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还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像不知疲倦的鼓点。我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柜台腿,大口喘着气,肺里火辣辣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硫磺和血腥混杂的怪味。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退下去一点,留下的是更深的冰凉和后怕。
李莫愁……走了。但那股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似乎还粘稠地滞留在空气里。她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像毒蛇吐信,冰冷,探究,带着一种评估猎物价值的审视。我知道,麻烦没结束,只是暂时延后了。
“嘶——” 手臂传来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刚才摔倒时蹭破了手肘,粗糙的地面和木屑划开了几道口子,混着泥水,血糊糊一片。疼,但这点疼跟刚才的生死一线比起来,简直像蚊子叮。
得动起来!我咬着牙,扶着柜台腿,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把自己撑起来。双腿还在发软,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当务之急,是堵门!那两扇破门板碎成了渣,寒风裹着湿气肆无忌惮地往里灌。我拖着发软的双腿,在铺子里翻找。角落里堆着些杂物:一块半旧的、沾满灰尘的厚麻布门帘,几块长短不一的破木板,还有掌柜的(或者说师父?)劈柴用的那把豁了口的柴刀。
我先把那块厚麻布门帘拖过来,勉强挂在只剩下半截门框的入口。寒风立刻被挡住大半,虽然布帘还在呼啦啦地飘荡,但至少不是门户大开了。接着,我捡起那些破木板,比划着门框的宽度和高度。没有钉子,只能靠堆叠和卡位。我像个蹩脚的木匠,用那把豁口柴刀把太长的木板削短一点,把太厚的边缘砍薄一点,然后一块一块地、歪歪扭扭地卡进门框的缝隙里,再用几块石头从里面死死抵住。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弄出了一个勉强能挡风遮雨的“门”,虽然丑得像乞丐的补丁,摇摇欲坠,但聊胜于无。
做完这些,我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回那条瘸腿长凳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火烧火燎的。目光投向柜台底下——那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饼。
现在,它是唯一的指望了。
我把它掏出来,捧在手里,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饼很硬,表面粗糙,散发着淡淡的、属于粗粮的霉味。我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干硬,粗糙,几乎没什么味道,嚼起来像是在啃木头渣。但我还是努力地咀嚼着,用唾液一点点软化它,然后艰难地咽下去。每一口都带着一种生存的仪式感。太干了,噎得慌。我走到墙角,揭开一个水缸盖子,里面还有小半缸浑浊的雨水(屋顶漏的)。也顾不得干不干净了,用葫芦瓢舀了半瓢,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凉的浑浊水带着一股土腥味冲下喉咙,暂时压住了饥饿的灼烧感。
一小块饼吃完,胃里有了点微不足道的填充感,理智也稍稍回笼。我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饼重新包好,藏回原处。这玩意儿,得省着点,鬼知道掌柜的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者说,还能不能回来。
目光落在刚才李莫愁站立的地方。地上除了水渍和门板的碎屑,还有几点被雨水冲刷得极淡、几乎难以辨认的暗红色印记。那是她的血?还是她拂尘上别人的血?我心里一阵发毛。
等等!那是什么?
就在那摊水渍边缘,靠近门槛内侧的阴影里,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光,在摇曳的油灯下闪了一下。
我心头一跳,强忍着恐惧和疲惫,慢慢挪过去,蹲下身。
不是血,也不是木屑。
那是一根针。
一根细如牛毛,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温润的、近乎半透明的乳白色,长度不过一寸的细针。它静静地躺在潮湿的地面上,针尖一点极细微的寒芒,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这绝对不是寻常的缝衣针!它的材质,那奇异的色泽和质感,透着一股子非金非玉、却又冰冷坚硬的气息。
玉蜂针!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想起了原著里的描述——古墓派独门暗器,以寒潭底部的特殊玉石打磨而成,细如毫发,坚韧异常,且蕴有古墓特有的玉蜂之毒!中者不会立刻毙命,但奇寒蚀骨,痛苦非常,是古墓传人防身和惩戒的利器。
它怎么会在这里?!
我猛地抬头,心脏狂跳,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门外无边的黑暗雨幕。雨还在下,天地间一片混沌。
是了!刚才李莫愁离开时,那快如鬼魅的身法…以她的武功和警惕,不可能发现不了背后有人!除非…出手的人武功极高,时机把握妙到毫巅,且身法轻灵到如同鬼魅,在雨声的掩护下,连李莫愁都未能完全察觉!
小龙女!
只有她!只有古墓派的轻功,才能在这雨夜之中,无声无息地靠近,也只有她,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终南山脚下,关注着李莫愁的行踪!
