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初。
一辆半旧的青布小马车,低调地驶出了宸王府的侧门,汇入京城清晨逐渐喧闹的人流中。
车厢内,沈清璃换上了一身周嬷嬷找来的、半旧的藕荷色缠枝莲纹织锦缎袄裙,外罩一件灰鼠皮滚边的素缎斗篷。虽不是时新样式,料子也半旧,但做工精细,颜色雅致,衬得她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温润。青黛也换了身干净的葱绿色比甲,紧张又新奇地扒着车窗缝隙往外瞧。
马车穿过繁华的朱雀大街,拐入相对清静的城南。望江楼临河而建,三层飞檐,气派不凡,是京中文人雅士、富商贵胄常聚之所。
车在楼后僻静的巷口停下。青黛扶着沈清璃下车,主仆二人绕到正门,立刻有小二殷勤地迎了上来。
“两位贵人里面请!可有预定雅间?”小二眼尖,看出沈清璃气度不凡,虽衣着不算顶顶华贵,也不敢怠慢。
“雅竹轩。”沈清璃声音清淡。
小二脸上的笑容更盛:“原来是苏公子的贵客!请随小的来!苏公子已等候多时了!”
引着二人上了三楼,推开一扇挂着“雅竹”木牌的雅间门扉。
门开处,一股清雅的檀香混合着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雅间布置清幽,墙上挂着水墨竹石图,窗边案几上摆放着素雅的青瓷茶具。一个身着月白色云纹锦袍的男子临窗而立,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身来。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温润,眉目疏朗,尤其一双眼睛,清澈温和,如同映着暖阳的春水。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正是原主记忆深处那抹遥不可及的月光——苏子卿。
“清璃妹妹!”苏子卿看到沈清璃,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快步迎了上来,声音温润悦耳,“多年不见,妹妹可安好?听闻妹妹……回京,愚兄心中实在挂念得紧!”他目光落在沈清璃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怜惜,仿佛要将她这些年的委屈都看尽。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沈清璃颈间那道虽被高领遮住、却仍隐约可见的淡粉色新疤时,那温润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清璃将他所有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原主残留的情绪在胸腔里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带着酸涩的暖意,但立刻被她冰冷理智的思绪压了下去。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闺礼,动作疏离而客套:“劳苏公子挂念。沈清璃一切安好。”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更是清冷,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也没有被关切后的感动,只有一片礼貌性的淡漠。
苏子卿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只是那温润的眼底,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失落和担忧。他连忙侧身让开:“妹妹快请坐!外面天寒,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他亲自执起青瓷茶壶,为沈清璃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君山银针,茶汤清亮,香气氤氲。
沈清璃依言在临窗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青黛垂手侍立在她身后。
“多年未见,妹妹清减了许多。”苏子卿在她对面坐下,目光依旧流连在她脸上,带着疼惜,“这些年……在庄子上,定是吃了不少苦吧?都怪愚兄当年随父亲远赴任上,未能……未能照拂妹妹一二。”他语气诚恳,带着深深的自责。
“苏公子言重了。”沈清璃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声音依旧平淡,“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公子如今高中探花,任职翰林院编修,前程似锦,可喜可贺。”她在来之前,已让青黛打听了苏子卿的近况。三年前探花及第,如今是翰林院七品编修,清贵无比,前途无量。
苏子卿闻言,脸上掠过一丝赧然,随即又被深深的关切取代:“前程不过虚名。倒是妹妹……如今嫁入宸王府,那宸王……”他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担忧,“听闻性情暴戾,身有沉疴……妹妹在那府中,可曾受委屈?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愚兄!愚兄虽位卑言轻,但拼尽全力,也定要护妹妹周全!”他语气真挚,带着一股青年士子特有的、不谙世事的书生意气。
沈清璃心中冷笑。拼尽全力护她周全?当年原主被弃庄上,叫天天不应时,这位探花郎又在何处?如今她嫁入龙潭虎穴,他倒来充护花使者了?不过是见她如今顶着宸王妃的名头,又或许……另有所图?
她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迎上苏子卿满是“关切”的眼眸:“苏公子多虑了。宸王府规矩森严,王爷待我……尚可。”她故意顿了顿,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颈间高领下那道疤痕。
苏子卿的目光果然再次被那道疤吸引,温润的眸子里翻涌起更深的痛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尚可?妹妹何必瞒我!你颈上这伤……还有你如今的处境,愚兄岂能不知?那永宁侯府,竟如此狠心,将你推入这等火坑!还有那王氏母女……”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感同身受,为沈清璃的遭遇义愤填膺。
沈清璃静静听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他的愤怒和痛惜看起来不似作伪,但那双清澈眼眸深处,却始终隔着一层雾,让她看不真切。原主记忆里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似乎早已被京城的官场浸染,变得复杂难辨。
“都是过去的事了。”沈清璃打断他愤慨的言辞,声音微冷,“苏公子今日约我前来,想必不只是叙旧吧?”
苏子卿被她问得一怔,脸上激动的神色缓缓敛去,换上了一丝复杂和犹豫。他端起茶杯,掩饰般地啜了一口,才低声道:“清璃妹妹……你可是还在怪我?”
