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深渊飞船如同幽灵般滑过冰冷死寂的宇宙幕布,悄然停泊在端点星荒凉的轨道上。马世菌和小夫搀扶着虚弱的王欢踏出舱门,陈浩南紧随其后,忧心如焚。甫一落地,他们便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王欢盘膝坐在一块嶙峋的陨岩上,周身气息紊乱如沸腾的油锅,时而狂暴如星云风暴,时而微弱如风中残烛。在他身前,那颗被唤作“伊甸之心”的绿色晶体悬浮着,幽幽绿芒映着他苍白的面庞,仿佛一颗嵌在虚空中的、不祥的星辰。
“老天爷!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小夫脸色骤变,几乎是本能地踏前一步,双手翻飞如穿花蝴蝶,口中古奥咒言急诵。一道流转着淡金色符文的透明结界瞬间张开,如同一个巨大的琉璃碗,将王欢连同那块陨岩笼罩其中。结界甫成,王欢身上紊乱的气息冲击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光幕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众人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目光齐齐聚焦在小夫那张凝重如铁的脸上。
“黑洞坍塌前一刻,我被他强行甩了出来。”马世菌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指向王欢和那绿色晶体,“等我稳住飞船回头,就看见他带着这东西坐在这儿,整个人像块烧红的烙铁,气息乱得不成样子。我束手无策,只能发信求援。”
小夫锐利的目光穿透结界,落在王欢紧锁的眉心和微微抽搐的脸颊上,那是一种灵魂被反复撕裂的痛苦表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而确定:“他在与心魔缠斗。我在一部古老的《星海异闻录》里见过类似的描述——那是心神在极端压力下崩解又强行弥合的险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黑洞……那地方吞噬的不只是光,还有希望和理智。他能在里面撑过那段被扭曲的时光,已是奇迹。如今我们能做的,唯有等待,等待他自己斩破魔障,或者……”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
“时间流速!”马世菌猛地一拍脑门,眼中闪过一丝惊悸,“深渊警厅的绝密档案提过,黑洞视界附近的时间被极度扭曲!外界几分钟,里面可能就是几天、几周!他在那绝望之地独自支撑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
浩南试图用惯常的调侃驱散这沉重的氛围,他咧咧嘴,声音却干涩得发飘:“嘿,这老光棍……该不会真在黑洞里撞了桃花运,搞出个跨越维度的相思病了吧?”干笑了几声,却无人回应,只有宇宙真空无声的嘲弄。
小夫默然不语,伸手探入怀中贴身的口袋,珍而重之地取出几面巴掌大小的三角小旗。旗帜不知由何种古老织物织就,色作暗金,边缘已有些磨损,旗面上用银线绣着难以辨识的玄奥符文。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几面静心旗插在王欢周围的岩石缝隙中,旗子无风自动,竟散发出柔和如月华般的微光,与结界交相辉映,形成一种奇异的安抚力场。“这是我早年在一处失落神殿的祭坛废墟里找到的,蕴藏着一丝远古的宁神之力,希望能助他守住灵台一点清明。”小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淌,如同粘稠的墨汁。众人围坐结界之外,目光须臾不离那个被心魔煎熬的身影。浩南焦躁地来回踱步,鞋底摩擦岩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马世菌靠着飞船冰冷的装甲板,指间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深渊警徽;小夫则盘膝而坐,闭目凝神,仿佛在与无形的力量沟通。端点星永恒的冰冷黑暗包裹着他们,只有那静心旗的光芒和王欢身上紊乱的能量波动,是这片死寂宇宙中唯一的活物迹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又像一个世纪。结界内,王欢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剧烈地转动着,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后背。那些在“伊甸”大陆坍塌时的绝望,小女孩伊甸在他怀中化为光点消散时的锥心之痛,那句“别忘了我……”的低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撕扯着他的神魂。无尽的黑暗、崩塌的大地、冰冷的泪水……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那绝望旋涡的刹那,静心旗温润的光芒如同母亲抚慰的手,轻轻拂过他濒临破碎的识海。一点灵光骤然炸开!那些纠缠不休的悲恸画面并未消失,却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意志强行梳理、凝聚、压缩!
