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机主教尤利乌斯·维拉里奥的脚步在梵蒂冈宏伟而幽深的回廊中急促回响。他那身象征权柄的猩红枢机主教长袍,此刻却像一团移动的血污,在清晨熹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每一次落脚,都仿佛踏在信仰崩塌的废墟之上。身后那扇紧闭的教皇寝宫大门,如同隔绝了天堂与地狱的闸门,门后那个被黑暗侵蚀的、昏迷的身影,是他毕生信仰的核心,如今却成了悬在整个教廷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而冰冷,带着教皇寝宫残留的那股腐朽甜香与血腥混合的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着他。尤利乌斯强迫自己挺直腰背,将恐惧和动摇深深压入灵魂的冰窖。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他是枢机主教,是教廷的柱石之一。他必须找到一个能处理这亵渎灾难的人。一个能理解黑暗之恶,并有足够力量与冷酷去“解决”它的人。
他的目标明确:异端裁判所深处,裁判长贝拉明·费雷蒂的巢穴。
通往裁判所的道路似乎比以往更加漫长和压抑。拱顶高耸的回廊两侧,历代圣徒的雕像在阴影中投下威严而沉默的目光,但此刻,尤利乌斯却感觉那些目光充满了无声的质询和冰冷的审视。仿佛连这些冰冷的石头都知晓了教皇寝宫内的亵渎秘密。他加快脚步,近乎小跑,试图甩脱那如影随形的窒息感。
异端裁判所的门庭肃杀而阴森。两名身着纯黑罩袍、胸前绣着银白色火焰与剑徽记的裁判官如同石像般守卫着入口。他们的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只露出毫无感情的下颌线条。看到枢机主教疾步而来,他们并未行礼,只是微微侧身,让开通路,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一股混合着陈年羊皮纸、浓烈熏香(试图掩盖什么?)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深入石缝的铁锈般气味扑面而来。这是审判、拷问与秘密终结之地的独特气息。
尤利乌斯没有停顿,径直穿过迷宫般、光线昏暗的走廊。墙壁上悬挂的不是圣像,而是描绘着圣徒战胜恶魔、净化异端的残酷壁画,画风阴郁写实,充满痛苦与火焰。最终,他停在了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由整块黑铁铸成的厚重门前。门上只有一个窥视孔。他抬手,用一种特定的、急促的节奏敲击。
门内沉寂了片刻,仿佛门后是无尽的虚空。接着,铁门内部传来沉重的机括转动声,“咔哒”一声轻响,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通过。
尤利乌斯深吸一口气,踏入那片更深的阴影。
贝拉明·费雷蒂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座小型图书馆与刑讯档案室的混合体。高耸的书架直抵天花板,塞满了用铁链锁住的厚重典籍和卷宗,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灰尘、浓烈熏香和一种更深的、仿佛渗入骨髓的寒意。房间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房间中央一张巨大黑曜石书桌上摆放着的几根粗大的白蜡烛,烛火跳跃,将裁判长瘦削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射在身后书架的阴影里,如同伺机而动的恶魔。
贝拉明·费雷蒂本人就坐在书桌后。他身形异常瘦高,包裹在同样纯黑的裁判长袍中,仿佛一具被黑袍支撑起来的骨架。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常年不见阳光的墓穴雕像。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如同两点冰冷的灰烬,里面燃烧的不是火焰,而是某种能将灵魂冻结的、洞悉一切黑暗的绝对理性。他手中正拿着一块柔软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造型奇特、闪烁着幽暗寒光的银质匕首——圣荆棘之匕,一件专门用于对付高阶黑暗生物、能撕裂灵魂链接的禁忌圣器。
“维拉里奥枢机。”贝拉明的声音响起,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低沉、平缓,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甚至没有抬头看尤利乌斯一眼,“如此急切地踏足这片阴影之地,甚至等不及黎明钟声……是圣彼得广场被恶魔攻陷了,还是某个红衣主教被发现在午夜与魅魔共舞?” 他的话语带着冰冷的讥诮,仿佛世间一切灾难在他看来都不过是档案室里待处理的卷宗。
尤利乌斯被对方的态度激怒,但此刻更大的恐惧压倒了愤怒。他快步走到书桌前,双手猛地撑在黑曜石桌面上,身体前倾,几乎能感受到贝拉明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非人的寒意。他压低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因为极度的压力和恐惧而颤抖,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比那更糟,贝拉明!比你能想象的任何亵渎都要糟糕一万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吐出卡在喉咙里的毒蛇,“是……圣父!纳斯特陛下!”