“怪你?”沈清璃眉梢微挑。
“当年……”苏子卿放下茶杯,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苦涩,“当年我随父离京前,曾……曾托人给你送去一枚玉佩和一封信,约定待我金榜题名,便……便向侯府提亲……可后来……杳无音讯……我原以为……是妹妹你……”他抬起头,眼中带着被辜负的痛楚和不解,“直到前日,才偶然听闻妹妹竟被侯府……替嫁冲喜!那枚玉佩……妹妹可曾收到?”
玉佩?信?
沈清璃在记忆深处搜寻。原主那混乱的记忆里,似乎……的确有过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被她当成了唯一的温暖和念想,藏在贴身的小荷包里,日夜不离。后来……后来似乎是被沈清月发现,强行夺了去,还诬陷她偷盗,换来一顿毒打和关进柴房三天三夜……
至于信……原主大字不识几个,就算收到,也看不懂。
原主残留的、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沈清璃的心口微微一窒。她强行压下那股不属于自己的悸动,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玉佩?”她看着苏子卿,眼神清冷如冰,“苏公子说的,可是那枚刻着‘卿心如玉’的羊脂玉佩?”
苏子卿眼中瞬间迸发出希冀的光芒:“正是!妹妹果然收到了!那……”
“收到了。”沈清璃的声音毫无波澜,“不过,被我的好妹妹沈清月,当成贼赃,夺了去。连同苏公子那封情真意切的信,大概也成了她闺中姐妹闲谈的笑柄吧。”
“什么?!”苏子卿如遭雷击,温润的面容瞬间血色尽褪!他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温热的茶水泼了一桌,沿着桌沿滴落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水渍。“沈清月?!她……她竟敢!”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眼中温润不再,只剩下被欺骗、被羞辱的狂怒和难以置信!他一直以为是沈清璃负了他,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不堪!他珍视的信物和心意,竟被如此践踏!
沈清璃冷眼看着他失态的模样。愤怒是真的,但这份愤怒,究竟是为原主不值,还是为他苏探花被愚弄的骄傲?
“苏公子息怒。”沈清璃的声音依旧平淡,带着一丝疏离的提醒,“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如今我已是宸王妃,过去种种,与我再无瓜葛。苏公子前程似锦,更不必为这些旧事烦扰。”
她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将苏子卿的怒火浇灭了大半。他颓然坐下,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疏冷、气质沉静的女子,只觉得无比陌生。记忆中那个怯懦胆小、会对他露出羞涩笑容的沈清璃,早已被这五年的磨难和那座王府,彻底磨灭了。
“宸王妃……”他喃喃道,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悔恨,有失落,还有一丝……不甘?“是啊……妹妹如今已是王妃了……是愚兄……僭越了。”
雅间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和茶水滴落的轻响。
沈清璃站起身,理了理斗篷:“若无他事,沈清璃先行告退。苏公子,告辞。”
“妹妹!”苏子卿猛地抬头,眼中带着一丝急切,“等等!那宸王……绝非良配!他性情阴鸷,树敌众多,自身难保!妹妹在那府中,无异于置身危墙之下!若……若妹妹愿意,愚兄……愚兄可以想办法……”
“想办法?”沈清璃停下脚步,回眸,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洞穿一切的嘲讽,“想办法让我离开宸王府?苏公子,你是想让我成为整个大雍朝的笑柄,还是想让我抗旨逃婚,连累整个永宁侯府……或者,连累苏家满门?”
苏子卿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苏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沈清璃声音转冷,带着决绝,“宸王府是火坑,还是龙潭,我自有分寸。路是我自己选的,是生是死,与人无尤。告辞。”
她不再看苏子卿惨白的脸色,带着青黛,决然离去。
雅间内,苏子卿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中,看着那杯打翻的冷茶,温润的眼中一片灰败。良久,他缓缓握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深处那丝不甘,如同野火般悄然蔓延。
雅竹轩外,沈清璃主仆刚走下楼梯,便听到一楼大堂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和女子的尖声喝骂。
“不长眼的东西!连本小姐的路都敢挡?知道本小姐是谁吗?惊扰了本小姐新得的金丝雀,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声音娇纵刻薄,熟悉得让沈清璃眸色瞬间冰寒。
她循声望去,只见大堂入口处,一群衣着光鲜的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身穿大红遍地金妆花缎袄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的少女。少女容貌娇艳,眉眼间却满是骄横戾气,正是她的“好妹妹”——永宁侯府嫡女,沈清月!
此刻,沈清月正柳眉倒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一个跌倒在地、瑟瑟发抖的小二怒骂。她身后一个丫鬟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金丝鸟笼,里面关着一只色彩斑斓、惊惶乱撞的雀鸟。
而就在沈清月脚边不远的地上,散落着几本书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身形单薄的少年正狼狈地蹲在地上捡拾,头埋得极低,似乎想避开这无妄之灾。他露出的侧脸线条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
沈清月骂得兴起,一脚踢开少年刚捡起的一本书,尖声道:“还有你这穷酸!挡什么路?晦气!滚开!”
那少年被踢得一个趔趄,却依旧咬着唇,默默去捡另一本散落的书。
沈清璃站在楼梯转角,冷眼看着这一幕。沈清月……真是冤家路窄。而她脚边那个隐忍的少年……沈清璃的目光扫过他青衫袖口一个不起眼的、用同色线绣着的“墨”字标记,心中微微一动。
就在沈清月抬脚又要踹向那少年时,一个清冷平静、却足以穿透大堂喧哗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响起:
“沈二小姐好大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