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午后的梵蒂冈图书馆,是时间之外的一片静海。高耸的橡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肋骨,层层叠叠,直抵绘满宗教壁画的穹顶,承载着人类文明千年智慧结晶的重量与尘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近乎神圣的气息——陈年羊皮纸散发的微甜腐朽味、油墨干燥后的深沉醇厚、古老木材浸润岁月后的温润沉香,以及无数指尖虔诚翻阅留下的、难以言喻的精神印记。阳光,被那些描绘着圣徒行迹与天启景象的古老彩绘玻璃窗切割、过滤,投射下五彩斑斓的光束。它们如同来自天国的探照灯,穿透漂浮着无数细小尘埃的空气,在幽暗的书架迷宫和厚重的长桌间,形成一道道静谧而庄严的光柱。尘埃在其中翩然起舞,如同被圣光点亮的微末灵魂。

在这片知识与信仰构筑的圣殿深处,教皇纳斯特端坐于一张厚重的、被岁月磨砺得温润发亮的橡木长桌前。他身姿挺拔,即使坐着,也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白色法衣的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堪称“活化石”的古老手稿。羊皮纸的边缘已经焦黑卷曲,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上面用早已褪色的铁胆墨水描绘着极其复杂扭曲、如同魔鬼呓语般的符文,旁边是用古拉丁文书写的、艰深晦涩到近乎密码的注解。这是教廷密藏宝库中最为禁忌的文献之一,一份关于上古时期封印强大黑暗存在的仪式记录。卷轴上残留的、几乎微不可查的黑暗能量波动,与近期世界各地频发的异常事件隐隐呼应,如同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纳斯特作为守护者的神经。

纳斯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以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谨慎,轻轻拂过那些难以辨认的符号。他的眉心微蹙,熔金般的眼眸专注而深邃,仿佛要将每一个扭曲的线条都刻入脑海,试图从中解读出神在时间长河中对黑暗的低语与封印的箴言。阳光透过彩窗,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圣彼得手持钥匙的蓝色光影,更添几分肃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如同幽灵,又如同融入这片古老空间本身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走近。是侍从修女歌尔珈。她的脚步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宽大的灰色修女袍下摆拂过光滑的石板地面,只发出比尘埃飘落更细微的声响。她手中托着一个银盘,上面放着一只盛着清澈泉水的银杯。水波在杯中微微荡漾,映着从高处投下的彩色光斑。

她将银杯轻轻放在纳斯特手边,动作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近乎舞蹈般的优雅,每一个角度都精准而赏心悦目。“陛下似乎为这些古老的智慧而困扰?” 她的声音响起,轻柔得如同羽毛搔刮过最敏感的耳膜,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却又在尾音处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仿佛能钻入心底的磁性。

在俯身放杯的瞬间,宽大的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纤细得惊人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她冰凉的指尖,“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擦过纳斯特握着手稿边缘的手背。那触感,冰冷、滑腻,带着一种不属于人类体温的质感,如同最上等的寒玉,又像毒蛇鳞片滑过皮肤。

纳斯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沉浸在古老符文中的专注壁垒。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定在那些艰涩的符号上,声音平静无波,如同诵读祷文:“古老的智慧如同深埋于圣山深处的矿藏,需要无尽的耐心与至诚的敬畏方能挖掘。解读它们,如同在聆听神于时间长河湍流中,对黑暗低语的封印箴言。” 他顿了顿,似乎想驱散那指尖带来的、萦绕不去的异样感,下意识地引用了《雅歌》中的句子,语气却像是在向信徒布道最严肃的教义,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圣感:

“*Ecce tu pulchra es, amica mea, ecce tu pulchra es, oculi tui columbarum.* (看哪,我的佳偶,你甚美丽!看哪,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的眼好像鸽子眼。) *Canticum Canticorum 1:15.*”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并未完全离开书稿,金色的瞳孔在光影中显得深邃而疏离,“然而,外在的美丽如同晨曦下的朝露,纵然璀璨,终将消散于无形。真正的、永恒的美,在于灵魂的纯净无瑕,在于对至高主的全然信靠与奉献。” 他像是在告诫歌尔珈,更像是在提醒自己,在这充满诱惑与试探的世界里,坚守内心的圣所。

歌尔珈并未如寻常修女般惶恐退开。她反而微微倾身,一缕如月光凝练而成的银白色发丝,从兜帽严密的缝隙中悄然滑落,带着冰凉的触感,若有似无地拂过纳斯特翻动脆弱书页的手腕。动作自然得如同整理书卷的延伸,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的、撩拨心弦的暧昧。一股冷冽而奇异的幽香,混合着古老书卷的沉厚气息,悄然钻入纳斯特的鼻息。那香气,初闻清冷如雪后覆盖松林的寒雾,纯净凛冽;细嗅之下,却又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夜间绽放的曼陀罗花般的甜腻,带着引人沉沦、堕入深渊的诱惑。

纳斯特握着书页边缘的手指,在那发丝拂过和异香侵袭的瞬间,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指腹下的古老羊皮纸发出极其细微的呻吟,仿佛不堪这无形压力的重负。

