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张远找到工作那天,A城终于放晴了。

阳光像被打碎的金箔,从云层里漏下来,铺满老城区的青瓦屋顶。黎平下班回来时,看见张远正站在楼道口的梧桐树下,举着手机来回走动,脸上泛着兴奋的红。风卷着她的衬衫下摆,像只刚展开翅膀的鸟。

“成了?”黎平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布袋里装着给张远买的新本子——封面是淡蓝色的,上面印着只低头啄食的麻雀,是她在文具店犹豫了三分钟才选的。

张远猛地转过身,手机差点从手里滑出去:“成了!让我下周一入职!”她跑过来,一把抱住黎平的胳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们说我面试时提到的‘夜市观察’很有意思,说我懂普通人的心思!”

黎平被她晃得踉跄了一下,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我就说你能行。”她把布袋递过去,“给你买的,记笔记用。”

张远接过本子,指尖抚过封面上的麻雀,眼睛亮得像盛了光:“我今天路过菜市场,买了条鲈鱼,晚上我们做清蒸鱼吧?我妈说我蒸的鱼最嫩。”

“好啊,”黎平笑着点头,“我去买块豆腐,鱼肚子里塞点豆腐,鲜得很。”

两人往楼上走时,声控灯随着脚步一格格亮起来,暖黄的光把她们的影子叠在楼梯扶手上,像幅被揉皱又慢慢展平的画。张远叽叽喳喳地说着面试的细节——HR办公室的绿萝蔫了半盆,打印机吐纸时总发出“咔咔”的抱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旁摆着罐薄荷糖,糖纸在阳光下闪得人眼花。

“他们还说,试用期工资虽然不高,但转正后能调薪。”张远推开家门时,声音里还带着点不敢相信的雀跃,“我终于能自己赚钱交房租了。”

黎平正在换鞋,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阳光从窗子里斜切进来,在张远的发梢镀了层金边,她的睫毛上还沾着点外面的光尘,像落了层细雪。“冰箱里有昨天剩的米饭,”黎平说,“先蒸上,我去处理鱼。”

张远跟着进了厨房,看着黎平把鲈鱼放进水槽里。鱼的鳞片在光下银闪闪的,尾巴还在轻轻摆动。黎平的手指很稳,指甲剪得短短的,捏着刮鳞刀一下下刮着,鳞片簌簌落在盆底,像碎掉的月光。

“我来吧。”张远伸手想去接,被黎平轻轻挡开。

“你去把豆腐切了,”黎平头也没抬,“嫩豆腐,小心点,别切散了。”

张远拿起那块嫩豆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过来。豆腐在案板上微微晃动,像块颤巍巍的云。她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妈妈总在赶集的日子买块嫩豆腐,回来炖白菜,汤里撒点白胡椒,暖得能焐热整个冬天。

“黎平,你以前在家,也常做饭吗?”

黎平正在给鱼开膛,刀尖划破鱼腹的声音很轻:“嗯,我妈走得早,我跟着奶奶过。她眼睛不好,我十岁就学着蒸馒头了。”她把鱼内脏扔进垃圾桶,“第一次蒸的馒头,碱放多了,绿莹莹的,像块发霉的石头。奶奶还是吃得很香,说‘我孙女做的,比啥都强’。”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冲掉鱼身上的血污。张远看着黎平的侧脸,她的下颌线很清晰,嘴唇抿成条浅浅的线,像在用力忍住什么。阳光落在她耳后那缕碎发上,根根分明,像被精心梳理过的棉线。

“我奶奶也这样,”张远把切好的豆腐放进盘子里,“我高中住校,每次回家她都给我煮鸡蛋,说‘读书费脑子,得多补补’。其实她自己舍不得吃,鸡蛋都攒着给我。”

厨房的窗台上,那盆多肉的叶片被晒得微微发红。黎平把处理好的鱼放在盘子里,往鱼肚子里塞豆腐块时,动作轻得像在给婴儿盖被子:“等放假了,回去看看她吧。”

“嗯,”张远点头,“等转正了就请年假。”

清蒸鱼上锅时,屋子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腥甜。黎平又炒了个青菜,绿油油的,盛在白瓷盘里,像片刚冒芽的草地。张远摆碗筷时,发现黎平拿了两双一样的筷子——都是竹制的,筷尾刻着朵小小的梅花,其中一双的梅花已经被磨得快要看不见了。

“这筷子……”

“前几年在旧货市场淘的,”黎平盛好米饭,“老板说是什么老物件,我看着好看就买了。”她把那双磨损重的筷子递给张远,“这个顺手。”

鱼肉蒸得刚好,用筷子轻轻一挑,就能看见雪白的蒜瓣肉,裹着点豆腐的嫩。张远夹了块鱼腹给黎平:“这里的肉最嫩,你尝尝。”

黎平接过来,放在嘴里慢慢嚼着。鱼的鲜味混着豆腐的清甜,在舌尖一点点散开。她忽然想起周青阳第一次吃到她做的鱼时,也是这样,眼睛瞪得圆圆的,说“黎平你太厉害了,比我妈做的还好吃”。那天她们在宿舍的小电锅里煮鱼,没有姜,就撒了把辣椒,辣得周青阳直吸气,眼泪汪汪的,却还不停地往嘴里塞。

