一道足够大的口子!她几乎是用塞的!将那只沉甸甸、染血的金锁玉印连同上面黏着、被血污浸透的纸片一起,不顾一切地狠狠塞进了鞍袋深处堆积的马粮和杂物缝隙之间!冰冷沉重的触感在指腹划过,那血污黏腻的恶心感让她胃部一阵翻搅!随即是那支仍挂在腰间撕破靛青布裙里、兀自微微晃动、箭头泛着幽绿磷光的毒箭!这祸害!不能留!但此刻拔下来更危险!她猛地将那诡异的箭杆连同箭头,一并凶狠地、连同披风撕裂口附近的布料一起,死死塞挤进鞍袋撕裂的开口缝隙!

做完这一切,她牙关紧咬,用剧痛的左脚勉强支撑,挣扎着抓住冰冷打滑的马鞍边缘,拼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连滚带爬地翻上了马背!

“嘶——!”黑驹暴躁地甩了甩头颅,显然对这新的“驾驭者”极度抗拒!但身后骤然逼近的混乱脚步声和狂怒喊杀成了最好的鞭策!

“驾——!!”苏念衾嘶哑的喊声带着血沫和哭腔,双腿拼命夹紧马腹!几乎要将自己的骨头都撞碎!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皮革前鞍桥!

黑驹似乎也被逼入绝境的恐惧所感染,巨大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蛮力,嘶鸣着冲下土丘,撞开腐朽的船板残骸,马蹄踏碎冻结的厚厚水藻冰层,溅起腥臭浑浊的水花,朝着号角呜咽方向相反的、鱼骨滩更深更黑暗的、被巨大沉船龙骨阴影完全吞噬的角落亡命狂奔!

冰冷的寒风夹杂着腐朽的淤泥和死鱼的腥臭疯狂抽打在脸上,如同被无数条鞭子抽打。厚重的墨色披风早已在混乱中撕裂破烂,无法再提供丝毫遮蔽,只能冰冷地吸附着后背那不断渗出的、属于萧执的浓稠血液。每一次颠簸起伏,那些半凝固的冰冷血痂摩擦着单薄靛青布料下的肌肤,带来一种诡异的、如同爬行蛞蝓舔舐般的冰冷黏腻感。

背后沉重的追迫感丝毫未减。如同跗骨之蛆的风声,混杂着黑暗中不断响起的短促呼哨和方位不明、却似乎始终在侧翼紧紧跟随的怪异踩水声,时刻提醒着她并未真正逃脱。

不知亡命奔逃了多久,剧烈的颠簸和胸腔深处一阵紧过一阵的撕裂疼痛让苏念衾的意识在昏沉的边缘游走。身下黑驹的喘息也变成了破风箱般粗重艰难的哀鸣,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就在她以为再也撑不住、即将坠入黑暗的瞬间——

“咿呀——”

一声轻微、干涩、如同古旧木头摩擦发出的刺耳呻吟,毫无征兆地在她狂奔的侧前方黑暗中响起!

是门轴旋转的声音!

苏念衾猛地抬头!视线在昏暗的月光下艰难聚焦!

就在前方,紧靠着一条被高大院墙阴影遮盖、仅容一车通行的狭窄泥泞巷弄口处,紧邻着一个早已废弃、被巨大枯藤和苔藓包裹得如同野坟的码头仓库山墙!

那破旧紧闭、似乎随时会垮塌的木板门,刚刚被拉开了一道极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暗幽深的缝隙!如同深渊悄然开启了一道门缝!

门缝里没有人影!

但一种奇异的、清苦的、带着淡淡焦糊药香的熟悉气味,极其微弱却顽强地从那道缝隙中逸散出来,瞬间钻入苏念衾被血腥和腐臭充斥的鼻腔!

这气味?!苏念衾的心脏猛地一跳!如同在污浊的泥潭里嗅到了一丝微弱却清冽的救命水汽!是药庐深处熬煮过某种秘药的残香?!难道……是方才望楼之上那个神秘箭手指引的?!

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甚至压制了脚踝钻心的剧痛!苏念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拽紧了缰绳!身下黑驹发出嘶哑的悲鸣,沉重的马蹄在结着薄冰的泥浆中滑出一道惊险的弧线,最终踉跄着停在了那道刚刚开启的、幽暗狭窄得如同坟茔入口的门缝前!

门缝里伸出一只枯槁、布满褐色斑点的手!动作迅疾无声!准确无误地一把抓住了黑驹冰冷辔头上紧系的缰绳!那力量并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稳定。

紧接着,那只枯手猛地发力一拽!