“破!”
一声怒喝,石破天惊!王欢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暴射如冷电,积郁的泪水瞬间被蒸腾为虚无的白气。一股前所未有的凌厉气势从他身上轰然爆发,如同沉眠的火山骤然苏醒,狂暴的能量冲击波狠狠撞在结界之上!
“咔嚓!”坚韧的结界光幕应声裂开蛛网般的细纹,摇摇欲坠。小夫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显然承受了巨大的反噬。
王欢缓缓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新生的、斩钉截铁的决绝。他环视惊魂未定的伙伴,目光最终落在那几面微微摇曳的静心旗上,嘴角竟扯出一丝锋锐如刀的弧度:“好宝贝!归我了!”他伸手一招,那几面静心旗如有灵性般飞入他掌中。“困于心魔绝境,反得此旗相助,助我斩尽芜杂,窥见本心!”他指尖轻抚旗面,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银芒在食指尖吞吐不定,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寂灭气息,“此诀,名为‘封心’!斩情丝,断妄念,锁七情六欲于方寸!待他日锋芒所向,便是心魔寂灭之时!”那指尖银芒闪烁,仿佛蕴含着冻结灵魂的寒意,连周遭空间的温度都骤然下降。
浩南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嘀咕道:“乖乖,听着像要出家当和尚……为个女人至于嘛?”
“你懂什么!”小夫抹去嘴角血迹,眼中却带着一丝欣慰与凝重,“情之一字,最是蚀骨焚心。他这是以大毅力大决绝,将情伤炼作了斩魔之刃!只是……”他看着王欢眼中那深潭般的平静,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此刃锋锐无匹,却不知伤敌几何,自损几分?”
目标明确,不容耽搁。深渊飞船再次启程,如一道沉默的流星,划破星海,朝着那颗悬挂在人类文明摇篮之上的银色天体——月球背面疾驰而去。舱内,众人各自忙碌,为即将到来的硬仗做准备。唯有陈浩南,独自倚在舷窗边,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星辰,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抽离躯壳,陷入了遥远而深沉的回忆。小夫瞥了他一眼,那深埋的忧虑如同阴影,却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并未打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坟,葬着不为人知的往事。
此刻,在飞船航向的前方,月球背面永恒的阴影之地。一座依托环形山壁开凿而成的古老洞府,沉默地矗立在万年不化的冰尘之上。洞府深处,并非想象中的清冷孤寂,反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一个身影佝偻着,盘坐在冰冷的石台上。他须发纠结,几乎与身上褴褛的粗麻囚衣融为一体。沉重的玄铁枷锁缠绕全身,深深嵌入皮肉,锁链另一端牢牢钉死在洞壁深处,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压抑的痛哼。他便是吴刚,曾经守护一方的豪杰,如今被岁月和囚禁折磨得形销骨立。
而在洞府的另一端阴影里,另一个“陈浩南”的灵体虚影静静悬浮着,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凝视着石台上饱受煎熬的故人。现实与记忆,在这冰冷的月背洞府中,诡异地重叠。
飞船内,导航图上的月球标志不断放大。王欢盯着屏幕上那片被永恒黑暗覆盖的区域,眉头紧锁:“浩南,这看守鬼桂根的吴刚,究竟是何方神圣?连玉帝设下的封印都如此棘手?”
浩南收回投向舷窗外的目光,那空洞的眼神里沉淀下浓重的悲悯。他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仿佛在揭开一幅尘封的血色画卷:“当年魔物狂潮席卷银河,万族皆兵。吴刚,本是他母星‘广寒界’第一勇士,有擎天撼地之能。大战爆发,他本应率众星驰援前线,却选择留下守护家园故土。此举……触怒了当时统辖那片星域的‘玉皇’。”
浩南的拳头无意识攥紧,指节发白:“玉皇震怒,斥其怯战自私,罔顾大局。一纸敕令,罚其流放月球背面,伐砍一株名为‘鬼桂’的异树。言明:树倒之日,便是其刑满归乡之时。刑期,定为四载。”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刺骨,“可命运弄人!吴刚被押解至月背不过旬日,魔物主力竟绕开正面防线,突袭了玉皇所在的中枢星域!那一战,星河染血,玉皇……陨落了。”
舱内一片死寂,只有飞船引擎低沉的嗡鸣。
“玉皇身死道消,可他留下的封印……却成了永恒的枷锁!”浩南的声音带着切齿的恨意,“无人能解,无人敢解!吴刚就被这该死的封印,生生锁在这暗无天日的月球背面,砍了整整七十四年!七十四年啊!那株鬼桂,砍之即生,断之即合,根本就是个永无止境的绝望轮回!”
