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根银针拔出,带出的血珠漆黑如墨,散发着一股焦臭。
凌轩的身体像是被彻底掏空,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赵青儿没有走。
她就站在原地,等那个老医者收拾完东西,脚步踉跄地退下。
医所内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躺,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残垣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
赵青儿立刻上前一步。
凌轩的视野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的是那张带着关切与审视的脸。
他立刻切换回了那个底层斥候阿木的角色。
惶恐,虚弱,加上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小姐……”
他的嗓子干得像是在冒火。
“我……我还活着?”
赵青儿没有回答,她递过一碗温水,看着他挣扎着,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笨拙地喝了几口。
“你之前说,你看到了一些东西。”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凌轩身体一僵,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个士兵面对上位者时的恐惧。
“我……我不知道……脑子很乱。”
他抱着头,脸上满是痛苦。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一片漆黑。”
“全是水。”
赵青儿的心猛地一沉。
“还有呢?”
“还有……还有光……”
阿木的表情变得更加迷惘,似乎在极力回忆。
“很多穿着黑衣服的先生,他们在发光……可是那光,越来越暗,好像要被水淹没了。”
赵青儿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墨家修士。
那是守卫晋阳城的墨家修士。
“他们……守不住了……”
阿木像是呓语,又像是被梦魇攫住,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城……城要破了……”
“父亲……”
赵青儿下意识地吐出两个字,随即紧紧闭上了嘴。
但这两个字,已经足够了。
凌轩垂下头,掩去了一切多余的表情。
赵无恤。
赵家的主君,果然还在死守。
“小姐,我……我是不是说胡话了?”
阿木抬起头,脸上挂着小人物特有的卑微与不安。
“我只是个斥候,我什么都不懂……”
“你好好休息。”
赵青儿打断了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清冷。
“你需要什么,直接跟医所的人说。”
她转身就走,步履匆忙,背影里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凌轩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重新躺倒。
成了。
智瑶引黑水灌城。
墨家修士和赵家修真的家臣灵力耗尽,大阵即将崩溃。
赵无恤束手无策。
这些信息串联起来,拼凑出了晋阳城危在旦夕的绝境。
但凌轩感觉到的,不止于此。
他闭上眼,神识如无形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出。
这个世界的灵气……不对劲。
浓度远超他认知中这个年代该有的水平。
更诡异的是,这浓郁的灵气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狂暴与躁动。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催化,从沉睡中被野蛮唤醒。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个将他封禁于此的结界,不仅仅是隔绝。
它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它的存在,它的崩毁,在这个脆弱的世界节点上,引发了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
灵气复苏,提前了数百年。
这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历史了。
……
三天后,月上中天。
银盘般的满月悬于晋阳城上空,清冷的光辉洒在断壁残垣之上,映出一种末世般的凄美。
凌轩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基本的行动能力。
他以透气为由,避开医所的看护,独自一人来到了晋水残破的堤岸边。
被智瑶大军掘开的河道,如今只剩下浑浊的浅滩。
水气混杂着泥土的腥味,在夜风中弥漫。
他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他自己未来的答案。
他蹲下身,无视脚下湿滑的淤泥。
他的手在地上摸索,捡起几块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又折了几根干枯的树枝。
他现在,神识残破,根本无法施展任何高深术法。
但他脑海中,还残留着仙家道法的烙印。
他用一截枯枝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划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圆。
那手法,连三岁孩童的涂鸦都不如。
凌轩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想他当年,开坛讲法,信手一挥便是星河灿烂,道韵天成。如今却要用这泥水和破树枝,去窥探天机。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
他从地上捡起七块鹅卵石。
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上面还沾着滑腻的青苔。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他口中低声念着,指尖在一块块石头上划过,仿佛在触摸什么稀世珍宝。
每念出一个名字,他就将一块石头按照某种玄奥的方位,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泥泞的圆阵之内。
星河巽天阵。
一个足以耗尽寻常仙门全部底蕴,用星辰之核与九天神玉才能布下的无上大阵。
其真正的威能,是推演星河生灭,洞察万古未来。
而现在,它的简化版的简化版的再简化版……就由这七块平平无奇的河边碎石构成。
简直是对这座阵法最大的侮辱。
“凑合用吧。”
凌轩自嘲地摇了摇头,盘膝在阵前坐下。
他双手结出一个古怪的法印,口中开始吐出一个个干涩古奥的音节。
那不是这个时代的语言,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百年的沧桑,从他这具年轻斥候的喉咙里挤出来,显得异常艰难。
他的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神魂的残破,让他每一次调用这等层次的力量,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与这简陋石阵的沟通之中。
嗡——
一声几乎无法被听见的嗡鸣,从地面响起。
那七块普普通通的鹅卵石,忽然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变得比黑夜还要深邃。
紧接着,它们上方用树枝划出的那些丑陋线条,却亮了起来。
一道道微弱的荧光在泥泞中流转,勾勒出北斗七星的轮廓。
天穹之上,清冷的月华与漫天星辉,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
一丝,一缕,一道……
肉眼完全无法看见的星光,如同被吸引的飞蛾,从九天之上垂落,精准无误地汇入那小小的石阵之中。
成了!
