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A城的第一场雪,是在凌晨三点悄然而至的。

黎平是被冻醒的。车间的暖气坏了三天,组长说“忍忍就过去了”,可寒气像长了脚的蛇,顺着裤脚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她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指尖还是冻得发僵,捏着螺丝刀的手不住地打颤。流水线的机械臂“咔嗒咔嗒”地转着,把一块块玻璃屏幕送到她面前,她得在三秒内完成贴膜、检查、放稳三个动作,慢一秒,后面的工序就会堆起来,像座不断长高的玻璃山。

窗外的雪是在换班时发现的。黎平走出厂房,脚刚踏上地面,就被一片松软的白惊住了。雪下得很密,像无数细碎的盐粒从天上撒下来,落在她的睫毛上,瞬间化成冰凉的水。远处的路灯在雪雾里晕成一团橘黄,照得雪地上的脚印格外清晰——前半夜下班的工友踩出的脚印,已经被新雪填了一半,像幅被揉皱的画。

“小黎,还不走?”同组的王大姐裹紧了围巾,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这雪看着小,下到天亮就得积起来,骑车得慢着点。”

黎平点点头,把帆布包往肩上勒了勒。包里装着给张远带的烤红薯,是食堂师傅额外多给的,说“小姑娘们爱吃甜的”。红薯还热着,隔着布袋焐得手心发烫,像揣着个小小的暖炉。

雪落在自行车的铃铛上,发出“叮铃”的轻响。黎平骑车穿过空旷的厂区,雪粒子打在脸上,有点疼,却让人清醒。路边的冬青被雪压弯了腰,枝头挂着串透明的冰棱,像谁串起的水晶珠子。她想起小时候在老家,下雪天奶奶总会把红薯埋在灶膛的余烬里,等她放学回来,扒开灰就能闻到甜香,红薯皮烤得焦脆,里面的瓤软得像蜜。

骑到老城区的巷口时,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黎平推着车往里走,雪地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三楼的窗口亮着盏灯,是张远房间的灯——她昨晚说要加班赶方案,大概到现在还没睡。

黎平放轻了脚步上楼,钥匙插进锁孔时,特意放慢了动作,怕吵醒张远。推开门,客厅的灯亮着,张远趴在桌上睡着了,胳膊下压着几张打印纸,上面画满了红色的批注,像落了片枫叶。她的电脑还开着,屏幕上是没做完的PPT,某一页的角落里,画着只简笔画小鸟,翅膀张得大大的,旁边写着“黎平说,每只鸟想飞的样子都不同”。

黎平把烤红薯放在桌上,轻轻拿起张远胳膊下的打印纸。是个护肤品的广告方案,张远在“目标受众”那一栏写着:“不是‘年轻女性’,是每个在地铁里啃面包、在出租屋加班、在冬天里依然想给自己买支口红的姑娘。”红色的批注把这句话划掉了,旁边写着“太琐碎,没有爆点”。

她叹了口气,拿了条毯子盖在张远身上。毯子是去年冬天买的,米白色的,上面印着细小的蒲公英图案,张远说“像会飞的小伞”。此刻张远的眉头还皱着,嘴角往下撇着,像是在梦里还在和谁争论。

黎平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雪还在下,把对面的屋顶盖得严严实实,像铺了层厚厚的棉花。楼下的空地上,几个早起的孩子在堆雪人,笑声像银铃一样,穿过雪雾飘上来。她想起张远说,她小时候总在雪地里打滚,奶奶拿着扫帚在后面追,骂她“疯丫头,衣服都湿透了”。

桌上的烤红薯散发着甜香,黎平把它装进盘子里,又倒了杯温水放在张远手边。她拿起张远没画完的小鸟,在旁边添了几片雪花,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屋檐上。

张远是被冻醒的。她猛地抬起头,发现身上盖着毯子,桌上的烤红薯冒着热气,黎平正坐在窗边刻木头,晨光透过雪雾落在她身上,像蒙了层纱。

“黎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揉了揉眼睛,打印纸的边角在脸上压出几道红痕,像贴了片枫叶。

“刚回来,”黎平把刻刀放下,“烤红薯还热,快吃吧。”

张远拿起烤红薯,烫得直搓手,却舍不得放下。红薯皮一剥开,金黄的瓤就露了出来,甜香混着热气往上冒,熏得眼睛有点发潮。“我昨晚改方案改到三点,”她咬了一口,“组长说我的想法太‘土’,说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看光鲜亮丽的。”

黎平正在给木鸟打磨翅膀:“土有什么不好?我奶奶总说,土能扎根。”她把木鸟递给张远,“你看这鸟,爪子刻得粗粗的,才能站得稳。”