王欢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凝重如铁:“七十四年的囚禁,家园近在咫尺却永世隔绝……积压的怨恨足以焚天煮海!我们此行,怕是撞上了一座随时会爆发的活火山!”
小夫神色肃然,接口道:“若我能设法破解玉皇封印,或许能平息他心中积怨,换取鬼桂根。只是……玉皇身为一方帝君,其封印之道必然蕴含天地法则,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易事。”
话音刚落,刺耳的警报声如同钢针般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警告!警告!侦测到超高能级生命反应急速接近!方位正前!防御系统超载!建议立即规避!重复,立即规避!”
飞船主控屏幕瞬间被刺目的红光淹没,一个猩红的光点以骇人的速度在屏幕上急剧放大,几乎眨眼间就占据了整个视野!舷窗外,冰冷的月岩背景被一道撕裂虚空的狂暴身影取代——那是一个身缠粗大锁链、手持一柄流淌着暗红血光的巨斧的男人!他双目赤红如血,周身翻涌着肉眼可见的黑色怨气,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魔神,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凶戾气息,朝着飞船狠狠劈来!
“闪开!”王欢目眦欲裂,空间之力瞬间爆发!一道扭曲的银色门户在众人身前骤然洞开。众人只觉天旋地转,再定睛时,已险之又险地出现在数百米外的另一片月岩之上。方才立足之处,被那柄恐怖的血斧劈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沟壑,月岩如同热刀切黄油般熔化沸腾!
然而,吴刚——或者说,已被无尽怨毒吞噬心智的“问阳之体”吴刚,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血斧撕裂真空,带着刺耳的鬼啸,第二斧已如影随形,当头斩落!那威势,仿佛要 将整个月球劈成两半!
“空间壁垒!”王欢狂吼,双掌猛然推出。一面流转着复杂银色符文的巨大光盾瞬间凝结,横亘在血斧之前。
“轰——咔啦啦!”
足以抵御星际炮击的空间壁垒,在血斧面前竟如琉璃般脆弱!仅仅支撑了不到半秒,便轰然炸裂成漫天光屑!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众人身上!小夫、浩南、马世菌如遭雷击,口喷鲜血倒飞出去。王欢首当其冲,胸口如被巨锤砸中,喉头一甜,鲜血狂喷,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砸向后方嶙峋的月岩,眼前阵阵发黑。
“咳咳……这……这疯子!”浩南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抹去嘴角的血沫,眼中充满了惊骇。
“他不是吴刚了!”小夫强忍着五脏六腑移位的剧痛,嘶声喊道,“七十四年积压的阴毒怨气,与这月球背面亘古不散的至阴之地结合,早已将他异化成了‘问阳之体’!至阴生煞,怨念化力!他现在就是一团行走的、有意识的毁灭风暴!”
“那怎么办?跑?!”马世菌看着飞船被刚才的冲击波掀飞出去老远,引擎口冒着黑烟,心沉到了谷底。
“跑个屁!往哪跑?”浩南啐出一口血沫,眼神发狠,“按原计划!小夫!我们给你争取时间!”他挣扎着爬起来,周身肌肉贲张,皮肤下隐隐有暗金色的龙鳞纹路浮现,一股苍茫古老的凶悍气息开始升腾。
小夫不再犹豫,盘膝坐下,双手如穿花蝴蝶般急速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晦涩玄奥的音节在真空中以精神波纹的形式震荡开来。他周身亮起淡淡的金光,无数细小的符文自虚空中浮现,环绕着他旋转,渐渐构筑成一个复杂无比的立体法阵雏形。 与此同时,远处勉强稳住姿态的飞船也撑开了最后的能量护盾,淡蓝色的力场艰难地抵御着吴刚怨气冲击带来的余波。
然而,问阳之体的恐怖远超想象!吴刚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血斧高举过头,斧刃上凝聚起一团粘稠如实质的暗红色能量球,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死亡气息!他猛地挥臂!