凌轩心头一震。
就在他准备将自己的神识探入阵法,窥探天机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一股绝非此界应有的,狂暴、混乱、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力量,顺着那道星辉的轨迹,悍然倒灌而下!
“噗!”
凌轩如遭雷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水里。
他眼中的世界瞬间被血色与星光的洪流所淹没。
在那片混乱的视野尽头,他只“看”到了一个画面。
晋阳城的地底深处,那破碎的封印核心,一抹深沉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正伴随着灵气的复苏,缓缓睁开了它的“眼睛”。
凌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以残存的仙识为引,强行撬动天地之力,推演因果。
这无异于用一根绣花针去撬动一座大山。
每一次推演,都是对他人格与灵魂的凌迟。
剧痛从神魂深处传来,仿佛要将他彻底撕碎。
但他没有停下。
他必须看到。
无数混乱的画面,破碎的信息,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
他看到一条条本该清晰的历史长河,此刻却变得浑浊不堪,无数细小的支流被强行扭曲,改道。
这一切的源头,正是他自己。
灵气复苏,百家争鸣。
这八个字,在此刻有了全新的,恐怖的含义。
他看到一个手持矩尺的男人,身影高大如山,一步跨越江河。那不是工匠,那是修士。
墨子。
凌轩意识到,原本在历史史实中还是孩童的墨子必定已经降生,目前已是修真强者。
凌轩决定前去殷墟找墨子帮忙维护历史秩序,除掉智家。
他看到一个骑着青牛的老者,紫气浩荡三千里,口含天宪。那不是史官,那是大能。
老子。
这个时代,因为他的到来,已经彻底偏离了轨道。
战国,已成低魔修真战场。
而他,这个不该存在的“异常”,就像是黑夜中的一盏明灯,无比刺眼。
天机混乱,因果不明。
但有一条主线,却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智瑶必须败。
三家必须分晋。
这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历史脉络,是维系世界“表象”稳定的基石。
只有维持这条主线的正确,他才能将自己存在的“异常”掩盖到最低,为自己争取到喘息和发展的时间。
一旦这条主线崩塌,世界的修正力,甚至那冥冥中追溯而来的仙人注视,会第一时间将他彻底抹杀。
凌轩的来到彻底地改变了历史走向。
尽管宇宙拥有三千世界和无尽时间,但如此重大的历史改变必定会引起仙人的注意,届时凌轩必将被仙人追杀以致魂飞魄散。
他成了历史的守护者。
何其讽刺。
推演继续,剧痛加倍。
神魂撕裂的痛苦中,两个关键的节点,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被他强行捕捉到。
其一,在太行山脉的深处,有一股与他同源的气息。
那是他前世为了转世重修时,精心藏下的一件器物。
是快速恢复实力的唯一捷径。
其二,他必须找到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却因世界线的变动而提前降世,并拥有了强大力量的人。
此界的“变数”核心。
墨子。
凌轩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前栽倒。
地上的鹅卵石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和普通的石头再无两样。
他趴在冰冷的淤泥里,大口地喘息着,身体不住地抽搐。
推演的反噬,几乎让他魂飞魄散。
但他终究是赌赢了。
他用半条命,为自己换来了一条清晰无比的活路。
先破晋阳之局,助赵氏灭智瑶,稳住历史。
再去太行山寻回旧物。
最后,找到墨子。
凌轩挣扎着抬起头,抹去嘴角的血迹。
他看着远处晋阳城残破的轮廓,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上,再无一丝属于阿木的怯懦。
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他颤抖着,从泥地里撑起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