她一直在附近?目睹了刚才药铺里发生的一切?看到我“救治”了李莫愁?这根针…是她失手?还是…有意为之?一种无声的警告?一个标记?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李莫愁带来的恐惧更加深邃!被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盯上是麻烦,被古墓里那位心思难测、武功绝顶的“仙子”注意到,那感觉就像被深不见底的寒潭笼罩,不知是福是祸!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小心地、避开了针尖的位置,拈起了那根细小的玉蜂针。入手冰凉,带着一种玉石特有的温润感,但内里又蕴含着一种刺骨的寒意。这玩意儿…剧毒啊!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这东西,既是烫手山芋,也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护身符?谁知道呢。
后半夜,我蜷缩在柜台后面那条瘸腿长凳上,身上盖着唯一一条散发着霉味的破毯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冷、饿、手臂伤口的隐痛,还有脑子里翻江倒海的念头:李莫愁那冰冷的眼神,玉蜂针诡异的触感,以及门外无边的黑暗……每一种感觉都在啃噬着神经。
迷迷糊糊间,感觉刚闭上眼没多久,一阵嘈杂的人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就把我惊醒了。
天刚蒙蒙亮,雨停了,空气湿冷得刺骨。
“老张头!老张头在家吗?”
“张大夫!快开门!救命啊!”
我猛地坐起身,毯子滑落,一股寒气袭来,激得我打了个哆嗦。透过我那“杰作”——那些歪歪扭扭卡在门框里的破木板缝隙,我看到外面影影绰绰站了好几个人,个个面带惊惶,中间似乎还抬着一个人。
掌柜的姓张?我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原主那点模糊的记忆碎片。是了,这药铺的掌柜,似乎是个姓张的干瘦老头,平时沉默寡言,医术也就那么回事,主要靠卖点跌打药和驱寒散为生。
我定了定神,揉了揉僵硬的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刚被女魔头蹂躏过。然后走到我那“艺术创作”的门板前,费了点劲,把其中一块充当门栓的木板挪开,露出一条缝隙。
“张…张大夫他…他下山去镇上换粮了,还没回来。” 我哑着嗓子,尽量模仿着原主那种怯懦又带着点学徒口吻的语气。
外面的人显然急了。
“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办啊!”
“小陈哥!是你吗?快开门!王猎户让野猪给拱了!肠子…肠子都快出来了!”
肠子都快出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伤势,在这个缺医少药、没有无菌概念、更没有外科手术的年代,基本就是判了死刑!就算掌柜的在,恐怕也束手无策。
透过门缝,我看到被抬着的那个人——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脸色灰败得像死人,双目紧闭,牙关紧咬,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的腹部裹着一件被血浸透、颜色发暗的粗布衣服,但依然能看到有暗红色的血水不断从衣服下渗出,滴落在抬他的门板上。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小陈哥!求你了!开门啊!老张不在,你…你平日里也跟着他抓药,好歹…好歹给想想办法,止止血啊!” 一个抬着门板的汉子带着哭腔喊道,脸上又是血又是汗又是泥。
另一个也急声道:“是啊!再不止血,老王他…他撑不到镇上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透过门缝,焦灼地、带着绝望中最后一丝希望地,死死钉在我脸上。
我头皮发麻。开门?让他们进来?看到这被李莫愁拆得七零八落的铺子?看到地上那没完全冲干净的血迹?我怎么解释?说昨晚来了个女魔头,被我用药膏糊弄走了?
不开门?听着外面伤者压抑的、濒死的呻吟,看着那一张张写满焦急和恳求的脸…在这个宗族乡邻关系紧密的时代,见死不救,以后我还怎么在这终南山脚下立足?更何况,昨晚刚被两个顶级大佬“关注”过,低调苟活才是王道,惹起众怒绝对是找死!
电光火石间,我有了决断。
“等…等等!你们别急!” 我提高了点声音,努力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一点,“我…我这就拿药!掌柜的走前留了些应急的药粉!你们…你们把人先放平!千万别乱动他!”
说完,我立刻转身,不再看门外。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药?哪有什么掌柜的留下的特效止血药!原主那点可怜的记忆里,止血主要靠三七粉、白及粉,或者更简陋的锅底灰(百草霜)。对付这种开放性腹部外伤大出血?杯水车薪!
我扑向药柜,凭着记忆飞快地拉开几个抽屉。三七粉…有!但分量不多。白及粉…只剩瓶底一点了。百草霜…角落里倒是有个瓦罐,里面黑乎乎一坨。
不行!这些根本不够!效果也差!