猝不及防的巨大力量让本就极度疲惫、前蹄打滑的黑驹失去最后一丝平衡!整个巨大的马身痛苦地摇晃着向门里栽倒!

“呃——!”苏念衾惊呼着,身体被马身带动狠狠撞向狭窄门框的冰冷边缘!腰侧那块被毒箭撕裂、挂着幽绿箭头的位置被狠狠硌撞!一股冰冷刺骨如同毒蛇噬咬的剧痛瞬间穿透半身!

她几乎从马背上翻滚下来!狼狈地滚跌进门内冰冷潮湿、弥漫着浓重霉腐气味和微苦药香的昏暗空间里!

噗通!

身体重重摔在冰冷坚硬、覆盖着一层黏腻青苔的地砖上!剧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喉头涌起无法压制的血腥甜腻。她趴伏在冰冷的地面急促喘息,每一次抽吸都带着剧烈的颤抖。

身后的门轴再次发出艰涩刺耳的摩擦声。“砰”的一声闷响,那道如同救命稻草般的狭窄门缝被从外面迅速合拢、关死、落锁!沉重的落锁声如同斩断追索的闸刀!

“呼……呵……呼……”苏念衾剧烈地喘息着,冰凉的青苔气息混杂着浓重的焦糊药味和铁锈般的血腥气钻进肺里,刺激得她一阵痉挛干咳。眼前暂时只有一片浓重的黑暗和安全暂时降临的虚脱感。

这里是哪里?

她挣扎着抬头,试图看清这隔绝了所有追杀喧嚣的狭小空间。借着门板缝隙透入的极微弱月光,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极其低矮、堆满各种被厚厚灰尘和蛛网覆盖的破烂箩筐、破损药柜和不知名废弃物什的逼仄角落。

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带着奇异焚烧后味道的药气,如同有形的丝线,缠绕着每一件蒙尘的物品。她刚才冲进来时闻到的……就是这个!这里似乎是某个早年废弃后、临时囤积杂物的小药铺库房?

就在这时!

“噗通!”

一声沉重的闷响夹杂着压抑痛苦的嘶鸣在身后炸开!

是那匹载着她亡命至此的巨大黑驹,终于被那门外枯手粗暴的拉扯和自己过度的虚脱彻底摧毁了平衡,沉重的马身如同坍塌的石山,痛苦地翻滚倾倒在这狭窄逼仄的空间里!

巨大的惯性带着马身猛烈撞垮了一个堆积如山的破箩筐!“哗啦——!”一声巨响,腐朽的柳条和堆积的厚厚尘土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同时被撞翻的还有一个倚在墙角、足有半人高的粗陶药罐!

巨大的陶罐倾倒!沉重罐身直直朝着刚刚挣扎着试图爬起的苏念衾当头砸下!罐口内满满的、带着浓重霉味的陈年药粉如同灰黑色的瀑布猛扑而下!

“啊——!”苏念衾惊骇得向后猛缩!但哪里躲得开!眼看就要被沉重陶罐和倾泻的药灰活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斜刺里猛地伸过来一根黝黑、光滑、带着包浆的乌木长拐杖!如同灵蛇吐信,不偏不倚,“铛”的一声脆响!精准地架住了倾塌的陶罐罐身沉重下落的轨迹!

罐子被拐杖蕴含的巧劲带得向旁侧一歪!

轰隆!

沉重的粗陶药罐擦着苏念衾惊骇僵硬的侧身,狠狠砸在旁边的青石地砖上!瞬间碎裂成无数带着锋利棱角的瓦砾!里面乌黑腥臭、早已板结成硬块的陈年药粉如同被炸开的坟土,混着罐底淤积的、如同沥青般粘稠的黑色泥状物,“嘭”地一声巨响!爆开一团污浊呛人的黑雾!劈头盖脸将瘫倒在地的苏念衾完全笼罩!

浓得化不开的霉味、腐坏药粉的气息、浓烈的刺鼻恶臭混合着腥膻的陈年淤泥味瞬间灌入口鼻!苏念衾被呛得剧烈咳嗽,视野一片模糊的黑雾!更糟糕的是,那淤泥爆开溅射出的粘稠油状物混着药粉灰土,如同冰冷的蛞蝓,糊满了她的额头、发丝、颈项以及半边被毒箭撕破的靛青布裙!

冰冷的滑腻感瞬间覆盖了她露在破衣外的后颈和锁骨肌肤!如同无数冰冷的蠕虫在爬行!巨大的恶心让她胃部猛烈翻搅!

