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罗马的夜,并非纯粹的漆黑。千年古都的灯火在脚下织成一片流淌的星河,勾勒出斗兽场沉默的轮廓、台伯河蜿蜒的银带,以及远处梵蒂冈城墙庄严的剪影。然而,在这片人间灯火的穹顶之上,圣彼得大教堂那标志性的巨大穹顶,却如同巨兽蛰伏的背脊,沉浸在一种近乎绝对的、被月光和城市微光共同抛弃的深邃阴影之中。空气在这里凝固,带着石料吸饱了白日阳光又在夜间释放出的冰冷,以及一种沉淀了无数祈祷与秘密的、近乎神圣的死寂。

在这穹顶的最高处,一个身影迎风而立。白日里包裹着歌尔珈身份的、那身朴素的灰色修女袍早已不见踪影,如同被夜色本身溶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剪裁完美到毫巅、材质如同凝固夜色的丝绒礼服。它紧贴着身躯,勾勒出纤细却蕴含着古老恐怖力量的线条,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邃的光泽。银色的长发不再被兜帽束缚,此刻如同流淌的液态月华,在凛冽的夜风中肆意飞扬,划破沉沉的黑暗。苍白的肌肤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也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那双血红的眼眸,如同两滴最上等的鸽血红宝石,又像是地狱熔炉深处溅出的火星,倒映着脚下沉睡城市那渺小如玩具般的万家灯火。初代吸血鬼歌尔克,卸下所有伪装,如同黑夜本身孕育的君王,正俯瞰着他永恒游戏场中的一片小小领地。

“出来吧,小老鼠。” 歌尔克的声音慵懒而磁性,用的是纯正而地道的意大利语,尾音带着一丝戏谑的残忍,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让听者骨髓生寒。“你的心跳声… *dolente e scomposto* (痛苦而杂乱) …在这寂静的圣所之巅,吵到我了。” 他甚至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流连在脚下城市的灯火迷宫中。

一个身影如同受惊的鼹鼠,猛地从穹顶边缘一块巨大滴水兽雕像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中窜出。是“神圣之焰”的一名年轻成员,雅各布·贝尼尼。他脸色惨白如教堂的大理石雕像,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在冰冷的夜风中迅速凝结。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散发着微弱却坚定银芒的十字架——那是用受祝圣的秘银打造,镶嵌着微小的圣徒遗骨碎片,对低阶吸血鬼有着致命的灼烧之力。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把同样刻满细密驱魔符文、刃口闪烁着寒光的银质匕首。他的眼中充满了惊骇、深入骨髓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发现惊天秘密后的、近乎疯狂的笃定和殉道者般的狂热。

“你……你不是人!”雅各布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破音,在空旷的穹顶上传出空洞的回响,“昨晚……在秘密档案室深处……我看到了!烛光下…你的影子…淡得如同幽灵!没有心跳!*Nessun battito!* (没有心跳!) 还有……还有前天夜里,在台伯河废弃码头……你处理掉那个被吸干的血奴时……那速度……那力量…… *Diavolo!* (魔鬼!) 你是来自深渊的魔鬼!” 他每说一句,握紧武器的手就更用力一分,指节泛白。

歌尔克缓缓地、优雅地转过身,如同舞台上的主角终于面向他的观众。清冷的月光吝啬地照亮了他那张足以令星辰失色的容颜——精致得超越了性别的界限,仿佛是造物主在癫狂与完美的临界点上最极致的造物,带着神性的俊美与魔性的妖异完美融合。他血红的眼眸精准地锁定雅各布,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悲悯又残酷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只在圣餐台上爬行、即将被烛火烧焦的可怜飞蛾。

“*Vigilate itaque, quia nescitis qua hora Dominus vester venturus sit.* (所以,你们要警醒,因为不知道你们的主是哪一天来到。) *Matthew 24:42.*” 歌尔克用纯正而古老的拉丁文吟诵着经文,声音轻柔得如同夜风拂过羽毛,却让雅各布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似乎都要冻结凝固,“多么虔诚而及时的告诫啊,雅各布修士。” 他微微歪了歪头,银发流淌过苍白的脸颊,“可惜,你警醒得……太晚了。或者说,对于你即将迎来的结局而言,这警醒……又显得太早了、太徒劳了。”

“以主之名!*Exorcizo te, omnis spiritus immunde!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我驱逐你,一切污秽的灵!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雅各布被信仰的狂热和濒死的恐惧双重驱使,爆发出嘶哑的吼叫!他猛地拔开腰间圣水壶的塞子,将壶内所有经过三重祝圣、蕴含着强大净化之力的圣水,朝着歌尔克兜头泼去!同时,他如同离弦之箭,将全身的力量、所有的信念和对殉道的渴望,灌注于手中的银匕之上,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刺向歌尔克那看似毫无防备的心脏位置!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凝聚着“神圣之焰”训练的全部精华。

足以让普通吸血鬼皮开肉绽、惨叫哀嚎甚至化为灰烬的圣水,如同最普通的、冰冷的山泉雨水般,从歌尔克光滑如最上等东方丝绸的苍白皮肤上滑落。没有激起一丝白烟,没有留下任何烧灼的红痕,甚至没能在那件昂贵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色丝绒礼服上留下一丁点深色的水渍痕迹。圣水珠顺着他完美的下颌线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摔得粉碎,如同雅各布此刻濒临崩溃的信心。

那蕴含着神圣力量、铭刻着古老驱魔符文、足以洞穿钢板的银质匕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命中了歌尔克左胸心脏的位置!

