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澄市的樱花是在张远抵达的第三周盛放的。

她是被窗外的喧嚣吵醒的。拉开窗帘时,整树的粉白忽然撞进眼里——像谁把揉碎的云絮全挂在了枝头,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落,在青石板路上铺成薄薄的一层,脚踩上去,软得像踩在棉花糖上。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黎平发来的照片。城郊的平房小院里,那棵歪脖子杏树终于开花了,淡粉色的花苞挤挤挨挨地缀在枝头,像串没拆封的珍珠。配文是:“房东说,再等十天就能结果。”

张远指尖划过屏幕上的杏花,忽然想起出发前那个晚上,黎平蹲在地上给她打包行李,把折叠伞塞进角落时,特意叮嘱“澄市的春天总爱下雨,这伞虽然歪了根骨,挡雨还是顶用的”。伞面上的向日葵被阳光晒得褪了色,此刻却像从照片里钻出来,在眼前晃出片温暖的黄。

驻场的办公楼在老城区,楼下就是条种满樱花的街。张远抱着笔记本电脑站在窗边,看着穿校服的女孩举着手机拍照,粉白的花瓣落在她们发梢,像别了朵会谢的花。策划组的组长敲了敲她的桌面:“小张,客户那边催方案了,你那个‘花期’的概念,得再磨磨。”

“花期”是张远为护肤品策划的新主题。她在方案里写:“女人的美不该是永恒的雕塑,该像樱花——有含苞的青涩,盛放的热烈,凋零的从容,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模样。”客户觉得“凋零”太不吉利,组长让她改成“永不凋谢的美丽”。

“我觉得‘花期’很好,”实习生小林凑过来看她的草稿,笔尖点在“凋零的从容”那行字上,“我奶奶总说,她年轻时最爱看樱花落,说‘落的时候比开的时候还好看’。”

张远抬起头,看见小林耳后别着朵半开的樱花,粉白的花瓣沾着点晨露:“你奶奶……”

“她去年走了,”小林的声音低了些,“走之前还在念叨,说想看澄市的樱花。”她笑了笑,眼角却有点红,“我带了她的照片来,就放在工位上,每天让她看一眼。”

张远看着小林转身的背影,忽然想起黎平窗台上那只木鸟。翅膀收拢着,爪子紧紧抓着块木头,黎平说“这是周青阳,想飞的时候就看看天,不想飞的时候就歇歇脚”。

午休时,张远给黎平发消息:“澄市的樱花开得正盛,落的时候像下雪。

黎平回得很快,附带一张照片:她蹲在杏树下,手里捧着把刚摘的野菜,嫩绿的叶子沾着泥土,身后的杏花被风吹得轻轻摇晃,落在她发梢。“房东教我认的,说叫‘荠菜’,包饺子很香。”

张远盯着照片里黎平的发梢,那缕总爱垂下来的碎发上沾着片粉白的花瓣,像只停驻的蝶。她忽然很想伸手替她摘下来,就像以前在老城区的客厅里,黎平低头刻木鸟时,她总爱悄悄把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

“我学会做荠菜饺子了,”黎平又发来一条,“等你回来包给你吃。”

张远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打了句“好啊”,又删了,换成“你一个人住,别太累”。

项目进入攻坚期,张远开始频繁加班。凌晨的办公室只剩下她和小林,窗外的樱花在路灯下泛着淡淡的白,像落了层霜。小林趴在桌上打盹,怀里抱着本旧相册,封面上是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女人,站在樱花树下笑得灿烂。

“这是我奶奶年轻时,”小林被她的动静吵醒,揉了揉眼睛,“在A城拍的,她说那时候的樱花,比澄市的还多。”

张远凑近看,照片背面写着日期:2003年3月。她忽然想起黎平说过,她2017年来A城时,老城区的巷口也有棵樱花树,后来修路被砍了,黎平捡了块树干回来,刻成了第一只木鸟。

“你看,”小林指着照片里女人的手腕,“我奶奶总戴着串桃木珠子,说‘是我爷爷给我求的,保平安’。”

桃木珠子的颜色很深,被摩挲得发亮,像黎平手腕上那串胡桃木珠子。张远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其实一直都在——在照片里,在木头上,在隔着千里的牵挂里,像花期一样,谢了又开。

