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冰冷的月壤在飞船起落架下发出沉闷的挤压声,宣告着他们再次踏足这片被永恒阴影笼罩的月球背面。舱门嘶嘶开启,泄压的气流卷起细微的尘埃,在飞船探照灯的光柱里如精灵般旋舞。小夫率先走出,他的目光穿透厚重的宇航面罩,投向远方那座在绝对死寂中巍然矗立的宫殿轮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在通讯频道里回荡:“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幽居月背,那位广寒仙子嫦娥的居所?”

马世菌紧随其后,他伸出手,轻轻将小马拉至自己身侧。即便隔着宇航服,小马也能感受到祖爷爷手掌传来的沉稳力道。马世菌的声音低沉而严肃,透过头盔内置的通讯器,清晰地传入小马的耳中:“不错,正是此地。小马,记住,你身负罕见的阴阳之体,这片真空、酷寒、低压的绝域,对你而言并非绝对的禁区。这体质是钥匙,也是你此行的依仗。” 他郑重地将一张折叠的、边缘微微磨损的纸张塞进小马宇航服外置的口袋,“此物至关重要,务必贴身保管,亲手交予嫦娥仙子。你的体质,加上此信物,便是我们叩开仙宫的凭证。”

小马下意识地按了按口袋,那纸张的触感透过厚实的防护层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微温。他低头瞥了一眼,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如蝌蚪般游走的古篆小字,晦涩难懂,唯有“夜开”二字,如黑暗中跃动的星火,清晰灼目。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他——他,一个普通高中生,竟要踏入神话之境,与传说中的人物对话?这感觉既虚幻又沉重,仿佛命运无形的丝线正将他拉向一个巨大的旋涡中心。

“不,我还是穿上宇航服吧!”小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尽管王欢、浩南等人纷纷出言劝阻,强调飞船力场护盾能量宝贵,小马仍固执地想要这层物理的屏障作为心理依托。众人拗不过他,只得反复叮嘱:“速去速回,莫要耽搁!”

深吸一口气,小马踏出了飞船力场的保护范围。瞬间,月球背面那极致的荒凉与死寂,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如同无形的巨浪将他吞没。没有风声,没有虫鸣,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在头盔内回响,单调得令人心悸。然而,就在这片看似毫无生机的废土上,异象陡生!

前方,一片扭曲诡谲的枯木林映入眼帘。那些枯枝虬结盘绕,仿佛垂死巨兽伸向虚空的骸骨爪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股浓稠如墨、翻涌不息的黑雾,正如同活物般在枯木间缓缓流淌、蔓延。黑雾所过之处,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枯木竟诡异地自燃起来!幽蓝色的火焰无声地舔舐着枝干,升腾起浓密的、带着不祥气息的炭灰。这些灰烬在无重力的真空中肆意飘散、聚拢,形成遮天蔽日的灰霾,将本就黯淡的星光彻底吞噬,视野急剧缩小,仿佛置身于噩梦的烟瘴之中。小马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戴紧了头盔面罩,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恐惧与一种被命运选中的奇异兴奋感交织缠绕。

“马驹子,情势危急,我们需先行一步!”马世菌的声音透过通讯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王欢留下助你!切记,务必将那信物亲手交予嫦娥手中!”话音未落,飞船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在漫天灰烬中划出一道流光,迅速消失在幽暗的月平线后,只留下小马和王欢,以及这片被诅咒般的枯木林。

小马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孤独感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同时压上肩头。他试图在混乱的思绪中理出头绪,但那团汹涌的黑雾已如嗅到血腥的恶兽,裹挟着刺骨的阴寒,铺天盖地般向他猛扑而来!浓雾深处,两点殷红如血的凶光骤然亮起,带着择人而噬的暴戾,牢牢锁定了他!

“空间屏障!”

千钧一发之际,王欢的低喝如同惊雷炸响!他右手食指凌空一点,一道璀璨夺目的金光瞬间迸发,如同在混沌中撕开一道神圣的裂隙,精准地在小马身前凝聚成一面流光溢彩的巨大护盾!那汹涌的黑雾狠狠撞在光盾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却无法寸进。

借着这耀眼的金光,小马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的宇航服不知何时已多处破损,肩甲撕裂,腿部防护层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内衬。头顶那根象征通讯的天线,更是只剩下半截可怜兮兮地耷拉着。更诡异的是,暴露在月球真空环境下的皮肤,竟无半分不适!阴阳之体……祖爷爷说的竟是真的!