“噗通!”

一声沉闷的异响紧接而至!似乎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扔进了黑暗角落的阴影深处。

随即,一个佝偻、枯瘦,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袄的身影,如同无声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炸开的黑雾另一侧绕过倾倒翻腾的马身和满地狼藉的箩筐碎片,来到了苏念衾面前。

是方才门缝里的那只枯手的主人!一个身形瘦小佝偻、须发稀疏灰白的老者!脸庞干瘦如同风干的橘皮,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昏黄的老眼里不见浑浊,只有一种被漫长岁月熬煮出来的、近乎非人的古井无波。他手中那根刚才救命的乌木拐杖无声无息地抵在满是污秽的地面上。

他没有看苏念衾身上的污泥狼藉,仿佛那恶臭的黑污不存在。昏黄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尚未散尽的污浊黑雾,直直刺在她被药灰污泥糊得斑驳、仅露出的另一半惨白惊惶的小脸上。那张脸,因为惊骇和狼狈而微微扭曲,眼角甚至还残留着尚未干涸的泪痕与污渍的混合物。

老者的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仿佛被风擦过的“嗬嗬”声,沙哑刺耳如同破旧的风箱:

“就……一个人了?”他慢吞吞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鼻腔音和一种奇异的、如同朽木摩擦的回音。昏黄的眼神扫过她狼狈的身影和她身后那匹在角落痛苦挣扎、几乎砸烂了一面废弃药柜的巨大黑驹,最后停在她紧捂着剧烈起伏胸腔的手上——那手上、指缝间,都沾染着不知是她自己还是别人的深色血污。

他的眼神扫过苏念衾,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洞察幽微的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般,定格在苏念衾的左侧腰际——那靛青布裙因为剧烈动作和之前的撕扯,已经被掀开了一小角!露出下面被粗砺布料磨蹭得发红、隐约还透出一小片不规则暗紫色边缘的皮肤!

是之前萧执在甬道强压她“埋”下去时,铠甲棱角在她皮肉上撞出的淤青!此刻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某种奇异的烙印!

苏念衾被这穿透般的目光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遮挡!

老者的昏黄眼珠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一下,那枯瘦如橘皮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他沉默了几息,随即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无声的姿态,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更像尘埃在光线下的轻微震颤。那根乌木拐杖的杖头悄无声息地在地面微微一点。

哒。

细微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如同某种开启的机关。

一股刺鼻的味道再次弥漫开来,与室内的药气和污臭格格不入,更浓烈,是油和硝烟的气息。

老者那只枯瘦的手无声地抬起,指向苏念衾侧后方——黑驹庞大身躯痛苦蜷缩、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房间的角落阴影深处。

借着方才陶罐碎裂带来的、混杂着月光的微末光线,苏念衾惊愕地看到,在黑驹巨大的蹄子旁边、那片被撞得稀烂的废弃药柜残骸上方阴暗角落,竟赫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魁梧得几乎塞满了那个狭小角落的黑影!被非常粗暴地、如同填塞一件巨大货物般塞在那破柜子和墙壁的缝隙里!他(或者说它)整个下半身几乎都被倒下的巨大黑驹痛苦蜷曲的庞大马身完全压在了冰冷的青砖地上!

只能看到他穿着深青色的将军府侍卫劲装,布满了泥泞和干涸的暗红血迹!肩头似乎被重物或刀斧狠狠劈砍过,留下深可见骨的创口!腰腹位置更是有一道可怕的贯穿伤,皮肉翻卷,鲜血似乎已经流干,只留下暗色的污迹!那张硬朗的脸朝向门口方向,双眼紧闭,脸色是失血过多的死灰色,口鼻处却意外地没有太多污秽。

最醒目的是——这具魁梧沉重、看起来必死无疑的躯体胸口!赫然被一件宽大的、带着撕裂口和明显大片新鲜黏稠血迹的——墨色披风——紧紧地、粗暴地包裹覆盖着!

墨色披风?!苏念衾的瞳孔瞬间缩紧!那撕裂的痕迹!那新鲜凝固的、甚至还在渗透的暗红血迹……是萧执的?!是她在马背上最后压着的那件?!在她被拽下马之前?!

老者方才扔进来的沉重东西……是这个重伤濒死的府卫?!连同……裹挟着萧执那件残破披风的……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毒刺般扎入苏念衾的脑海!

