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冬雪初霁的清晨,张远是被冻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黎平那件藏蓝色外套。外套上还留着淡淡的松节油味,混着点阳光晒过的暖,像黎平身上的味道。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雪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银线,把茶几上的两只陶瓷杯照得清清楚楚——那是两只印着褐色小熊的杯子,杯口还沾着昨夜喝热牛奶时留下的奶渍,像两朵没来得及谢的云。

张远坐起身,喉咙干得发紧。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想倒杯温水,却看见灶台上放着个白瓷碗,碗里温着粥,旁边压着张便签,是黎平的字迹:“粥里放了桂圆,喝之前搅一搅。”字迹清秀,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翘得高高的,像个偷吃到糖的孩子。

粥是温的,大概黎平出门前特意热过。桂圆的甜混着米香,在嘴里慢慢散开,暖得人从舌尖一直熨帖到胃里。张远舀粥的勺子碰到碗底,发出“叮当”的轻响,在寂静的屋里荡开圈涟漪。她想起昨晚加班到十点,推开家门时,黎平正坐在灯下给木鸟上色,看见她进来,二话不说就去厨房热牛奶,两只小熊杯子并排放在桌上,冒着腾腾的热气。

“今天提案怎么样?”黎平当时问,手里的画笔在鸟的翅膀上轻轻一点,添了抹淡淡的黄。

张远把包往沙发上一扔,没精打采地坐下:“客户说我的方案‘太理想化’,说现在的人就吃‘焦虑营销’那套。林姐在旁边帮腔,说‘小张还是太年轻,不懂市场’。”她抓起桌上的饼干塞进嘴里,“其实我知道,他们就是觉得我是新人,好欺负。”

黎平放下画笔,给她递过一杯热牛奶:“我以前在车间,有个组长总爱抢别人的功劳。有次我改进了贴膜的工序,提高了效率,她在大会上说是她想出来的。”她看着张远的眼睛,认真地说,“但我知道是我做的,这就够了。”

张远当时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热牛奶的热气里。牛奶的甜香混着黎平身上的松节油味,像一床柔软的被子,轻轻裹住了她心里的委屈。

现在,粥已经喝完了,碗底还沉着两颗桂圆。张远把碗放进水槽,看见窗外的雪地上印着几只麻雀的脚印,小小的,像朵朵梅花。她想起黎平刻的那些木鸟,翅膀的角度各不相同,黎平说“每只鸟都有自己想飞的方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公司群的消息:“关于‘焕颜’系列广告,最终采用林组长方案,小张辅助执行。”后面跟着个微笑的表情,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张远的心。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和黎平的对话框,想打“我没事”,指尖悬了半天,却打出“中午能回家吃饭吗”。

黎平几乎是秒回:“能,我买了排骨,炖萝卜。”

张远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潮。她走到客厅,拿起一只小熊杯子,杯壁上的小熊笑得憨态可掬,怀里抱着颗爱心。这是前几天她们去超市时买的,张远当时说“两只刚好,一人一个”,黎平红着脸没说话,却在结账时悄悄把杯子放进了购物篮。

杯子里还残留着点牛奶的甜,张远用指尖摸了摸杯口的奶渍,像在触摸昨夜黎平递杯子时,不小心碰到她手背的温度。

中午回家时,楼道里飘着炖排骨的香。张远刚走到三楼,就看见黎平站在门口等她,手里拿着条围巾:“外面风大,戴上。”围巾是米白色的,织着细小的菱形花纹,是黎平前几天熬夜织的,说“比买的暖和”。

“排骨炖好了?”张远把围巾往脖子上绕了两圈,暖得有点痒。

“嗯,就等你了。”黎平侧身让她进门,“萝卜是昨天在菜市场挑的,瓷实,炖出来甜。”

客厅的桌上摆着两碗米饭,一盘炒青菜,还有一大碗排骨炖萝卜。排骨炖得酥烂,筷子一戳就能脱骨,萝卜吸足了肉香,在白瓷碗里泛着淡淡的黄。黎平给她夹了块带筋的排骨:“这个香。”

张远咬了一口,肉香混着萝卜的甜在嘴里散开,眼眶忽然就红了。她低下头,假装扒饭,眼泪却不争气地掉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怎么了?”黎平放下筷子,声音里带着点担忧。

“没什么,”张远吸了吸鼻子,“就是觉得……这排骨太好吃了。”

