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公主府正厅内的气氛,与前几日花园中的笑语嫣然截然不同。

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高窗洒落,却驱不散笼罩在厅中的沉重与哀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像一层看不见的阴翳,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长公主萧明玥端坐在主位上,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笺,信纸边缘被捏得起了褶皱。

她素来明艳动人的脸庞此刻一片苍白,眼眶红肿,显然是刚刚痛哭过一场,望向厅堂中央那道小小身影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怜惜。

厅堂中央,孤零零地站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

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明显不太合身的粗布衣裙,身形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枯黄的头发用一根最简单的红头绳勉强扎着,露出尖尖的下巴和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她低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肩膀微微瑟缩着,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无家可归的雏鸟。

她身上唯一还算鲜亮的,是斜挎在身上的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布包袱,与这华贵典雅的厅堂格格不入。

这便是赵露露。她母亲赵氏,是长公主萧明玥年少时最亲密无间、情同姐妹的闺中密友。

当年长公主未出阁前,与出身清流小吏之家的赵氏最为投契,两人曾有过一段“金兰契阔”的纯真岁月。

后来长公主嫁入相府,成为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之一,而赵氏则遵从父命,远嫁他乡一位普通书生。

两人虽天各一方,情谊却未曾断绝,时有书信往来。赵氏信中常提及女儿露露乖巧懂事,是她贫寒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赵氏嫁后不久,夫家便遭了难,家道中落,丈夫又早早病逝,只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赵氏自己更是积劳成疾,缠绵病榻。

就在几日前,一封沾着泪痕与绝望的绝笔信,跨越千山万水,送到了长公主手中。信中,赵氏字字泣血,诉说着对女儿未来的无尽担忧,恳求昔日挚友看在往日情分上,收留并照拂她唯一的骨血赵露露,给她一条生路。

“露……露露?”

长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放下信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些,“抬起头来,让……让姨母看看你。”

小女孩似乎被这声音惊了一下,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些。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怯懦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过分瘦小的脸,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下巴尖尖的,衬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

然而那双本该属于孩童的、清澈明亮的眼眸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惊惶、不安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她怯生生地看向主位上那位衣着华贵、气质高不可攀的妇人,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如同幼猫呜咽般的抽泣。

这一眼,这一声抽泣,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进了长公主的心窝!

她仿佛透过眼前这瘦弱可怜的女孩,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闺阁中与自己笑闹、分享心事的明媚少女赵氏。

当年的赵氏,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笑颜。可如今,斯人已逝,只留下这朵在风雨中飘摇、随时可能凋零的小花。

强烈的愧疚和怜惜瞬间淹没了长公主——她恨自己这些年只顾着相夫教子、安享尊荣,未能及时伸出援手,竟让昔日好友沦落至此,含恨而终!

“可怜的孩子……”长公主再也忍不住,起身快步走到赵露露面前,蹲下身来,不顾小女孩身上的尘土和那股淡淡的药味,一把将她瘦小的身体紧紧搂入怀中。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滴落在赵露露枯黄的头发上,“别怕,露露,别怕!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姨母在,姨母会照顾你,再不会让你受苦了!”

她抱得那样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暖都传递给怀中这脆弱的小生命,也仿佛在弥补对亡友的亏欠。

赵露露僵硬地被长公主抱着,小小的身体先是紧绷,继而微微颤抖起来,终于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哭声充满了委屈、无助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凉。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清脆悦耳的童音:

“母妃!母妃!诺儿把新抓的小蝴蝶带来给您看啦!”

花小诺像一阵快乐的小旋风,穿着一身新做的水红色罗裙,手里小心地捧着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小罐,里面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正轻轻扇动着翅膀。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洋溢着纯粹的喜悦,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母亲分享自己的新发现。

然而,当她兴冲冲地跑进正厅,看清眼前景象时,脚步猛地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她看到母亲正蹲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穿着破旧衣服、哭得脏兮兮的小女孩。

母亲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显然也在哭泣。孙嬷嬷和几个侍女站在一旁,脸上都带着同情和沉重。

花小诺有些茫然地眨了眨大眼睛。母妃……在哭?

为什么抱着别人?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是谁?