方案最终还是用了“花期”的概念。张远把“凋零的从容”改成了“落时的温柔”,客户沉默了很久,说“就这么定吧,让我想起我太太年轻时,总爱站在樱花树下等我下班”。

庆功宴那天,张远喝了点酒。微醺中,她看见窗外的樱花落得纷纷扬扬,像场盛大的雪。组长拍着她的肩膀说“小张有潜力”,小林举着果汁杯说“远姐你真棒”,可她心里想的,却是黎平此刻在做什么——或许在给杏树浇水,或许在灯下刻木鸟,或许正站在院子里,看月光落在荠菜上。

手机震动时,张远差点把酒杯碰倒。是黎平发来的视频请求,她慌忙跑到露台接起,夜风带着樱花的香扑在脸上。

屏幕里的黎平站在杏树下,身后的夜空缀着几颗疏星。“恭喜你,”她的声音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格外清晰,“小林都告诉我了。”

“你怎么知道……”

“她加了我微信,”黎平笑了,眼角的细纹在月光下像被熨平的线,“说要跟我学刻木鸟,给她奶奶做个摆件。”

张远看着屏幕里的杏花,忽然发现花瓣比上次的照片稀疏了些,枝头冒出了点点嫩绿:“杏花落了?”

“嗯,”黎平仰头看了一眼,“落的时候也很好看,像撒了把粉。”她转身进了屋,镜头晃了晃,对准桌上的木鸟——是只衔着樱花的鸟,翅膀张得大大的,爪子下刻着个小小的“远”字。

“给你刻的,”黎平的声音有点轻,“等你回来,就有两只鸟了。”

露台上的风忽然大了,樱花落了张远一身。她对着屏幕里的黎平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黎平,我想你了。”

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黎平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我也是。”

那天晚上,张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黎平坐在杏树下,荠菜饺子的香气混着花香,在风里飘得很远。黎平给她递了只饺子,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像片温热的花瓣。她们没说话,只是看着樱花和杏花一起落,粉白的、淡粉的,在地上铺成张柔软的毯。

项目结束时,澄市的樱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张远收拾行李时,在抽屉里发现片压干的樱花,是小林送的,说“夹在书里,能留着春天的味道”。她把樱花放进笔记本,夹在写着“花期”的那一页。

黎平发来照片:杏树的枝头挂满了青绿色的小果子,像串翡翠珠子。“房东说,七月就能熟,酸甜口的。”

“我下周回去,”张远回复,“想吃荠菜饺子。”

“等你。”

回程的高铁上,张远靠着窗户看风景。A城的轮廓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像揣了只振翅的鸟。包里装着给黎平买的礼物——支樱花色的指甲油,瓶身上画着两只依偎的鸟,是她在澄市的夜市挑了很久才选的。

她想起出发前,黎平说“就像候鸟,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现在她懂了,所谓迁徙,不是为了逃离,是为了在不同的花期里,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风景,然后带着一身的芬芳,回到牵挂的人身边。

出高铁站时,张远看见黎平站在出口处,穿着那件藏蓝色的外套,手里捧着个布包。阳光落在她身上,发梢的碎发被染成金褐色,像撒了把碎金。

“欢迎回来,”黎平接过她的行李箱,布包往她怀里塞了塞,“刚摘的杏,尝尝。”

青绿色的杏子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带着点阳光的温度。张远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睛,却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酸里带着点淡淡的甜,像这几个月的思念——有点涩,却让人贪恋。

“刻木鸟的料子我买好了,”黎平走在她身边,影子和她的叠在一起,“胡桃木的,你说要刻只衔着樱花的。”

“还要刻只衔着杏花的,”张远笑着说,“让它们做个伴。”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路的尽头。张远看着手里的杏子,忽然觉得,所谓隔空的花期,其实从未真正错过。樱花谢了有杏花,杏花落了有青果,就像她和黎平,隔着千里的距离,却始终在彼此的季节里,守着一份恰好的温柔。

晚风里,仿佛已经能闻到荠菜饺子的香,混着新刻的木头味,在A城的暮色里,酿成了最动人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