“我……”小马怔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自己究竟是谁?这所谓的阴阳体,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宿命?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一股灼热感猛然从背脊窜起!那刚刚纹上不久的龙形印记,仿佛被外界的危机和内心的激荡唤醒,龙睛部位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红色光芒!一股古老、威严、却又带着无尽阴冷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一个模糊的意念,如同跨越时空的叹息,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时机未到……只能……下次再阻止他们了……”光芒随即黯淡,那股气息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小马一身冷汗和满心惊疑。

屏障之外,那双猩红的兽瞳在金光映照下更显狰狞。伴随着一声撼动月壤的低吼,一只体型庞大得超乎想象的巨物踏出黑雾!它通体覆盖着浓密杂乱、如同被污血浸染过的黑色长毛,四肢粗壮如柱,獠牙外翻,闪烁着寒光。这哪里还有半分传说中玉兔的灵动可爱?分明是一头从地狱深渊爬出的魔物!是积郁千年的怨念所化?还是某种未知的诅咒?

“嫦娥姐姐!”小马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那张至关重要的纸张,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竭力维持的镇定,“晚辈马驹子,奉祖爷爷马世菌之命,特来拜见!此乃信物,夜开前辈所托!”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再生!他手中那张看似平凡的纸张,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呼唤,其上的古篆小字骤然脱离了纸面,如同活过来的金色蝌蚪,在虚空中轻盈飞舞、重组!最终,所有的光芒汇聚,凝结成一个无比璀璨、仿佛蕴含了无尽思念与誓言的巨大光符——正是那“夜开”二字!

光符冲天而起,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此地的死寂与阴霾。霎时间,漫天飘散的炭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净化、驱散,清冷的月华重新洒落。那令人窒息的黑雾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发出凄厉的尖啸,迅速消融瓦解。那只狂暴的黑毛巨兔,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浓密的黑毛如潮水般褪去,庞大的体型急速缩小、变形……转眼间,一只毛色雪白、纯净无瑕、眼眸如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小玉兔,怯生生地出现在原地。它抖了抖蓬松的绒毛,好奇地嗅了嗅空气,随即欢快地蹦跳着,亲昵地蹭到小马的腿边。

与此同时,一道洁白无瑕的流光,如同最轻柔的月纱,自宫殿深处飘然而至。流光散去,一位身姿曼妙、气质清冷的女子盈盈而立。她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素白罗裙,裙裾无风自动,流淌着月华般的清辉。云鬓高挽,斜插一支造型古朴、散发着柔和月晕的银簪。她的容颜并非人间绝色所能形容,是一种超越了尘世、糅合了孤寂与慈悲的仙家气韵。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深处,沉淀着化不开的哀伤与悠远的思念。

“夜开……”她的声音空灵缥缈,如同自九天之外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久久凝视着空中尚未完全消散的“夜开”光符,“三百年了……你终究……还是让信使来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小马,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期冀,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淡淡欣慰,“你便是世菌兄提及的那位身负阴阳之体的小友?随我入府细说吧。”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脸颊却悄然飞起两抹淡淡的、如同初绽桃花般的红晕,更添了几分凡尘难觅的动人。

小马下意识地回头望向王欢。王欢脸上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疲惫微笑,轻轻挥手撤去了空间屏障。同时,一股微弱的、利用空间裂缝震荡传递的意念直接送入小马脑海:“小马,去吧。此中因缘,远比你想象的要深。夜开与她……唉……” 那声叹息,包含了太多未尽之意。

小马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腹疑云,恭敬地跟随在那袭白衣之后,步入了这座笼罩在无尽传说与神秘中的广寒仙府。

