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国盯着李刚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目光像是在掂量一块铁的成色。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颤，远处传来行车吊着重物移动的 “哐当” 声，李刚的手心沁出了细汗，后背的的确良衬衫已经被汗水洇出一片深色。
“行，” 刘建国终于移开视线，朝不远处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汉子喊道，“老王，带他去领套工装，今天先试试水。”
被称作老王的汉子应声走来，他约莫四十多岁，右耳缺了一小块，听说是早年操作冲床时被飞溅的铁屑划伤的。“跟我来吧。”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转身朝车间角落的储物间走去。
李刚赶紧跟上，路过一堆堆码得像小山似的铸铁零件时，一股铁锈味混杂着机油味直冲鼻腔。几个光着膀子的工人正扛着钢管往货车上装，古铜色的脊背上汗珠滚滚，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李刚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 这就是他接下来要面对的生活。
储物间里堆着十几套蓝色工装，袖口和裤脚都磨得发亮，墙角堆着几双解放鞋，鞋帮上还沾着没清理干净的泥块。老王扔过来一套最小号的：“赶紧换上，三分钟后到三号料场集合，迟到扣工钱。”
工装的布料硬得像纸板，穿在身上硌得皮肤生疼。李刚费了半天劲才系好裤带，裤脚还是长了一大截，只能往上卷了两圈。解放鞋里的鞋垫早就磨平了，踩在地上能清晰地感觉到水泥地的凹凸不平。
等他跑到三号料场时，七个汉子已经排成了一排。老王叼着烟，手里拿着个铁皮哨子：“今天的活是把这批轴承搬到东边仓库，每箱净重八十斤，一共三百箱，搬完才能下班。” 他指了指堆在墙角的木箱，箱子上印着 “哈尔滨轴承厂” 的红色字样，边角处的木板已经被压得有些变形。
一个矮胖的汉子忍不住嘟囔：“老王，昨天才搬了两百箱齿轮，今天又来三百箱轴承，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折腾啊？”
“废话多！” 老王眼一瞪，“厂长说了，这批货下午三点前必须入库，谁要是耽误了工期，这个月奖金就别想要了。”
汉子们瞬间闭了嘴，各自找了副粗麻绳套在箱子上。李刚学着别人的样子，蹲下身把麻绳在箱子底下绕了两圈，用力勒紧。当他直起身试图把箱子扛起来时，胳膊突然一沉，膝盖不受控制地往下弯了弯 —— 他没想到这箱子竟重得如此离谱。
“嘿，新来的，行不行啊？” 旁边一个高瘦的汉子嗤笑一声，轻松地扛起箱子就走，后脑勺的汗珠顺着脖颈滑进工装领口。
李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咬着牙猛地一使劲，箱子终于离开了地面。他感觉肩膀像是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火辣辣地疼，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脚步虚浮。仓库离料场有五十多米，他走得踉踉跄跄，每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胸口像是有个风箱在拼命拉扯，喘得厉害。
第一趟到仓库时，他几乎是把箱子摔在地上的。负责登记的老头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在本子上画了个 “正” 字的第一笔。李刚扶着墙大口喘气，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他抹了把脸，看到其他工人已经扛着第二箱往这边走了，只能咬着牙转身往回跑。
太阳渐渐升高，透过车间顶部的天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度越来越高，车间里像个巨大的蒸笼，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味和汗水的酸臭味。李刚的工装已经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能清晰地看到脊椎的轮廓。他的肩膀被麻绳勒出了两道红印，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扛起箱子，都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
“歇会儿吧，新来的。”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李刚回头，看到那个高瘦的汉子正坐在料堆上抽烟，手里拿着个军用水壶。
“没事，还能扛。” 李刚喘着气说，他不想被人看扁。
汉子笑了笑，扔过来水壶：“喝点水吧，这活儿急不得，得悠着点干，不然撑不到中午就得趴下。”
李刚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拧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菊花香飘了出来。他猛灌了几口，甘甜的水流过喉咙，像是一股清泉浇灭了喉咙里的火焰。“谢了，大哥。”
“我叫赵强，在这儿干了五年了。” 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干体力活的，怎么来这儿了？”
李刚的心紧了一下，含糊地说：“家里出了点事，出来找口饭吃。”
赵强 “哦” 了一声，没再多问，指了指远处：“看到没，扛箱子的时候腰要挺直，用腿发力，不然容易伤着腰。还有这麻绳，要往肩膀肉厚的地方垫，不然能勒出血来。”
李刚照着他说的试了试，果然轻松了些。他感激地看了赵强一眼，扛起箱子继续往前走。
到中午吃饭时，李刚已经扛了二十七箱，比别人少了将近一半。老王拿着铁皮饭盒走过来，把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勺咸菜放在他面前：“还行，不算太差。”
李刚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干硬的馒头在嘴里难以下咽，他就着咸菜使劲嚼着，感觉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赵强坐在他旁边，打开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炒白菜和两个煮鸡蛋。
