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寂,如同沉重的裹尸布,笼罩着喀尔巴阡山脉深处这座被亵渎的废弃礼拜堂。歌尔克化作的血雾黑烟早已消失在破碎窗洞外的无尽黑暗之中,只留下那串充满妖异回响的痛苦笑声,如同无形的毒蛇,缠绕在冰冷的空气里,久久不散。刺骨的山风呼啸着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埃、碎石屑,还有……几片未被圣光彻底净化的、属于格鲁姆的、散发着硫磺恶臭的黑暗残渣。

纳斯特依旧单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被遗弃在战场中心的圣像。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碎玻璃,牵扯着颈侧那道触目惊心的撕裂伤口。金色的血液,那象征着神之眷顾与至高力量的生命之泉,仍在缓慢地从他紧紧捂住的指缝间渗出,将洁白的法衣领口和前襟染成一片刺目而神圣的金红。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让他的视野边缘阵阵发黑。

但这并非最难以忍受的。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地扎根在伤口深处,源自歌尔克獠牙注入的黑暗毒素。那是一种冰冷滑腻的腐蚀感,如同无数条细小的、带着粘液的毒虫,在他神圣的血肉里钻营、啃噬。它们释放出的神经毒素带来阵阵强烈的麻痹感,试图瓦解他的意志,干扰他对圣光的掌控。更诡异的是,在这冰冷的麻痹之下,又潜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那灼热并非来自圣光的净化,而是源于他颈侧皮肤下,那些如同活物般悄然浮现、蜿蜒蠕动的紫黑色纹路——歌尔克留下的反向烙印。

纳斯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手指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颈侧的伤口边缘,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心底泛起一阵冰冷的恶心。伤口本身在圣光的微弱作用下,边缘的金辉正在艰难地对抗着黑暗的侵蚀,缓慢地试图弥合。但真正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是那皮肤之下、血管之上,如同蛛网般蔓延的紫黑色烙印纹路。它们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随着他的心跳微弱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种……共鸣?

是的,共鸣!一种遥远而清晰的悸动感,正从这烙印深处传来!冰冷、狂躁、带着一种被灼烧的痛楚和……妖异的满足?这感觉无比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那是歌尔克的气息!是那个吸血鬼始祖此刻的状态,正通过这烙印的链接,清晰地、强制性地传递到他的感知之中!

“*Abominatio…* (可憎之物…)” 纳斯特从齿缝间挤出这个词,带着极致的厌恶和被玷污的愤怒。他想起了歌尔克逃离前那妖异的笑容,那宣告“枷锁已成”的低语。这烙印,这链接,是比任何物理伤口更深的亵渎,是黑暗对他神圣本质最恶毒的玷污!他猛地闭上眼,试图用意志斩断这无形的连接,驱散那冰冷狂躁的感知。

“*Cor mundum crea in me, Deus…* (神啊,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 *et spiritum rectum innova in visceribus meis.* (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 *Psalmis 51:10.*” 他低声吟诵着熟悉的《诗篇》祷文,声音沙哑而破碎,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这是他无数次用以自省、寻求内心平静的箴言。但此刻,这神圣的语句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祷文刚刚出口,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血腥与冰冷月光的画面碎片,猛地撞入他的脑海!那不是他自己的记忆!是歌尔克的!他看到一片古老而阴森的城堡尖顶,在血月下投下扭曲的阴影;他感受到一种永恒的、深入骨髓的孤寂,如同被遗弃在时间尽头的尘埃;他甚至嗅到了……无数种鲜血混杂的气息,从最卑微的牲畜到最高贵的王族……这些属于歌尔克的、跨越了无数黑暗岁月的记忆碎片,如同跗骨之蛆,顺着烙印的链接强行涌入!

“呃!” 纳斯特猛地睁开眼,金色的瞳孔因震惊和排斥而剧烈收缩。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强行拖入了一个污秽冰冷的泥潭。那烙印纹路在他颈侧的皮肤下,似乎因为他的抗拒而灼痛得更加剧烈,紫黑色的光芒隐隐闪烁。

“*Ne proiicias me a facie tua…* (不要丢弃我,使我离开你的面…) *et spiritum sanctum tuum ne auferas a me.* (也不要从我收回你的圣灵。) *Psalmis 51:11.*” 他几乎是咬着牙,更加用力地诵念下一句祷文,试图用神圣的力量净化这黑暗的侵蚀。他调动起体内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的圣光,艰难地汇聚于颈侧的伤口和烙印之上。

嗤嗤……

细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声音响起。金色的圣光与皮肤下的紫黑色纹路剧烈地对抗、消融!那冰冷的麻痹感和诡异的灼热感瞬间加剧!纳斯特的身体因剧痛而猛地绷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能感觉到圣光在艰难地净化着表层的黑暗毒素,但对于那深深烙印在血肉乃至灵魂层面的链接,效果却微乎其微!那链接如同最坚韧的蛛丝,反而因为圣光的刺激而传递来歌尔克那边更强烈的、带着嘲弄意味的痛苦回响——仿佛在告诉他,这枷锁,非蛮力可破。

更糟糕的是,这种对抗极大地消耗着他本已濒临枯竭的力量。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几乎要栽倒在地。

就在这时!