府邸内部与外界想象的琼楼玉宇、金碧辉煌截然不同。它更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巨大而静谧的水晶洞穴。四壁并非砖石,而是某种半透明的、流转着幽蓝光晕的奇异矿石,其上天然形成着玄奥莫测的纹路。穹顶极高,镶嵌着无数自发光的星点矿石,模拟着真实的星空,却更加璀璨梦幻。脚下是光滑如镜、温润如玉的地面,倒映着上方流动的星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冷冽却沁人心脾的异香,似桂似莲,悠远绵长。府内陈设极其简朴雅致:一张由整块寒玉雕琢而成的圆桌,几把同样材质的矮凳,角落处一个半人高的青铜香炉正袅袅升起青烟。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亘古的宁静与淡淡的忧伤,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凝固的时光之上。

嫦娥引小马至玉桌旁坐下。她动作轻柔地提起一个造型奇古、仿佛由整块月光石掏空而成的巨大茶壶,壶身上天然形成着月相变化的图纹。她为小马斟了一杯清茶,茶水呈淡金色,散发着浓郁的灵气。小马看着那巨大的茶壶,心中不禁咋舌:这尺寸,夜开爷爷当年……真是好胃口啊?莫非他常来此地?

“夜开与我……”嫦娥的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玉桌表面,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三百年的光阴壁垒,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恍惚与难以言喻的苦涩,“也曾……心意相通,共许白首。” 她顿了顿,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那时,他常来此地。因我二人皆属阴寒之体,他需日日积阳德以维系命元。我便……以月华精气相辅,助他调和。” 提及“积阳德”三字,嫦娥的脸上红晕更盛,如同抹上了最艳丽的胭脂,声音也低了几分,“自天蓬元帅之后,漫长清寂的岁月里,他是唯一让我……真正动心动情之人。” 她的目光落在小马身上,带着一种寄托般的温柔,“他的到来,如同寒冰地狱中投入的一簇温暖火焰,照亮了这亘古的孤寂。”

然而,那温柔转瞬便被更深的痛楚淹没。“可是……他却突然不辞而别!”嫦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了三百年的怨愤与不解,“未留一言片语,只余下……”她抬手一招,一张折叠整齐、边角已泛黄磨损的纸张,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从内室缓缓飘出,轻轻落在玉桌之上,正好与小马带来的那张并排。“只余下这页诀别书。”

小马的目光落在嫦娥面前那张纸上。上面的字迹遒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是书写者心绪激荡所致:

娘子妆次:

今日不辞而去,心如刀绞,实我毕生之过。曾欲效比翼,双飞于碧落黄泉,伴卿身侧,共渡劫波。然天命难违,吾之阴躯已至崩解之期,阳德匮竭,回天乏术。若留,恐累卿性命,徒增伤悲。故忍痛割爱,只身远遁。

此去,非为苟活,乃为护卿周全,另辟蹊径。吾耗尽残元,于府外植下枯木之林,豢养幺兽(玉兔)。此林此兽,可聚月阴之华,化绝域煞气,保此一方净土安泰,代吾守护卿之左右。

三十年后,吾友世菌,当携要事前来拜谒。彼时,望娘子念旧日情分,勿加阻拦,善加款待,倾力相助。此乃吾临终所托,亦为吾心之所系。

嫦娥吾爱,此生缘浅,难再执手共剪西窗烛。唯愿魂兮有灵,待得来世轮回,再续前缘,秉烛夜游,诉尽相思!

—— 夜开绝笔

字里行间,是夜开自知命不久矣,不愿连累爱人,选择独自面对死亡的决绝;是耗尽最后力量为爱人布下守护屏障的深情;是对挚友马世菌的托付;更是对来世渺茫却执着的期盼!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沉重得让小马几乎喘不过气。他仿佛看到三百年前,那个被戏称为“萎神”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在这冰冷月宫,怀着怎样撕心裂肺的不舍与刻骨铭心的爱意,写下这封诀别书。

小马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马世菌交给他的那张纸,双手捧起,轻轻推向嫦娥的方向。“嫦娥姐姐,”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真挚与哽咽,“这是世菌祖爷爷让我交给您的。我想……夜开爷爷他,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您。这三百年的等待,这枯木林与玉兔的守护,还有这封最后的信……都是他爱您的证明。”