“喏，给你一个。” 赵强把鸡蛋剥了壳递过来，“看你这样子，肯定没吃过早饭。”
“这怎么好意思……” 李刚连忙摆手。
“拿着吧，” 赵强把鸡蛋塞进他手里，“咱们干活的，不吃点好的哪有力气？下午还有硬仗要打呢。”
鸡蛋的温热透过指尖传到心里，李刚眼眶有些发热。他这才发现，这个看似粗犷的汉子，其实有着一副热心肠。
吃完午饭，汉子们靠着料堆打盹。李刚却睡不着，肩膀的疼痛让他坐立难安。他走到车间外面，靠着墙根抽烟。远处的家属区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几个老太太坐在槐树下纳鞋底，手里的针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想起了刘雯静，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想起昨天她把五块钱塞进自己手里时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下午的太阳更毒了，车间里的温度起码有四十度。李刚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箱子变成了两个影子。在扛到第四十三箱时，他的脚步突然一个踉跄，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 “哐当” 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 老王闻声跑过来，看到摔在地上的箱子，脸瞬间沉了下来，“你知道这箱子里的轴承多金贵吗？要是摔坏了，你赔得起吗？”
李刚想解释，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天旋地转，膝盖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王哥，他可能是中暑了。” 赵强跑过来扶住他，“你看他脸色白的，嘴唇都发青了。”
老王摸了摸李刚的额头，滚烫得吓人：“妈的，真是麻烦。赵强，你送他去医务室看看，这儿的活我们先顶着。”
李刚被赵强扶着往医务室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路过三车间时，他看到刘雯静正站在门口跟一个女工说话，浅蓝色的背带裤在一片蓝色工装中格外显眼。
“小静！” 赵强喊了一声。
刘雯静回过头，看到被赵强扶着的李刚，脸色瞬间变了。她快步跑过来，伸手摸了摸李刚的额头，声音带着哭腔：“怎么烫成这样？这是怎么了？”
“估计是中暑了，我送他去医务室。” 赵强解释道。
“我跟你们一起去。” 刘雯静毫不犹豫地说，伸手扶住李刚的另一只胳膊。她的手指很凉，触碰到李刚滚烫的皮肤时，像是一股清泉流过，让他清醒了几分。
医务室在办公楼的一楼，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来苏水味。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女医生给李刚量了体温，三十九度八。她让李刚躺在病床上，解开领口的扣子，又拿了块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
“给他打一针退烧药，再开点藿香正气水。” 女医生一边写药方一边说，“这天气干活也不知道悠着点，不出事才怪。”
护士拿着针管走过来时，李刚下意识地缩了缩胳膊。他从小就怕打针，每次打针都要哭闹半天。
“别怕，不疼的。” 刘雯静按住他的胳膊，轻声说，“打完针睡一觉就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羽毛拂过心尖。李刚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眼睛里满是担忧。他突然觉得，打针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针头扎进皮肤的瞬间，他还是疼得皱起了眉头。刘雯静见状，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别看，很快就好。”
黑暗中，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肥皂清香，感觉肩膀上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打完针后，女医生让李刚在医务室休息。刘雯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她的动作很生疏，果皮削得断断续续的，时不时会削到果肉。
“你怎么来了？不用上课吗？” 李刚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下午没课，我来给我爸送点东西。” 刘雯静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一个白色的瓷碗里，“没想到会遇到你…… 你是不是干得太拼命了？”
李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中暑，休息一下就好了。”
“什么叫没事啊？都烧到快四十度了。” 刘雯静嗔怪道，把一块苹果递到他嘴边，“快吃点苹果，补充点维生素。”
李刚张嘴咬了一口，清甜的果汁在舌尖蔓延开来。这是他穿越到这个年代后，吃到的最甜的东西。
“谢谢你，刘雯静。”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谢我干什么，” 刘雯静避开他的目光，脸颊微微泛红，“你是因为帮我家…… 帮厂里干活才中暑的，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医务室里只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李刚看着窗外的阳光，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年代，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对了，” 刘雯静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妈给我熬的绿豆汤，冰镇过的，你喝点吧，解暑。”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军绿色的水壶。拧开盖子，一股清甜的绿豆香飘了出来。李刚接过水壶喝了一大口，冰凉的绿豆汤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驱散了身体里的燥热。