轰隆——!!!!

身后那巨大的石棺猛地爆发出沉闷而狂暴的撞击声!整个残破的礼拜堂都随之剧烈摇晃!碎石和灰尘从本就不稳的穹顶簌簌落下。

“*GRRRROOOOOMMMMM——!!!*”

格鲁姆那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裹挟着硫磺的恶臭和纯粹的暴怒,穿透了厚重的棺盖和层层叠叠的圣言封印,清晰地传入纳斯特的耳中!那声音充满了被强行禁锢的狂怒和不甘,如同被困的远古凶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纳斯特心中猛地一凛!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烙印带来的混乱!歌尔克的逃离和烙印的纠缠让他几乎忘记了最初的目的!格鲁姆的封印还未稳固!那山峦之心的狂暴力量正在冲击着因他力量损耗而变得脆弱的圣言锁链!一旦让这初代始祖挣脱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整个喀尔巴阡山脉,甚至更远的地方,都将面临一场浩劫!

“*Non timebis a timore nocturno…* (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 *a sagitta volante in die…* (或是白日飞的箭…) *Psalmis 91:5.*” 纳斯特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将所有的意志力从颈侧的剧痛和烙印的纠缠中抽离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肺部,带来一丝清醒。教皇的职责、守护的使命,如同沉重的冠冕,再次压在了他的肩头,也暂时压制住了那被亵渎的怒火与混乱。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冰冷的石壁缓缓站起身。每一步都牵扯着颈侧的伤口和烙印,带来钻心的疼痛和诡异的悸动。他踉跄地走向那不断震动、发出可怕声响的巨大石棺。

石棺表面,原本散发着柔和金光的、由无数拉丁圣言组成的封印符文链,此刻光芒黯淡,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格鲁姆每一次狂暴的撞击,都让这些符文剧烈地闪烁、扭曲,甚至出现细微的裂痕!棺盖在沉重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缝隙中溢出浓郁的、墨绿色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黑暗气息!

刻不容缓!

纳斯特无视了身体的极限,将双手猛地按在冰冷的棺盖上。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进入最深沉的祈祷状态。金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周身开始散发出微弱却无比凝练的金色光晕。他口中开始吟诵,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古老而神圣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强大的秩序之力:

“*In nomine Dei Patris Omnipotentis…* (以至高全能的天父之名…)

*Per virtutem Sanctissimi Filii…* (藉至圣圣子之能…)

*Et gratiam Spiritus Sancti Paracliti…* (及护慰者圣神之恩…)

*Claudo te, spiritus immunde!* (我禁锢你,污秽之灵!)

*In hoc sarcophago petrae…* (于此石棺之内…)

*Sub sigillo Sanctae Trinitatis…* (在至圣三一的印记之下…)

*Donec dies iudicii advenerit!* (直至审判之日来临!)”

随着他庄严的吟诵,他掌下黯淡的圣言符文链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那金光如同流淌的液态黄金,迅速蔓延、修复着出现裂痕的符文,并向着棺盖的缝隙处强行压制下去!格鲁姆的咆哮瞬间变成了更加狂怒和痛苦的嘶吼,撞击的力量被强行压制!墨绿色的黑暗气息如同遇到克星,在金光中剧烈地翻滚、消融!

但纳斯特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每一次力量的输出,都如同在抽干他最后一丝生命力。颈侧的伤口在圣光的全力运转下,再次涌出金色的血液,顺着他的法衣流淌。那紫黑色的烙印纹路仿佛被圣光激活,灼痛感如同烧红的铁针在皮肤下穿刺,与格鲁姆的黑暗力量隔着棺盖进行着双重折磨!他金色的眼眸深处,那丝因烙印链接而闪现的猩红血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对鲜血的……渴望?这亵渎的念头让他几乎心神失守!

“*Redde mihi laetitiam salutaris tui…* (求你使我仍得救恩之乐…) *et spiritu principali confirma me.* (用你至圣的灵坚固我!) *Psalmis 51:12.*” 他几乎是嘶吼着诵出《诗篇》的句子,将最后残存的力量毫无保留地注入封印之中!

嗡——!