嫦娥颤抖着伸出纤纤玉指,接过了第二张纸。当两张承载着同一个灵魂不同时空情感的纸张靠近时,异象再生!两张纸上的所有文字——无论是夜开绝笔的悲怆,还是马世菌信笺上那些看似无关的古篆——都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挣脱了纸的束缚,在嫦娥与小马之间轻盈飞舞、旋转、交织!它们重新排列组合,最终在虚空中凝聚成一篇新的、流动的光之篇章。那篇章不仅诉说着跨越三百年的深情与眷恋,更隐隐透露出夜开当年为寻求一线生机、探索某些禁忌之地的零碎线索,以及他对马世菌后人的某种模糊指引!光芒映照着嫦娥泪流满面的脸庞,也照亮了小马心中对那位“妻”人爷爷的全新认知——那是一个用情至深、至死不渝的灵魂!

时光在这静谧的仙府中悄然流逝。小玉兔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变化,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与小马在庭院中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通过意念传递)暂时驱散了弥漫的哀伤。不知过了多久,嫦娥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内室门口。她已换上了一身华美绝伦的金丝羽衣!金线织就的凤凰在月白色的底料上展翅欲飞,每一根羽毛都闪烁着星辰般的光泽,繁复的云纹点缀其间,流光溢彩,将她衬托得如同九天之上最尊贵的女神,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

她莲步轻移,走到小马面前,眼中哀伤依旧,却多了一份释然与坚定。“夜开生前,最爱见我如此装扮。”她的声音恢复了空灵,带着一丝追忆的温柔,“他说,此衣蕴含至阳金精之气,能更好地助他……调和阴阳,积攒那维系生命的阳德。” 她看着小马,目光柔和而充满期许,“如今,斯人已逝,此衣亦成追忆。他既托世菌兄指引你前来,想必冥冥之中自有深意。” 她伸出如玉般的手掌,掌心托着一件奇异非凡的宝物——那是一颗约莫拳头大小、形似饱满果实的物事。其外壳晶莹剔透,如同最纯净的水晶,内部却并非果肉,而是缓缓流动、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液体!液体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如同星辰般的微粒在沉浮明灭,核心处,一点深邃如渊的暗芒静静悬浮,仿佛一只沉睡的眼瞳。

“此乃开启海妖地宫的秘钥——‘潮汐之泪’。” 嫦娥的声音庄重而肃穆,“我知你们正为复活夜开而奔波,此物,当助你们一臂之力。月宫清冷,无以为赠,唯以此钥相赠,并赐予你们广寒的祝福。愿月华指引前路,助你们得偿所愿,让那离魂……得以重归。” 她将“潮汐之泪”轻轻放入小马手中。

宝珠入手温润,却又带着一丝深海般的冰凉。那幽蓝的液体仿佛有生命般,在小马掌心微微脉动。一股浩瀚而古老的气息从中弥漫开来,与他背脊尚未完全平息的龙纹隐隐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共鸣。小马双手恭敬地捧着这沉甸甸的希望与责任,激动与使命感在胸中激荡。

一行人告别嫦娥,走出仙府。就在踏上归途之际,小马猛地一拍脑袋,懊恼地叫道:“哎呀!王欢爷爷,等等!鬼桂根!我们还没取鬼桂根呢!快回去!”

王欢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小马那副又急又窘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却难得地浮现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尽管眼神依旧淡漠)。他抬手,指尖萦绕的空间之力微微波动,似乎在计算着什么。“你这莽撞小子,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倒真不愧是马世菌那‘B一求’的血脉。”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也罢,月宫一夜,尘世不过须臾。就在仙子府上叨扰一宿,明日取了桂根再走不迟。”

星空之下,广寒宫那清冷的轮廓在月壤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小马握着那颗蕴含深海秘密的“潮汐之泪”,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承载着三百年相思的宫殿,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冀与更深的疑惑。夜开与嫦娥的情缘、海妖地宫的凶险、复活之路的艰辛、还有自己身上这越来越难以忽视的龙纹与阴阳体的秘密……如同夜空中最璀璨也最遥远的星辰,照亮前路,也预示着更加波澜壮阔的征程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