张远看着那只木鸟,爪子果然刻得又宽又厚,像抓着块坚实的土地。她忽然笑了,把红薯掰了一半递给黎平:“给你,甜得很。”

两人坐在桌前,小口吃着烤红薯,雪光从窗外照进来,把屋子染成淡淡的白。张远说起公司里的事:策划组的林姐总爱用“女人就该怎么怎么样”的话,实习生小周偷偷告诉她,林姐的抽屉里藏着本《女性觉醒》,却总在会上说“广告就是要迎合大众”。

“我觉得不是迎合,”张远的手指在打印纸上画着圈,“是理解。就像你刻木鸟,不是照着书刻,是看着真的鸟刻。”

黎平点头,拿起张远的方案翻了翻:“这个‘地铁里的口红’写得好。我以前在车间,有个大姐总在口袋里装支口红,说‘再累,涂个口红就觉得自己还活着’。”

张远的眼睛亮了:“真的?”

“嗯,”黎平指着方案上被划掉的句子,“就把这个写进去,再加点具体的事。比如她总在午休时补口红,镜子是用车间的碎玻璃拼的。”

雪停的时候,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张远拉着黎平去楼下堆雪人。她们用煤球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张远还把黎平的蓝围巾给雪人围上,说“这样就不冷了”。

“像不像你?”张远后退几步,歪着头看。

黎平笑了:“像你,眼睛瞪得圆圆的。”

邻居家的猫从墙头跳下来,踩在雪人旁边的雪地上,留下几串梅花印。张远伸手想去摸,猫“喵”地一声跳开了,尾巴翘得高高的,像根蓬松的鸡毛掸子。

“它叫煤球,”黎平说,“王阿姨家的,总爱到处跑。”

张远看着煤球的背影,忽然想起面试时HR问她:“你觉得自己能在这个行业待多久?”她当时没回答,现在看着雪地里的脚印、阳光下的雪人、黎平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觉得,能不能待很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心里是暖的。

下午,张远去公司交方案。走到写字楼门口时,看见林姐站在台阶上打电话,语气很温柔:“妈,我知道了,那件红毛衣我穿上了……嗯,雪下得不大,不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挂了电话,她转身看见张远,脸上的温柔立刻收了起来,换上惯常的严肃。

“方案改好了?”

“嗯。”张远把方案递过去,心里有点打鼓。

林姐翻方案的时候,指尖的红指甲在纸页上划过,像道移动的火线。看到“地铁口红”那段时,她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张远一眼,没说话。

下班前,张远收到了林姐的消息:“方案过了,明天和客户提案。”后面加了个句号,没有多余的话,却让张远的心跳快了半拍。

她拿出手机,想告诉黎平这个好消息,却看到黎平发来的照片:窗台上的多肉被雪压弯了腰,旁边放着那只木鸟,鸟的翅膀上落了点雪,像沾了片羽毛。配文是:“雪化了会发芽。”

张远站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被雪覆盖的城市。夕阳把雪染成金红色,像铺了层融化的糖浆。她忽然想起黎平说的,土能扎根。也许她和黎平,就像这雪地里的草籽,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在彼此的陪伴里,悄悄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晚上回到家,黎平正在厨房做饭,锅里炖着排骨汤,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今天买排骨的时候,老板多给了块骨头,说‘给姑娘们补补’。”她把汤盛进碗里,“快喝,暖暖身子。”

张远喝着汤,把方案通过的事告诉黎平,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黎平笑着往她碗里加了块排骨:“我就说你能行。”

窗外的雪开始融化,屋檐上滴下的水珠“滴答滴答”地响,像谁在写一封长长的信。张远看着黎平的侧脸,她的睫毛上还沾着点厨房的水汽,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桌子上,那只木鸟被摆在窗台,鸟的眼睛正对着她们,像在安静地守护着这满屋的暖。

张远忽然觉得,这场初雪不是来降温的,是来送信的。信里写着:再冷的冬天也会过去,再远的路也能走到,只要身边有个人,愿意和你一起等雪化,一起看发芽,一起把平凡的日子,过成带着甜香的模样。

夜里,张远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融雪声。隔壁的夫妻又在吵架,这次却没摔东西,只听见女人说“雪化了路滑,明天骑车慢点”,男人“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被理解的温柔。

张远笑了笑,翻了个身。被子里还留着烤红薯的甜香,像把温暖的钥匙,打开了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雪会化,路会通,而她和黎平,会像往常一样,迎着光,继续往前走。

因为她们心里都住着个小太阳,足够融化所有的寒冷,照亮所有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