轰!轰!轰!
三道凝练如血钻的能量光柱,如同地狱投出的标枪,狠狠轰击在飞船的护盾上!
飞船剧烈震颤,警报声凄厉得如同垂死的哀鸣。护盾完整度如同雪崩般暴跌!100%……78%……45%……22%……8%!代表毁灭的红色数字疯狂闪烁,映照在每个人绝望的瞳孔中!
小夫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瞬间在冰冷的真空中凝结成冰珠。结印的双手因过度透支而剧烈颤抖,构筑法阵的金色符文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溃散。但他牙关紧咬,眼神死死盯着前方那疯狂劈砍护盾的魔神身影,口中咒言一刻未停!时间,他需要的是时间!哪怕多一秒!
就在护盾完整度跌至那令人绝望的1%,淡蓝光幕已薄如蝉翼、裂纹密布的刹那!
“开!”
小夫猛地睁开双眼,眸中金光爆射!他豁然起身,一步踏出,竟直接穿透了飞船摇摇欲坠的护盾!双手如抱太极,向前狠狠一推!
“嗡——!”
一个直径数十米、由无数旋转的金色符文构成的巨大圆形法阵凭空出现,带着堂皇正大、涤荡邪秽的磅礴伟力,如同金色的磨盘,轰然印向吴刚!
“吴刚!醒来!!”小夫的吼声如同洪钟大吕,直贯对方混乱的识海,“玉皇已陨!枷锁当断!汝之族人,尚在人间!汝——自由了!”每一个字都蕴含着精神冲击,试图撼动那被怨毒层层包裹的本心。
王欢强提最后一口空间之力,嘶声补充:“千真万确!你的族人早已得救!家园重建!他们在等你回去!”
小夫心中猛地一沉。谎言!在来此之前,他查阅深渊盟尘封的档案时,一段被血色标记的文字刺入眼帘:“广寒界,于吴刚流放次日,遭‘贪噬’魔群主力突袭……三日,界破……生灵……俱灭……”但此刻,箭在弦上!一丝真相的泄露,都可能将这头濒临疯狂的凶兽彻底引爆!他只能寄希望于这善意的谎言能争取到一瞬的破绽!
“族人……安好?”吴刚挥斧的动作,在那金色法阵及体的瞬间,极其诡异地停滞了万分之一秒。赤红的双瞳中,那凝固了七十四年的、如同熔岩般翻滚的怨毒,似乎被这石破天惊的“喜讯”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一丝茫然,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光亮,极其艰难地试图穿透那厚重的血色阴霾。
就是现在!
小夫眼中精光爆闪,手印急变!
“封魂!镇魄!锁!”
那巨大的金色法阵猛然收缩,化作无数道凝练如实质的金色锁链,带着神圣的封印之力,如同灵蛇般缠绕上吴刚的身躯、四肢,尤其是那柄散发着不祥血光的巨斧!锁链上的符文亮起刺目的光芒,疯狂侵蚀、压制着吴刚身上翻腾的怨气与那血斧的邪力!