难道……这个府卫……是被当作……她的“替死鬼”……扔进来的?!利用将军府亲卫的身形披上萧执的披风……引开追兵?混淆目标?同时……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墙角那个被塞得如同巨大垃圾的黑影。视线死死钉在那人腰腹之下被黑驹压住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什么鼓囊囊的硬物?被血污沾染的靛青腰带下方?!是……印信?!

一个冰冷的、带着腥味的推测在她脑中成型:外面追杀者看到的,可能是一个披着萧执血衣、背着某种印信形状硬物的魁梧身影在狂奔逃窜!被引开!

所以方才侧翼的诡异踩水声……是调虎离山?!让真正的目标(她和玉印)得以喘息?!

巨大的冲击和莫名的寒意让苏念衾浑身僵冷!如同被投入万载寒潭!牙齿控制不住地微微打颤!那望楼之上的冷箭……这诡谲的安全屋……还有眼前这个替死鬼……这一切背后那只冰冷无形的手……究竟是敌是友?!

老者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她眼神的惊疑不定。他那双昏黄古井般的眼睛,从墙角那个巨大的、暂时充当了“掩护体”的府卫身上,又回到了苏念衾的腰间——那支依旧深深嵌在靛青布裙撕裂口和披风残余布料里的、兀自闪烁着幽绿暗光的毒箭箭头!

老者的目光在那幽绿磷光上停顿了极其短暂、却足以令人心惊肉跳的一瞬。昏黄的眼珠深处,似乎有极其幽邃的墨绿光泽一闪而过,如同深潭底部的毒藻阴影。

旋即,他的眼皮极其缓慢地耷拉下来一半,遮住了眼底所有情绪。枯槁的手指无声地捻动了一下垂在腰侧的一个小小灰布袋——袋口隐约露出几截带着嫩芽尖的枯紫色药草断茎,散发着极其微弱的酸涩气息。

他没再看向苏念衾,也没再看墙角那个巨大的“替死鬼”尸身。拐杖无声地在地面一点,佝偻的身影如同融进黑暗本身,缓缓退入了屋内更深沉的、堆积如山的杂乱器物阴影之中。

苏念衾浑身冰冷地僵在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灰、污泥、血腥与那紫芽枯草散发出的奇特酸涩气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如同死亡本身发酵后的气息。

她喘息着,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护住身侧藏着玉印和染血纸片的鞍袋裂口处。冰冷的鞍袋皮革之下,那方沉甸甸的印信仿佛在发烫,隔着冰冷粗糙的袋皮,死死灼烧着她的掌心。那薄脆的、浸满血污的纸片似乎还在无声地挣扎。

下一步……去哪里?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毒虫啃噬着她的神经。

“噗……”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周遭浓重气息掩盖的、如同浓痰混合血沫吐在地上的声音,从屋角更深处那片堆叠着无数蒙尘药柜和巨大药碾器具的、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死角里幽幽传来。

那里……还有人?!

苏念衾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从喉咙口撞出来!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是这废弃药铺的真正主人?还是……?

她强忍着胸腔撕裂的剧痛和脚踝钻心的刺痛,拖着沉重的身体,扶着冰冷滑腻、布满青苔的墙壁,极其艰难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方向,向屋舍的纵深处挪动。

空气中刺鼻的药味、浓重的腥膻血气以及那种熟悉的、如同铁锈混杂极北寒潭的、属于萧执的独特气息……变得越来越浓烈!沉重地压迫着她的每一次呼吸!

绕过一堵巨大厚实的、堆积着各种破碎陶罐和厚厚蛛网尘灰的腐朽木质隔断。

眼前豁然一亮!

是月光!

一道极窄、仅容一束的惨白月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柱,正从隔断后上方屋顶一处巨大的破洞倾泻而下!正好照亮了破洞下方那片如同展示舞台的冰冷青石地面。

光柱清冷!明亮!纤尘毕现!

首先撞入视线的!

是一双沾满暗红血迹、踩在冰冷地砖上的巨大乌皮战靴!靴帮几乎完全被黏稠的、半凝固的暗红色覆盖,靴筒边缘甚至能看到几道撕裂的痕迹。

紧接着,视线如同被磁石吸附般,死死钉在了那双战靴上方——一道如同倒塌山岳般凝固在冰冷月光下的沉重阴影上!

那人以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姿势半靠在角落巨大的石制药碾底座上。身体歪斜着,巨大的头颅无力地垂落在紧锁着狰狞关节锁扣的沉重肩甲之上。那件她无比熟悉的玄黑色将军常服,早已被大片大片刺目的、新鲜黏稠的暗红色液体彻底浸透!从紧束的腰封下方一直到整个胸膛位置,都被浓烈的鲜血反复浸染,凝结成一种厚重、沉郁的黑红!