一声低沉的、如同洪钟大吕般的共鸣声响起!整个石棺被一层厚实的、流淌着神圣符文的光膜彻底覆盖!格鲁姆的咆哮和撞击声被彻底隔绝、压制了下去!礼拜堂内狂暴的能量乱流瞬间平息,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纳斯特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封印……终于稳固了。

力量耗尽带来的巨大空虚感和眩晕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纳斯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石棺上,缓缓滑坐在地。他捂着颈侧的手无力地垂下,金色的血液在法衣上晕开更大的一片。烙印带来的冰冷悸动和灼痛感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力量的枯竭而变得更加清晰。歌尔克那边传来的、混合着痛苦与满足的感知,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的灵魂。

他必须离开这里。回到梵蒂冈,回到圣光最浓郁的地方。只有在那里,借助圣彼得大教堂千年积淀的信仰之力,借助无数圣物的加持,他或许才能压制住这该死的烙印,净化掉体内残留的黑暗毒素,找到解除这诅咒链接的方法。

休息了片刻,勉强恢复了一丝行动力,纳斯特挣扎着站起身。他撕下相对干净的法衣内衬,用颤抖的手,艰难地、草草地包扎住颈侧那依旧在缓慢渗血的恐怖伤口。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烙印的悸动。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被圣光封印的石棺,以及这片充满亵渎与痛苦记忆的废墟,然后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挪地,走出了这破败的礼拜堂,踏入外面风雪交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喀尔巴阡山脉的夜,冰冷刺骨。寒风裹挟着雪粒,如同冰冷的刀子切割着他的脸颊和暴露在外的伤口。积雪很深,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没有马匹,没有随从,只有他孤身一人。他依靠着对方向的模糊记忆和对圣光微弱的感应,在莽莽雪原和漆黑的松林中艰难跋涉。

寒冷侵蚀着他的身体,失血带来的虚弱让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但更折磨人的,是那烙印的存在感。它如同一个冰冷的、活着的伤口,紧贴着他的颈动脉。烙印纹路在冰冷的空气中似乎变得更加敏感,那来自遥远彼方的悸动感也越发清晰。他仿佛能“看到”歌尔克在某个黑暗巢穴中舔舐伤口的样子,能“感受”到对方胸口的荆棘冠冕烙印带来的灼痛,甚至能隐约“嗅到”歌尔克身上那股混合着古老尘埃、冰冷月光和……一丝残留的、属于他自己的圣血气息!

这些感知并非他主动探求,而是烙印链接的强制灌输。它们如同最恶毒的幻象,不断地冲击着他的精神壁垒,试图瓦解他的意志,将他拖入歌尔克那污秽冰冷的世界。他只能不断地、反复地在心中默诵经文,用神圣的语句构筑起脆弱的堤坝,抵挡那黑暗的侵蚀。

“*Deus, in adiutorium meum intende…* (神啊,求你快快搭救我!) *Domine, ad adiuvandum me festina!* (主啊,求你速速帮助我!) *Psalmis 70:1.*”

“*Libera me de sanguinibus…* (求你救我脱离流人血的罪…) *Deus, Deus salutis meae…* (神啊,你是拯救我的神…) *Psalmis 51:14.*”

祷文在风雪中破碎,带着绝望的祈求。但每一次默诵,都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一支微弱的蜡烛,给予他继续前行的微弱力量。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整整一夜。当天空泛起一丝冰冷的鱼肚白时,纳斯特终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密林,来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雪原边缘。远处,一个小小的、被积雪覆盖的山村轮廓依稀可见。袅袅的炊烟在寒冷的空气中艰难地升起,带来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微弱的人间景象,让纳斯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微微一松。他需要马匹,需要食物,更需要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他整理了一下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残破法衣,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幽灵,然后迈着虚浮的脚步,向着那个村庄走去。

每靠近村庄一步,烙印传来的悸动似乎就减弱一分。并非链接消失了,而是活人的气息、温暖的烟火,暂时干扰了那纯粹黑暗的感知通道。这让他得以稍稍喘息。但当他走近村口,看到几个早起村民投来的、带着敬畏又掺杂着一丝惊疑的目光时,纳斯特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样子太狼狈了。残破染血的法衣,苍白如纸的脸色,颈项间那厚厚的、依旧渗出金色血渍的绷带……尤其是他那双熔金般的眼眸深处,那丝因烙印链接和长久压抑而无法彻底驱散的、近乎魔性的疲惫与混乱,让他神圣的威仪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遮挡一下颈侧的伤口和绷带,却感觉到烙印纹路在皮肤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嘲弄意味的搏动。仿佛歌尔克在遥远的黑暗中,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此刻的窘迫。

“*Ecce Homo…* (看这个人…) *” 一个冰冷的声音,带着歌尔克特有的、妖异的磁性,如同幻觉般在他疲惫的脑海中响起。这不是真实的声音,而是烙印链接强行投射的意念碎片!纳斯特的身体瞬间僵硬。

村民们看着他,无人敢上前询问。只有村中简陋小教堂的钟声,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带着一丝惶惑和不安,缓缓敲响。那钟声本该带来安宁,此刻听在纳斯特耳中,却如同对他狼狈处境的讽刺宣告。

归途的阴影,不仅笼罩着喀尔巴阡的群山,更已悄然蔓延至这位神之代言者的周身。烙印已成,荆棘缠身,圣光之下,暗影随行。梵蒂冈的圣殿并非终点,而是下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战场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