长公主听到女儿的声音,这才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她松开赵露露,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努力对女儿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诺儿回来了?”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花小诺捧着水晶罐,慢慢走到母亲身边,好奇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打量着那个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充满怯意的大眼睛的小女孩。

“母妃,她是谁呀?”花小诺的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直接和天真。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将赵露露轻轻往前推了推,让她站在自己身前,一手揽住花小诺,一手揽住赵露露瘦弱的肩膀,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诺儿,来,这是露露妹妹。

她是……是母妃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的女儿。

露露妹妹的娘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露露妹妹就住在我们家里了。诺儿,你是姐姐,露露妹妹刚来,胆子小,你要好好照顾她,和她做好朋友,知道吗?”

花小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母妃说“非常重要”的朋友,那露露妹妹一定也很重要。

她看着赵露露怯生生的样子,想起母妃平日教导她要善良友爱。于是,她主动伸出自己白嫩的小手,脸上绽放出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声音清脆而友好:

“露露妹妹你好!我叫花小诺!你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诺儿有很多很多漂亮的玩具,还有好吃的点心,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她的笑容纯粹而真诚,充满了这个年纪孩子特有的、未经世事磨砺的善意。

她甚至举起手中的水晶罐,献宝似的递到赵露露眼前:“你看,漂亮的小蝴蝶!送给你!”

赵露露被花小诺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又往长公主身后缩了缩,只敢用眼角飞快地瞟了一眼那流光溢彩的水晶罐和里面美丽的蝴蝶,随即又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眼帘。

她的小手紧紧抓着长公主的衣角,指节泛白。

长公主看着女儿主动示好的模样,心中稍感宽慰,她轻轻拍了拍赵露露的背,柔声道:“露露别怕,诺儿妹妹是真心想和你玩。

以后你们就是姐妹了。”她又看向花小诺,眼中满是赞许和鼓励:“诺儿真懂事,真是母妃的好孩子。”

花小诺得到了母亲的肯定,笑容更加灿烂,她再次向赵露露伸出手,眼神清澈见底,充满了对“新朋友”和“新姐妹”的期待。

赵露露在长公主温柔的鼓励和花小诺热切的目光下,终于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伸出了自己瘦小、还有些脏污的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花小诺那干净白皙的小手时,她怯怯地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位如同明珠般璀璨耀眼、被所有人宠爱包围的小郡主。

那一瞬间,在赵露露那双湿漉漉的、依旧盛满惊惶的大眼睛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全然是感激或亲近,更像是一种混杂着极度自卑、茫然无措、以及一丝对眼前这巨大落差的本能无措的复杂情绪。

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翻涌起的一缕浑浊暗流,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最终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花小诺的手,便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缩了回去,重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谢……谢谢小郡主……”

花小诺并未察觉那转瞬即逝的异样,只觉得这位新来的姐姐胆子真的很小。

她依旧热情地笑着,拉着母亲的手:“母妃,我们带露露妹妹去花园玩吧?秋千可好玩了!”

长公主看着花小诺的善解人意,再看看赵露露那令人心碎的怯懦,心中对亡友的愧疚和对眼前孤女的怜惜交织翻涌。

她一手牵起花小诺,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握紧了赵露露冰凉的小手,仿佛握住了自己沉甸甸的责任。

“好,好,母妃带你们去。”

长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心,“露露不怕,以后,长公主府就是你的家,姨母和诺儿,都是你的亲人。”

她牵着两个孩子,向阳光明媚的花园走去。

花小诺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说着蝴蝶和秋千。赵露露则像个小小的影子,紧紧依偎在长公主身侧,沉默地低着头,脚步虚浮,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让她恐惧的云端。

那枚挂在花小诺胸前、象征母亲“永远保护”的粉玉平安扣,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而赵露露那洗得发白的旧包袱,在满室的华彩中,显得如此突兀而刺眼。

一个象征着无上宠爱与安稳,一个承载着孤苦无依与漂泊。

两条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就在这故友托孤的沉重时刻,被长公主萧明玥那只充满怜惜与责任的手,强行拉到了一起,交汇于这看似平静祥和的侯门深府之中。

花园里的秋千架在风中轻轻摇晃,等待着新的玩伴,却不知,这看似纯真的乐园,即将成为一场无声硝烟弥漫的战场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