“真好喝。” 他由衷地赞叹道。
刘雯静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喝你就多喝点，我妈熬了一大锅呢。”
就在这时，赵强推门进来：“李刚，感觉怎么样了？老王让我问问你，要是没事的话，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
“好多了，谢谢强哥。” 李刚挣扎着想下床。
“别急着起来，” 刘雯静按住他，“医生说你得好好休息，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李刚连忙摆手，他不想再麻烦她。
“你这样子怎么回去？” 刘雯静坚持道，“听话，我送你。”
赵强也劝道：“就让小静送你吧，她家离这儿近，顺便也好照顾你。”
李刚只好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
刘雯静扶着李刚走出医务室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色。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似乎也温柔了许多，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慢点走，别急。” 刘雯静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生怕他摔倒。
李刚能清晰地闻到她头发上的清香，感觉心里暖暖的。他想起自己在 2025 他的妻子，每次他生病时，也是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可眼前的这个女孩，明明才认识不到两天，却对他如此好。
“刘雯静，” 他突然停下脚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刘雯静愣了一下，脸颊更红了：“我…… 我觉得你不是坏人。而且，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呢。”
李刚看着她真诚的眼睛，突然觉得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多余。他点了点头，跟着她慢慢往前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是一对多年的老友。
走到红旗社区门口时，李刚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今天的工钱……”
“放心吧，老王说了，今天算你满工，十五块钱一分不少。” 刘雯静笑着说，“等你好了去厂里领就行。”
李刚松了口气，这十五块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快上去休息吧，” 刘雯静扶着他走到楼下，“明天要是还不舒服，就别去厂里了，在家好好休息。”
“嗯，我知道了。” 李刚点了点头，“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不客气，” 刘雯静看着他，“那我先回去了，我爸还在厂里等我呢。”
“好，路上小心。”
看着刘雯静远去的背影，李刚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 1998 年，因为有了这个叫刘雯静的女孩，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
他慢慢爬上楼，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他把自己摔在床上，肩膀的疼痛似乎又加剧了。可他的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军绿色的水壶，里面还剩下小半壶绿豆汤。他喝了一口，清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李刚笑了笑，闭上眼睛。他知道，明天等待他的，或许还有更繁重的体力活，或许还有更多的困难和挑战。但他不怕，因为他知道，这个陌生的年代里，有一个人，会给他带来温暖和力量。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李刚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 2025 年的雨夜，可这一次，雨停了，阳光出来了，刘雯静正站在阳光下对他笑。
第二天早上，李刚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他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肩膀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他起身走到窗边，看到院子里的老人们正在打太极，动作慢悠悠的，充满了祥和的气息。
他摸了摸额头，已经不烫了。看来昨天的退烧药和绿豆汤确实管用。
他简单洗漱了一下，准备去厂里领昨天的工钱。走到楼下时，他看到刘雯静正背着书包准备出门。
“李刚，你醒啦？感觉怎么样了？” 刘雯静看到他，笑着问。
“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 李刚说。
“那就好，” 刘雯静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茶叶蛋，“这是我早上煮的，你拿着当早饭吧。”
“不用了，我不饿。” 李刚推辞道。
“拿着吧，不吃早饭怎么行。” 刘雯静把茶叶蛋塞进他手里，“我要去学校了，拜拜。”
“拜拜。” 看着刘雯静跑远的背影，李刚手里拿着温热的茶叶蛋，心里暖暖的。
他剥开一个茶叶蛋，咬了一口，浓郁的香味在嘴里弥漫开来。这是他穿越到这个年代后，吃到的最暖心的一顿早饭。
李刚笑了笑，转身往红光机械厂走去。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不管未来会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勇敢地面对。因为他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年代里，有一个叫刘雯静的女孩，给了他温暖和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