然而,预想中利刃穿透血肉、刺中心脏的闷响没有出现。匕首的尖端如同刺中了由亿万层弹性蛛丝和最坚韧的魔兽皮革压缩而成的物质,发出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噗”一声轻响。它仅仅刺破了礼服最表层的丝绒,在接触到歌尔克肌肤的瞬间,便遭遇了无法想象的阻力!锋利的银刃,连一丝表皮都无法划破,仿佛刺中的是神话中龙类的逆鳞!巨大的反震力让雅各布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狠狠撞在了一座由精钢铸造的山壁上,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涌出,匕首再也握持不住,“当啷”一声脱手飞出,在石面上弹跳了几下,滚入黑暗的角落,那微弱的银光如同雅各布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熄灭了。

歌尔克眼中的红光骤然炽盛!如同两滴刚刚从熔岩核心取出的、燃烧着的血钻!他脸上那点仅存的、虚假的悲悯瞬间冰消瓦解,只剩下纯粹的、属于远古顶级掠食者的冰冷与残酷,一种看待尘埃般生命的漠然。

“勇气可嘉,愚蠢透顶。” 他优雅地抬起右手,动作快得超出了人类视力的捕捉极限,甚至带出了一丝残影。那不是攻击的姿态,更像是一位艺术家准备拂去画布上多余的尘埃。

雅各布只觉一股无法抗拒、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同无形的冰之巨掌,瞬间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将他整个人如同拎起一只待宰的鸡雏般,轻易地提离了地面!他双脚徒劳地在冰冷的夜空中蹬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窒息声。他想呼喊主的圣名,想念诵最后的祷文,想诅咒眼前的恶魔,却连一丝气流都无法通过被完全锁死的喉管。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年轻的眼眸。他看到了歌尔克眼中那纯粹的非人光芒,看到了他微微张开的唇间,那若隐若现的、闪烁着寒光的…獠牙!

“*Requiescat in pace.* (愿他安息。)” 歌尔克对着手中这徒劳挣扎的、鲜活的生命体,如同在葬礼上为逝者念诵最后的祷词般低语,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丝毫的情感起伏。然后,那优雅的、仿佛只该用来弹奏竖琴或执起酒杯的五指,如同情人般温柔地…轻轻一收。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格外亵渎。雅各布眼中的光芒如同被吹熄的蜡烛,瞬间彻底熄灭。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地歪向一边,所有的挣扎在瞬间停止,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破布娃娃,软了下去。

歌尔克像丢开一件无用的垃圾,随手将雅各布尚有余温的尸体抛向穹顶下方无尽的黑暗深渊。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下坠的身影。指尖随意地、优雅地朝着尸体坠落的方向一弹。

“噗!”

一簇幽蓝得近乎妖异、没有丝毫热度的火焰,凭空出现,精准地落在了急速下坠的尸体上。火焰无声地燃烧起来,速度却快得惊人!蓝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血肉、骨骼、衣物…… 几个呼吸之间,那具曾经名为雅各布·贝尼尼的躯体,连同他所有的存在痕迹、信仰、恐惧与勇气,便被焚烧殆尽。没有浓烟,没有刺鼻的气味,甚至连一点灰烬都未曾留下。风一吹,最后一点蓝焰闪烁了一下,彻底消失无踪。仿佛这个年轻的猎魔人,连同他今夜鲁莽的追踪与发现,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第一缕微弱的晨曦,如同怯生生的金线,挣扎着刺破东方的地平线,试图驱散笼罩大地的黑暗。歌尔克站在穹顶之巅,沐浴在这即将到来的、象征着希望与救赎的光明之中。他只是微微眯起了那双深邃如血狱的眼眸,浓密的银色睫毛在淡金色的光线下投下小片阴影,脸上露出一丝纯粹生理性的、贵族被清晨鸟鸣打扰了清梦般的慵懒不适。

阳光,对他而言,不过是些许刺目的麻烦,如同过于耀眼的珠宝光芒,远非致命的武器。他抬起手,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礼服上被银匕刺破的那个微小痕迹,指尖萦绕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黑雾,痕迹瞬间弥合如初,仿佛从未存在。

“新的一天开始了,‘神圣之焰’……” 歌尔克低语,声音消散在渐起的晨风中,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渐渐苏醒的梵蒂冈,身影如同融入晨曦本身的水墨画,悄无声息地淡化、消失,只留下穹顶冰冷的石面和越来越明亮的晨光。

当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将圣彼得广场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辉时,“神圣之焰”的驻地内,将再次记录下一起队员在执行“秘密追踪高阶血族”任务时“不幸失踪”的档案。而歌尔克,将继续他危险而优雅的游戏,在圣光最璀璨的中心,在教皇纳斯特的身边,如同阴影中绽放的剧毒之花。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更深的接触,去撬动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去品尝那令他永恒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禁忌的甘霖——那蕴含着无上神力与纯粹意志的教皇之血。晨曦下的湮灭,不过是这永恒乐章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