“好吃吗?”张远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嗯,”黎平点头,往张远碗里夹了筷青菜,“你多吃点,明天要开始上班了。”

张远的筷子顿了顿:“其实我有点怕。他们说广告行业节奏快,我怕自己跟不上。”

“刚开始都这样,”黎平喝了口汤,“我第一次上流水线,一天下来,手指都僵得弯不了,夜里躺在床上,总觉得耳边还有机器响。”她放下碗,看着张远,“但你看,现在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零件在哪儿。”

窗外的夕阳慢慢沉下去,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对门的夫妻又开始吵架,女人的声音尖利,男人的声音沉闷,最后不知是谁摔了个塑料盆,“哐当”一声,震得窗玻璃都颤了颤。

张远忍不住皱了皱眉,黎平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慢慢吃饭。“听久了就习惯了,”她像是知道张远在想什么,“他们吵归吵,第二天男的还是会帮女的扛煤气罐,女的也会给男的洗工作服。”

张远愣住了。她一直觉得这样的争吵很刺耳,却没想过争吵背后,还有这样的牵连。

“就像这鱼,”黎平指着盘子里的鱼骨架,“看着乱,其实刺都有自己的方向。”

那天晚上,张远收拾行李时,黎平坐在客厅里雕刻木鸟。台灯的光落在她手上,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张远看着她的侧影,忽然觉得,这声音比任何安眠曲都让人安心。

“我明天可能要加班,”张远把最后一件衬衫放进背包,“不知道要到几点。”

“我给你留门。”黎平头也没抬,“桌上有饼干,饿了就垫垫。”

张远“嗯”了一声,走到客厅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黎平的指尖沾着木屑,在灯光下像落了层霜,她正给木鸟的眼睛点漆,黑色的漆料落在胡桃木上,瞬间就晕开一小团,像两颗会说话的星。

“黎平,”张远轻声说,“谢谢你。”

黎平抬起头,笑了笑:“快去睡吧,明天要早起。”

躺在床上,张远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条银色的河。她想起白天面试时,HR问她“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她没说那些准备好的套话,而是说“我想做出能让普通人觉得‘啊,这说的是我’的广告”。

当时HR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这个想法不错”。

张远觉得,这个“不错”里,有一半是黎平的功劳。是黎平让她知道,那些藏在菜市场的吆喝里、晾在阳台的衣服上、争吵又和好的烟火气里的东西,才是最动人的。

凌晨五点,张远蹑手蹑脚地起床时,发现厨房的灯亮着。黎平正站在灶台前,锅里冒着白气,是在煮白粥。她穿着那件蓝色的旧睡衣,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像刚抽芽的柳条。

“醒了?”黎平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多煮了点,你带点去公司当早餐。”她把粥盛进保温桶里,“放了点红薯,甜丝丝的,饿了就吃。”

张远接过保温桶,指尖碰到桶壁的温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黎平,你不用这么早起来的。”

“我本来也要起的,”黎平把盖子拧紧,“今天要赶货,得提前去车间。”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张远,“这个给你。”

是只小小的木鸟,比之前那只小了一圈,用红绳穿着,能当钥匙扣。鸟的翅膀被刻得微微张开,眼睛点着黑漆,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我昨晚刻的,”黎平的耳朵有点红,“挂在包上,图个吉利。”

张远把木鸟攥在手里,胡桃木的纹理硌着掌心,却一点都不疼。她忽然想起奶奶说过,桃木能辟邪,其实她知道,真正能让人安心的,从来不是什么物件,而是递物件的那个人。

“我走了。”张远把木鸟挂在背包上,转身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黎平正站在厨房门口,晨光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金边,她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像幅刚画好的画。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张远的脚步亮起又熄灭,她的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像只跳动的鱼。走到楼下时,她看见黎平的身影出现在三楼的窗口,手里挥着块蓝格子布——是她的围裙。

张远也挥了挥手,转身往地铁站跑。背包上的木鸟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哒哒”声,像谁在耳边说“加油啊”。

阳光越来越亮,把老城区的屋顶照得金灿灿的。张远看着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她害怕的未知,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因为她知道,总有一盏灯会为她留着,总有一碗热粥在等她,总有一个人,会在窗口挥着围裙,等她回家。

那天晚上,张远加班到十点才回来。推开门时,客厅的灯亮着,黎平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刻刀,旁边放着只刚刻了一半的木鸟,是只幼鸟,肚子圆滚滚的,像颗饱满的麦粒。

张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拿了条毯子盖在黎平身上。毯子上有淡淡的松节油味,是她熟悉的味道。桌上的保温桶空了,旁边放着个洗干净的苹果,上面贴着张便利贴,是黎平的字迹,清秀又有力:“苹果吃了,熬夜伤胃。”

张远拿起苹果,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汁水在嘴里散开。她看着黎平沉睡的侧脸,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浅浅的影,像两把小扇子。窗外的月光很好,把屋子照得像蒙了层纱,远处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像首温柔的摇篮曲。

张远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轻轻坐在黎平旁边的椅子上。她没有开灯,就借着月光,看着那只没刻完的木鸟。忽然觉得,她和黎平,还有那些藏在过往里的人,就像这些木鸟,虽然来自不同的木头,经历过不同的打磨,却在某个屋檐下,找到了彼此的温度。

夜色很长,但只要身边有这样的温暖,再长的夜,也会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