“吼——!”吴刚发出痛苦的咆哮,身体剧烈挣扎,金色锁链被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符文光芒剧烈闪烁,仿佛随时会被挣断!那柄血斧更是疯狂震颤,斧柄上狰狞的鬼脸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尖啸,抵抗着封印。
“小斧头,失了这怨气根源,你还能翻起什么浪?”小夫额角青筋跳动,全力维持着封印,目光死死锁住那柄挣扎不休的血斧,心中疑窦丛生,“此斧凶戾邪异,绝非广寒之物!其上纹路……倒像是魔都深处那些被污染的古老造物!它怎会落入吴刚之手?难道……当年的突袭另有隐情?”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心神。
随着血斧被金色锁链层层包裹、光芒迅速黯淡,吴刚身上狂暴的怨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开始肉眼可见地消退、逸散。那赤红如血的双眼,血色也在缓缓褪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空洞。他庞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溅起一片月尘。血斧脱手,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岩石上,再无声息。翻腾的黑气渐渐稀薄,最终彻底消散在月背永恒的寒冷真空中。
众人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几乎虚脱。浩南和马世菌相互搀扶着站起,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倒下的身影。
小夫强撑着透支的身体,示意众人帮忙将昏迷的吴刚抬入勉强修复了基本维生系统的飞船。在混乱的移动中,谁也没注意到,落在最后的浩南,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如电光石火。他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点细微如尘埃的金芒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吴刚的后颈,消失无踪。浩南随即转头,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焦躁,大声催促着:“快!快!这鬼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多待!”
飞船狭小的医疗舱内,临时充作病床的平台冰冷。吴刚悠悠转醒,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打量着周围陌生而奇异的金属墙壁和几张关切(或复杂)的面孔。他挣扎着想坐起,却牵动了身上的旧伤,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这是何处?尔等……又是何人?”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长久不与人语的生疏和浓浓的困惑,眼神像迷路的孩童,“我……我记得……一直在洞府中砍树……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众人面面相觑。王欢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吴刚兄,我等是来月球寻找‘鬼桂根’的旅人。方才你受某种邪力影响,神智迷失,与我等发生了些冲突。幸得这位小夫兄弟出手,方才化险为夷。”他指了指脸色依旧苍白的小夫。
吴刚眉头紧锁,努力回想,却只抓得住一片空白和剧烈的头痛。他痛苦地摇了摇头,喃喃道:“邪力?冲突?我……我全然不记得……”
这时,小夫将被层层符印包裹、气息已被压制到最低点的血斧呈到吴刚面前,符印流转的金光映着他苍老的面容:“吴刚兄,此斧,你可识得?它似乎与你……渊源颇深。”
吴刚的目光触及那被封印的血斧时,瞳孔猛地收缩!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枯瘦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想要触碰,却又在最后一刻猛地缩回,仿佛那是一件烙铁。“它……它……”吴刚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浑浊的老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与混乱,“眼熟……很眼熟……在哪里……见过?在……在……”他抱着头,太阳穴青筋暴起,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在脑海中疯狂搅动,却始终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想不起来……头……好痛……”
众人心中疑云更浓。这柄邪斧绝非凡品,其上残留的魔性气息令人心悸。它如何出现在月背?又如何成为吴刚异化的关键?这背后牵扯的,恐怕远不止一个被囚禁的悲情英雄那么简单。
小夫收回血斧,沉声道:“此斧邪异,恐是引你入魔的根源。斧在,魔念难消。需得查明其来历,方能彻底根除隐患。”他看向吴刚的目光带着审视。
提到家乡,舱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如铅。王欢看着吴刚眼中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心中如同压着万钧巨石。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吴刚兄……关于广寒界……”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将那份深渊盟档案中记录的、冰冷残酷到极点的真相和盘托出。
时间仿佛凝固了。吴刚脸上的茫然、困惑、残留的一丝希冀,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被一种极致的死寂所取代。他静静地听着,没有咆哮,没有痛哭,只是那佝偻的背脊似乎又弯下去几分,深陷的眼窝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许久,他才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空洞的笑容,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呵……呵呵……玉皇小儿……好一个玉皇小儿……误我年华……毁我家园……他……死得好……死得好啊……”笑声在狭小的舱室内回荡,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刻骨的恨意,听得人毛骨悚然。
众人连忙上前安抚,生怕这刚平静下来的灵魂再次被绝望的狂潮吞噬。吴刚任由他们搀扶,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过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讲起月背七十四年砍树的“趣事”——如何与那砍之即生的鬼桂“斗智斗勇”,斧法如何臻至化境,又如何对着冷硬的月岩自言自语……说到最后,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怨毒:“若我当年……有这般本事……若我在……广寒岂会……岂会……”话语戛然而止,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深埋的悔恨与无力感,如同毒藤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
当众人再次表明来意,需要鬼桂根去复活一位故友时,吴刚异常平静地点了点头,甚至扯出了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拿去吧……那劳什子树……与老夫何干?砍它……不过是打发这无尽的囚笼时光罢了……”他吃力地抬起枯槁的手,指向舷窗外北方那片更深的黑暗,“不过……在老夫这囚笼之外……似乎还另有其人看守……老夫偶尔……能见几匹天马……自北方飞出……你们……不妨去找她问问……省得麻烦……”
众人闻言,心中五味杂陈,纷纷向吴刚躬身致谢。飞船能量已补充完毕,引擎发出低沉的预热嗡鸣。
“如此,便与吴兄别过。”小夫深深看了吴刚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他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标,北方!出发!”