深青色的劲装布料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也许是穿透他身体的利器?也许是重物?——撕开一个巨大的、边缘血肉模糊的恐怖裂口!创口处浓稠滚烫、如同最深层地脉岩浆般的暗红色粘稠液体,正混合着一些紫黑色的细碎凝固块状物,如同溪流般缓慢地、持续不断地渗出!将他身下冰冷的地面浸染出一大片不断扩张的、触目惊心的暗色!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露在外面的肌肤——从垂落的、带着新鲜血污和风尘的下颌线条,到那因为剧痛和挣扎而凸起的粗壮脖子青筋——那皮肤竟是呈现出一种极度诡异的、如同上好玉髓被烈火焚烧后再投入冰水淬炼过的状态——透明的灰白!

这灰白之下,是深埋在皮下近乎于黑色的、疯狂搏动虬结的网状血脉!每一次微弱的心脏搏动!那些如同地狱蛛网般狰狞凸起的黑色血管就猛烈地、如同濒临爆裂般的狂跳一下!清晰地在那层几近透明的灰白皮肤下起伏蠕动!

而那张低垂的脸庞!

额角!下颌!甚至左侧颧骨上方!布满了被碎石、木屑或者刀刃锋利边缘划割出的、长短不一、新旧叠加的深色血痕和正在渗血的裂口!污血混着汗水和泥污凝固在伤痕累累的面部沟壑之中!

浓密、如同寒鸦羽毛般带着微冷光泽的睫毛,紧紧覆盖在深陷的眼窝上,在眼睑下方投下死亡的浓重阴影。紧抿成一条绝对冰冷直线的薄唇边缘,一丝极其新鲜、带着更鲜艳色泽的红色,正在缓慢而顽强地、如同熔岩渗出地缝般,沿着那道冰冷紧抿的唇线蜿蜒而出……在他透明灰白的下颌和脖颈皮肤上,拖曳出刺目的一道腥红!

是萧执!

他竟……竟然真的……被从府里带出来了?!带到了这里?!他……还没有死透?!

他像一尊被血污和死亡之力强行灌铸而成的人形兵俑,被安放在冰冷的石药碾底座旁。月光惨白地照亮这副场景的每一个细节,如同冰冷的解剖台上的聚光灯!

“噗……”又是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气泡从浓血里艰难挤出咽喉的短促声响,从那冰冷紧闭的唇齿缝隙间泄露出来。伴随着这气音,他胸口那恐怖的巨大创口边缘,一股更加浓稠的、带着大块不规则紫色淤血块的暗红色浓汁,不受控制地从伤口深处猛地涌流出来!瞬间又将他身下的血泊扩大了一圈!

“呃……”巨大的痛苦似乎连昏迷也无法完全屏蔽,在那片紫黑色淤血块涌出的瞬间,他整个庞大如山的身躯都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弹跳了一下!胸膛那一片疯狂的、如同黑色蛛网般虬结搏动的血管凸起得更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胸腔内部炸裂出来!

苏念衾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紧!肺腑间的剧痛和窒息感让她几乎无法站立!胃部因为极度不适而猛烈翻搅,干呕感冲上喉头!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入唇畔的嫩肉才压住那一声惊骇欲绝的呼喊!

他还活着!但……这活着的状态,比死亡本身更为恐怖!

恐惧!恶心!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某种巨大无形之手玩弄于股掌的冰冷绝望感!

“嗤——”

空气中传来极其轻微、如同烧红的烙铁猝然浸入雪水的声响!

苏念衾猛地抬眼!

月光光柱的另一端,隔断墙根的巨大阴影里,那个须发灰白、佝偻干瘦的老者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手中那根乌木拐杖斜靠在身旁一个巨大的生铁药碾上。

他刚刚将一个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旧式药工铜捻,从旁边一个小小的黄泥药炉里提了出来。幽蓝的火焰接触到铜捻前端那暗绿色的药泥,“嗤”地一声熄灭,只余下一缕带着浓重草木灰烬和强烈苦味气息的青烟袅袅升起。

枯槁的身影佝偻在黑暗与光亮的边缘,如同扎根于石缝的古老枯藤。月光吝啬地照亮了他半张枯瘦冷漠如同石雕的脸,另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那双昏黄如同陈旧琉璃的眼珠倒映着幽青的药烟,没有半分情绪波动地,直直地锁在苏念衾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