黎平没说话,只是往她碗里又夹了块萝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的指尖有点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张远忽然想起昨天在公司,林姐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有些人就是不适合做广告,趁早转行算了”,她当时咬着牙没说话,回到座位却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直到实习生小周偷偷塞给她颗糖,说“别理她,她就是嫉妒你方案写得好”。

“黎平,”张远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连个方案都做不好。”

黎平正在给排骨去骨,闻言动作顿了顿。她把剔下来的肉放进张远碗里:“我第一次刻木鸟的时候,刻废了七块木头。不是翅膀歪了,就是眼睛刻得像豆子,丑得很。”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光,“但第八只就好多了,现在不也能刻出会飞的样子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黎平的手背上,她的指甲剪得短短的,指腹上有层薄茧,是常年握刻刀和螺丝刀磨出来的。张远看着那双手,忽然想起这双手给她煮过青菜粉丝,给她缝过开线的袖口,给她刻过带着温度的木鸟。

“其实我不是气方案没被采用,”张远的声音低了些,“我是气他们说‘女人就该用温和的语气说话’,说我的方案‘太尖锐,不像女孩子写的’。”她攥紧了筷子,“难道女孩子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就该乖乖听话吗?”

黎平放下碗,看着她的眼睛。阳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周青阳以前总说,她最讨厌别人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她拿起桌上的小熊杯子,往里面倒了点温水,“她十七岁就出来打工,工资全给家里,自己只留几十块钱,却偷偷买了本《女性的觉醒》,藏在枕头底下,睡前就着小台灯看。”

张远愣住了:“她……”

“她走的那天,枕头底下还压着那本书,”黎平的声音有点发颤,“书页都翻烂了,空白处写满了字,有一句我记得特别清楚——‘我是我自己的,不是谁的附属品’。”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只有窗外的麻雀落在窗台上,发出“叽叽”的轻响。张远看着黎平手里的小熊杯子,忽然觉得那只抱着爱心的小熊,其实是在抱着自己。

“所以,”黎平把杯子递给她,“别听他们的。你的方案很好,你的想法也很好,就像这只小熊,它不用变成别的样子,做自己就很可爱。”

张远接过杯子,指尖传来的温热顺着胳膊爬上去,暖了心里那个发紧的角落。她忽然想起面试时,自己说“想做出让普通人觉得‘啊,这说的是我’的广告”,当时觉得很傻,现在却觉得,这或许是她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

“下午我陪你去公司,”黎平忽然说,“正好我今天歇班。”

“不用,我自己可以……”

“我不是去替你吵架,”黎平笑了,“我去给你送点东西。”她转身进了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布包,“我昨天刻的,给你。”

布包里是只木鸟,比之前的都要小,翅膀张得大大的,像是正迎着风飞。鸟的肚子上刻着个小小的太阳,用红漆涂过,在光下亮得像颗朱砂痣。

“周青阳说,心里得有个太阳,”黎平把木鸟放在张远手里,“这样就算遇到阴雨天,也能自己发光。”

张远把木鸟攥在手里,胡桃木的纹理硌着掌心,却一点都不疼。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鸟,翅膀虽然还不够硬,却已经有了想飞的勇气。

下午回到公司,张远把木鸟放在办公桌上。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鸟肚子的太阳上,反射出一点小小的光,像颗不肯熄灭的星。林姐走过时瞥了一眼,嗤笑一声:“都多大了,还玩小孩子的玩意儿。”

张远没理她,只是翻开方案,在“目标受众”那一栏,又加了一句:“她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但首先,她们是自己。”

下班时,张远在写字楼门口看到了黎平。她穿着那件蓝工装,手里拎着个布袋,站在雪地里,像株倔强的芦苇。看到张远,她眼睛亮了亮:“我买了烤红薯,热乎的。”

两只小熊杯子被并排放在石台上,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红薯汤。张远喝了一口,甜香混着暖意,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雪地上,她们的影子挨得很近,像两株在寒风里相互依偎的草。

“黎平,”张远忽然说,“等春天来了,我们去周青阳想去的海边吧。”

黎平抬起头,雪光落在她脸上,她的嘴角扬起个浅浅的弧度:“好啊,”她顿了顿,补充道,“带上她的书,还有我们的小熊杯子。”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路的尽头。张远看着手里的木鸟,忽然觉得,所谓的勇气,其实不是不害怕,而是知道身后有个人,会在你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带着小熊温度的热汤,告诉你“别怕,我在”。

这样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因为心里有个太阳,身边有个想一起去看海的人,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