飞船缓缓升起,调转方向。舷窗边,小夫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个倚在医疗舱门边、如同枯木般的身影。吴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那眼神空洞地穿透飞船的合金外壳,投向虚无的宇宙深处,仿佛在凝视着早已化为尘埃的故乡。小夫的心猛地一沉——那不是解脱,那是心死如灯灭的枯寂!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淹没在引擎骤然加大的轰鸣声中。
然而,飞船刚刚加速,驶出不过数公里!
一股无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恐怖能量波动,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身后——吴刚所在的方位猛然爆发!如同亿万颗恒星在瞬间坍缩、爆炸!整艘飞船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狂暴的冲击波狠狠掀飞、翻滚!浩南手中的营养液脱手飞出,糊了他一脸。
“操!又他妈怎么了?!马世菌!你这破船能不能靠点谱?!”浩南抹着脸,气急败坏地怒吼。
就在这时,一道混合着无尽落寞、疯狂、解脱的狂笑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告,穿透了飞船厚重的装甲,直接炸响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哈哈哈哈——!!!自由?哈哈哈哈!感谢尔等予吾自由!然故土成灰,亲族尽殁!茫茫宇宙,吾吴刚孑然一身,苟延残喘,又有何益?!哈哈哈哈!玉帝老儿!吾操汝祖宗!族人们……吾这便来……护你们周全——!!!”
那狂笑如同最后的丧钟,在癫狂的顶点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足以撕裂星辰的恐怖爆炸!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飞船后方的一切视野!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撕扯着飞船的护盾和装甲!飞船警报凄厉到了极致,疯狂闪烁着代表毁灭的赤红!
当那毁灭性的光芒渐渐黯淡,后方那片环形山区域,连同吴刚的气息,彻底化为一片混沌翻涌的能量废墟和缓缓扩散的星际尘埃云……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飞船。
小夫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吞噬了吴刚的毁灭光云,面朝北方无尽的黑暗。他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其实……告别之时……我便看到了……他眼中已无生念……”他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浊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七十四载囚笼……唯一的牵挂……早已化为齑粉……生……对他而言……已是炼狱……我们……我们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让他……带着一丝虚假的慰藉……走得……稍微……体面一点……” 那声音里浸透了无能为力的悲凉,如同月背万年不化的寒冰。
沉重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舱内每个人的心头。复仇?怨恨?在这样彻底的、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绝望面前,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就在这时,飞船导航系统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自动修正了颠簸的航向。
“到了。”马世菌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
众人下意识望向舷窗外。
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壮丽与恢弘的宫殿,如同神话降临,静静矗立在北方环形山环抱的巨大盆地中央。宫殿通体由一种温润如月华的玉石砌成,流淌着淡淡的银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其风格古朴苍茫,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浩瀚气息。它静静地矗立在永恒的阴影里,却散发着一种遗世独立的皎洁光芒,仿佛是这冰冷死寂的月背世界中,唯一活着的、呼吸着的奇迹。
“这……难道是……”小夫失神地望着那座宫殿,一个传说中的名字呼之欲出。
然而,未等他说完,一道清冷如冰泉、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如同实质的声浪,穿透真空,清晰地回荡在飞船内每一个人的耳边,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