目光扫过药柜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抽屉,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杂”字。原主记忆里,这抽屉放的都是些掌柜的也弄不清药性、或者平时用不上的稀奇古怪玩意儿。
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拉开抽屉,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怪异草药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乱七八糟:几块颜色暗沉的矿物石头,一些干枯得认不出原貌的草根,还有…几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我抓起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深褐色、带着毛刺的絮状物。
这是…金毛狗脊的绒毛?!我记得这东西!在《本草纲目》还是哪里扫到过一眼,好像有收敛止血的效果?而且这东西纤维多,或许能起到一定的物理压迫作用?
抽屉角落里还有一小包暗红色的粉末,闻着有股淡淡的焦糊味。血余炭?人头发烧成的炭?好像也有止血的说法?
管不了那么多了!物理压迫加可能的止血药效,总比没有强!
我飞快地把抽屉里能找到的三七粉、白及粉(少得可怜)、金毛狗脊的绒毛、血余炭,还有一大坨黑乎乎的百草霜,一股脑全倒在一个干净的大粗瓷碗里,又冲回柜台,把昨晚用剩的、还沾着点硫磺油污的生油葫芦瓢拿过来,把里面残余的一点油也倒进碗里——油能粘合这些粉末,也方便涂抹。
我拿起一根干净的木棍,在碗里疯狂搅拌。深褐、暗红、漆黑、夹杂着金毛的絮状物,混合着油,变成了一碗粘稠、颜色诡异、气味更加诡异的糊糊,像一坨肮脏的泥巴。
深吸一口气,我端着这碗“陈氏特制强力止血糊”,走到我那“艺术门”前,费力地又挪开一块木板,露出一个更大的缝隙。
“药…药来了!快!把伤口露出来!动作轻点!” 我喊道,把碗递出去。
外面的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掀开王猎户腹部的血衣。那景象让我胃里一阵翻腾:一道长长的、深可见内脏的撕裂伤口横在腹部,皮肉翻卷,暗红色的血液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甚至能看到里面蠕动的肠子!浓重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气扑面而来。
抬人的两个汉子脸都白了,手抖得厉害。
我强忍着不适,用木棍挑起一大坨粘稠的糊糊,隔着门缝,手臂尽量伸长,对着那道狰狞的伤口,厚厚地、狠狠地糊了上去!动作谈不上任何技巧,只有一种近乎粗暴的覆盖和压迫。
粘稠的药糊接触到翻开的皮肉和涌出的鲜血,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滋啦”声。王猎户的身体猛地一抽,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额头青筋暴起。
“按住!按住他!别让他动!” 我一边继续糊药,一边嘶声喊道。药糊迅速被血水浸透,但那些絮状物和粉末也确实起到了一定的吸附和覆盖作用。
门外的人死死按住王猎户。
我咬着牙,把碗里剩下的所有药糊,像糊墙一样,一层层、厚厚地覆盖在那道可怕的伤口上,直到整个创面都被这坨黑乎乎、粘哒哒的东西完全盖住,再也看不到翻卷的皮肉和涌出的鲜血。
血,似乎真的被这粗暴的物理覆盖暂时压住了!渗出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快!抬他去镇上!找真正的大夫!” 我赶紧缩回手,把空碗往地上一放,隔着门板缝隙喊道,“这药只能暂时顶住!快去!别耽搁!”
门外的人如蒙大赦,看着王猎户腹部那坨虽然恶心但确实不再疯狂涌血的“泥巴”,又惊又喜。
“多谢小陈哥!多谢小陈哥!”
“快!抬稳了!去镇上!”
“小陈哥,回头…回头我们再来谢你!”
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迅速远去,留下门口一滩新鲜的血迹和空气中更浓的血腥味。
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气,浑身脱力。手臂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又渗出了血,混着硫磺和药粉,火辣辣地疼。
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各种诡异药粉和血污的手,又看看门口那滩血迹。
活下来了,暂时。也“救人”了,用一种极其不靠谱、近乎巫医的方式。
“神医”?我看着自己这双还在微微发抖、沾满污秽的手,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狗屁神医。我只是个在刀尖上跳舞、靠着一知半解和急智求生、努力不被这个世界碾碎的手艺人罢了。
这碗“陈氏特制强力止血糊”,就是我在这神雕世界,踏出的、充满泥泞和荒诞的第一步。
外面的天色,彻底亮了。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在门口那滩新鲜的血迹上,反射出刺目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