贝拉明擦拭匕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他那双灰烬般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如同两柄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刺入尤利乌斯剧烈波动的灵魂深处。
尤利乌斯感到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他强迫自己迎上那冰冷的注视,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撕裂灵魂的力量:“多米提拉……歌尔克……他颈侧……一个烙印!紫黑色的……活的!它在搏动!散发着……黑暗的气息!歌尔克的气息!” 他语无伦次,试图描述那无法形容的恐怖,“他试图净化……用了圣水,甚至动用了‘朗基努斯之誓’!但……失败了!反噬!重伤!昏迷!而且……而且……”
尤利乌斯的声音卡住了,那瞳孔深处的猩红如同梦魇再次浮现。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个足以让任何信徒灵魂冻结的词:
“污染!贝拉明!黑暗……侵蚀了圣座!我看见……他眼中的……红光!”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房间。连蜡烛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贝拉明·费雷蒂停下了擦拭匕首的动作。他那张苍白如死尸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那双灰烬之瞳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无形的齿轮开始高速转动,计算着一切可能性,评估着灾难的等级。他缓缓地将圣荆棘之匕放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在这死寂中却如同惊雷。
“描述。”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直,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穿透力,“烙印的形态。搏动的频率。黑暗气息的特征。圣光反噬的具体表现。他昏迷前的状态。瞳孔中红光的……细节。”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要求最冷酷、最客观的“病理报告”。
尤利乌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寝宫内那地狱般的景象,用尽可能精确、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言描述着烙印的狰狞纹路、那令人作呕的搏动感、歌尔克特有的腐朽甜香混合圣血的诡异气息、圣剑爆发后教皇喷血倒飞、力量耗尽昏迷的状态,以及……那瞳孔深处如同毒蛇之眼般闪烁的、细微却无比邪恶的猩红光芒。
“……我离开时,他颈侧的烙印……搏动得更明显了,那紫黑色的光……似乎更亮了。” 尤利乌斯最后补充道,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贝拉明静静地听着,灰烬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尤利乌斯说完,房间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裁判长那冰冷平直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永恒纽带。”
尤利乌斯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歌尔克的手笔。” 贝拉明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确定的定理,“上古血族秘法。非诅咒,而是强制性的灵魂链接与污染通道。比单纯的诅咒更深入,更……亵渎。它将侵蚀源与宿主紧密绑定,如同藤蔓绞杀寄主之树。圣光净化,反而可能加速污染进程,为黑暗提供养料。” 他冰冷的视线落在桌面的圣荆棘之匕上,“‘朗基努斯之誓’的反噬……是圣光之力与烙印链接中的黑暗本源激烈冲突的结果。教皇的身体……成了战场。”
“那……那该怎么办?!” 尤利乌斯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如何切断这……这该死的‘纽带’?如何净化他?”
贝拉明缓缓站起身。他瘦高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嶙峋,如同从阴影中走出的告死天使。“净化?” 他灰烬般的瞳孔中第一次闪过一丝近乎……嘲弄的冰冷光芒,“维拉里奥,你看过被深渊之息彻底污染的光明之泉吗?你看过被地狱火焚烧过的天使羽翼吗?有些污染……一旦触及核心,不可逆转。”
尤利乌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 贝拉明绕过书桌,走向一个被厚重帘幕遮挡的、散发着更浓烈熏香气味的壁龛,声音如同来自冰封的墓穴,“我们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以及……准备必要的最终手段。” 他掀开帘幕,里面供奉着的并非圣像,而是一个个散发着微弱圣力波动的、造型各异的银质圣器盒,上面刻满了封印符文。“当圣光本身成为黑暗的温床,守护者成为最大的威胁……那么,为了更大的善,清除污染源,便是唯一的救赎。” 他的手指,如同枯骨,轻轻拂过一个刻着滴血荆棘图案的盒子。
尤利乌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贝拉明话语中的冷酷含义清晰无比——他在考虑“处决”教皇的可能性!为了拯救教廷,牺牲被污染的牧首!
“不!你不能!” 尤利乌斯失声叫道,信仰的忠诚与现实的残酷在他脑中激烈撕扯,“他是教皇!是基督的代言人!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贝拉明猛地转身,灰烬之瞳如同冰锥刺向尤利乌斯:“代言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当他的血液不再纯粹,当他的圣光被染黑,当他灵魂的殿堂被恶魔占据……维拉里奥,告诉我,他代谁之言?!是天堂的福音,还是地狱的低语?!”