歌尔珈——或者说,歌尔克——的眼底深处,一丝妖异而兴奋的光芒如流星般迅速划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清脆悦耳,如同价值连城的碎玉落在纯银的托盘上,却又在纯净的音色里,揉入了一丝刻意伪装的、少女般的天真和潜藏的、如同蛛丝般粘稠的诱惑:“陛下教诲的是。清心寡欲,方得觐见神颜,此乃至理。” 她微微抬起头,兜帽形成的阴影恰到好处地笼罩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抹淡色的唇。然而,就在这阴影之下,那双眼睛却抬了起来,透过朦胧的光影,大胆地、直勾勾地迎上纳斯特转过来的视线。

那眼神,乍看纯净如初生羔羊,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深处却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幽深、冰冷,蕴藏着洞察人心的狡黠和一丝对神圣权威的、近乎亵渎的挑衅。

“只是…” 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却又字字清晰,“*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sic amica mea inter filias.*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Canticum Canticorum 2:2.*” 她再次引用了《雅歌》的下句,将纳斯特方才用以“引导”的经文,巧妙地扭曲、嫁接,变成了一个关于自身处境的、充满暧昧暗示与哲学悖论的隐喻。

“有时,美丽的存在本身,是否就注定要承受荆棘的环绕与刺痛?世人只见其芳华,谁又曾怜惜其根茎被利刺所伤?”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书桌光滑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又或者… 这生于荆棘的百合,其存在本身,便是对那环绕它的、既定规则与樊篱的一种…无声挑战?它的美丽,究竟是神的恩赐,还是…对秩序的一种叛逆?” 话语如同抛入静湖的石子,在神圣的图书馆里激起无形的涟漪。她将圣洁的情诗,化作了质疑神圣秩序、并为自身“异类”存在辩护的武器。

两人的目光,在漂浮着千年智慧尘埃的静谧光柱中,短暂地、却无比清晰地交汇了。纳斯特那如同熔炼的黄金般、象征着神性威严与无上意志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那波动快得如同幻觉,像投入熔金的冰屑瞬间汽化,却又真实地扰动了那古井无波的表面,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那不是被冒犯的愤怒,不是对异端的厌恶,更像是一种…被触及未知领域的探究,一丝被尖锐问题刺中核心教义而产生的、极淡的困惑?以及,一种被那幽深寒潭般的目光所吸引的、本能的警觉?

歌尔克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涟漪——那并非坚冰碎裂的巨响,而是冰层深处第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这发现让他(她)的灵魂深处涌起一阵近乎颤栗的兴奋。

“啪!”

一声沉闷的轻响突兀地打破了图书馆的绝对寂静。纳斯特猛地合上了那本摊开的古老手稿,动作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厚重的羊皮纸卷轴撞击在橡木桌面上,震起一小片微尘。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身后高耸书架的阴影中投下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轮廓,仿佛一尊被惊动的守护神像。图书馆内原本静谧流淌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滞。

“歌尔珈修女,” 纳斯特的声音恢复了教皇应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强化的冷硬,如同冬日教堂的钟声,“谨守你的本分与向主立下的神圣誓言。侍奉之道,首重清心寡欲,摒弃尘世杂念,专注于灵性的洁净与对主的全然交付。*Beati mundo corde, quoniam ipsi Deum videbunt.* (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 *Matthew 5:8.*” 他引用了《马太福音》中关于“清心”的著名经文,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歌尔珈身上,带着审视与告诫,“你,退下吧。没有召唤,不得擅入此间。”

命令清晰,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辩驳。

歌尔珈顺从地、姿态无可挑剔地行了一个深屈膝礼,宽大的修女袍在地上拖曳出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是,陛下。愿主的智慧指引您。” 她的声音温顺柔和,如同最虔诚的羔羊。她缓缓转身,面向着纳斯特的方向,低垂着头,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向图书馆深处、光线更为幽暗的书架间退去。

当她背对着纳斯特,身影即将没入那一片由厚重典籍构筑的阴影迷宫时,宽大兜帽的遮掩下,那张被阴影笼罩的绝美脸上,缓缓地、无声地绽放出一个胜利般的、妖娆到惊心动魄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忘形的张扬,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猎物弱点的了然,以及一种棋手落下关键一子后的从容。冰封的圣湖,那看似坚不可摧、象征着绝对神性与意志的堡垒,终于被她的指尖,用圣经的雅歌与冰冷的触碰,撬开了第一道细微的缝隙。

这场以神圣殿堂为棋盘、以灵魂为赌注的危险游戏,棋局已开,落子无悔。而她,初代血族歌尔克,已成功地将一枚名为“疑惑”与“吸引”的种子,悄然埋入了教皇纳斯特那亘古坚冰般的心湖深处。种子虽小,却蕴含着足以腐蚀神性基石的力量。她期待着,它在那片圣光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最终绽放出怎样颠覆性的花朵。

纳斯特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歌尔珈消失的方向,那缕奇异的冷香似乎还在鼻尖萦绕。图书馆恢复了绝对的寂静,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起舞。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刚才被那冰冷发丝触碰过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异样的酥麻。他猛地攥紧手指,仿佛要将那不该有的触感捏碎。金色的眼眸深处,方才那丝涟漪虽已平复,但湖底的暗流,却已悄然涌动。他重新坐下,试图将注意力拉回那艰涩的符文,然而,那幽深的、如同寒潭般的纯净眼眸,和那句关于“荆棘百合”的悖论诘问,却如同最顽固的魔咒,在他神圣的思维壁垒中,投下了第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心湖的冰面之下,暗流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