尤利乌斯被这尖锐的质问钉在原地,哑口无言,浑身冰冷。
贝拉明收回目光,重新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当务之急,是绝对的封锁。消息绝不能泄露一丝一毫。寝宫必须成为禁区,由你最信任的宗座卫队看守,用最高级别的净化祷文持续压制外溢的气息。我会亲自调配‘静默之尘’和‘灵魂障壁’的符文,立刻布置在寝宫周围,隔绝一切可能的窥探,包括精神层面的。” 他的指令清晰、冷酷、高效,“同时,我需要你授权,调阅教廷秘库中所有关于‘歌尔克’、‘上古血族秘法’、‘灵魂侵蚀’以及……‘圣光污染源处置’的最高机密卷宗。立刻,马上。”
尤利乌斯看着贝拉明那毫无感情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意识到,自己打开的不是救赎之门,而是释放了一个更冷酷、更不可控的力量。但事已至此,他已别无选择。
“好……好。” 尤利乌斯的声音干涩无比,“我授权。一切……按你说的办。”
贝拉明微微颔首,不再看他,仿佛尤利乌斯已经完成了他的利用价值。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壁龛中的圣器盒和即将开始的、针对教皇的“隔离”与“研究”上。阴影笼罩着他的身形,仿佛他本身就是这裁判所无尽黑暗的一部分。
而与此同时,在远离这冰冷权谋核心的、梵蒂冈下层执事居住的简陋房间里。
年轻的执事西里尔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用厚重的羊毛毯将自己紧紧包裹,却依然无法抑制身体的剧烈颤抖。他脸色惨白,灰色的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失去了焦距,却又仿佛倒映着寝宫门缝中那惊鸿一瞥的恐怖景象:教皇倒地的身影,那令人灵魂尖叫的黑暗气息,枢机主教脸上深重的恐惧……
“黑暗……污染……圣父……” 破碎的词语在他冰冷的唇间无意识地溢出。他只是一个卑微的执事,像尘埃一样不起眼。他本该闭上眼,捂住耳,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但一种更深的本能在尖叫——这秘密太巨大,太恐怖,它关乎整个信仰的根基!他不能沉默!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闭上眼,试图祈祷寻求平静,但脑海中寝宫的景象却更加清晰!更可怕的是,他仿佛能“听”到!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弥漫在梵蒂冈庞大建筑群中的、无形的“低语”!
隔壁房间,一个年老的执事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嘟囔着模糊的梦话,但西里尔却“听”到了一句清晰的抱怨:“……晨祷又提前了……骨头都要散了……” 那分明是老执事心中所想!
楼下走廊,两名路过的低级修士脚步声很轻,但西里尔脑中却炸开两个清晰的念头:“……厨房的奶酪是不是又偷工减料了……”“……昨晚梦见圣玛尔大了,是不是好兆头?……”
无数琐碎、平凡、甚至无聊的思绪碎片,如同嘈杂的噪音洪流,瞬间涌入西里尔的大脑!他痛苦地抱住头,发出压抑的呻吟。这突如其来的、不受控制的精神感应,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脆弱的意识。
“停下……停下……” 他痛苦地低语。
然而,当他集中精神,试图屏蔽这些噪音时,一种更遥远、更冰冷、更令人心悸的“存在感”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清晰地被他捕捉到了!
方向……来自教皇寝宫!
那不是具体的思想,而是一种……深沉、混乱、痛苦、带着无尽黑暗与亵渎气息的……**漩涡**!它散发着歌尔克那腐朽的甜香,散发着教皇圣血的气息,更散发着一种……灵魂被撕裂、圣光被玷污的极致绝望!这漩涡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在梵蒂冈神圣的躯体上汩汩流淌着污秽!
“啊!” 西里尔猛地睁开眼,灰色的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收缩!他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这不是幻觉!他的眼睛……他的感知……在接触到教皇寝宫的黑暗秘密后,似乎被强行“激活”了!他成了那黑暗漩涡的被动接收器!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中,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滋生——一种被选中者的沉重感,一种无法逃避的、必须做些什么的使命感。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他拥有了不该拥有的能力。他,这个卑微的影子,成了唯一一个在枢机主教和裁判长封锁计划之外,知晓这场惊天灾难的……意外变量。
他该怎么办?向谁诉说?谁会相信一个卑微执事的“幻觉”?尤利乌斯枢机?想到枢机主教离开寝宫时那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凝重,西里尔本能地感到一阵寒意。裁判长贝拉明?那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结局。
西里尔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双手。巨大的秘密和突如其来的异能,如同沉重的枷锁,将这个年轻的灵魂压得喘不过气。而远方,教皇寝宫方向传来的那股黑暗、混乱、痛苦的漩涡感,如同永不停止的背景噪音,持续地、冰冷地提醒着他:风暴的中心正在加剧,而梵蒂冈,这座信仰的圣城,其根基之下,已然出现了致命的裂痕。他的沉默,或许会成为压垮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他的行动,也可能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蜷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风暴海上的一叶孤舟,孤立无援,被巨大的、未知的恐惧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