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带着暑气,卷着老城区的槐花香,扑在人脸上像团温热的棉絮。张远站在城郊平房的院门外,手里拎着刚买的菜,指尖被塑料袋勒出浅浅的红痕。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是黎平在刻木头 。
她轻轻推开门,夕阳正斜斜地穿过歪脖子杏树的枝叶,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金网。黎平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背对着她,手里的刻刀在胡桃木上游走,木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雪。她的蓝布围裙沾着点木屑,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像片深色的云。
“我回来了。”张远把菜放在石桌上,石桌上摆着两只刚刻好的木鸟,一只衔着樱花,一只衔着杏花,翅膀交叠在一起,像对依偎的伴侣。
黎平回过头,眼睛亮了亮,刻刀在手里顿了顿:“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她的指尖沾着木屑,在夕阳下泛着浅黄的光,“我以为你要加班。”
“项目提前收尾了,”张远走到她身边,弯腰捡起片杏叶,叶片边缘被虫蛀了几个小洞,却依然绿得发亮,“买了条鲫鱼,晚上做豆腐汤?”
“好啊,”黎平放下刻刀,拿起石桌上的木鸟,“你看这翅膀的角度,是不是比上次的自然些?”她的指尖划过鸟的尾羽,动作轻得像抚摸蝴蝶的翅膀,“刻到第三只才找到感觉,前两只都废了。”
张远接过木鸟,胡桃木被打磨得温润如玉,樱花的花瓣刻得薄如蝉翼,杏花的花蕊处还点了点鹅黄的漆,在光下闪着细碎的亮。“比上次的好太多了,”她笑着说,“黎大师的手艺又精进了。”
黎平被她逗得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夕阳,像揉碎的金箔:“别取笑我了。对了,房东说隔壁的空房要出租,问你要不要看看?”
张远的心轻轻跳了一下。从澄市回来后,她一直在老城区和城郊之间往返,黎平提过三次让她搬来同住,她总找借口推脱——不是项目忙,就是说“再等等”。其实她怕的是,太近的距离会消磨彼此的默契,像两棵长得太近的树,根系纠缠久了,总会生出摩擦。
“我看了照片,”张远的指尖在木鸟的翅膀上轻轻划着,“带个小阳台,能看到你的院子。”
“是啊,”黎平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木屑,“站在阳台上,能看见我刻木头,我也能看见你加班。”她顿了顿,补充道,“房东说,月租比老城区便宜两百,还带个小厨房。”
张远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雨里遇见她的那天。黎平举着把歪骨伞,伞面上的向日葵被雨水打湿,像朵倔强的小太阳。那时她不会想到,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会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为她在这座城市最坚实的依靠,像这棵歪脖子杏树,沉默地为她遮风挡雨。
“好啊,”张远终于点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等我周末搬过来。”
黎平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我帮你收拾,正好把你那盆多肉也搬来,放你阳台的窗台上,能晒到太阳。”她转身往屋里走,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我去烧水,给你泡杯槐花茶,今天刚摘的。”
张远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院子里的槐花香浓得化不开,混着杏树的清苦,在空气里酿成种温柔的味道。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木鸟,两只鸟的爪子都紧紧抓着同一块木头,像在共同守护着什么——或许是这片院子,或许是这段日子,或许是她们之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
晚饭的鲫鱼豆腐汤炖得奶白,张远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看着黎平给她盛汤,汤匙碰到碗沿发出“叮叮”的轻响,像串细碎的风铃。院墙外传来邻居家的电视声,咿咿呀呀的戏曲唱腔混着蝉鸣,在暮色里漫延开来,像条柔软的河。
“下周厂子里要裁人,”黎平忽然说,汤匙在碗里轻轻搅动着,“组长说我可以转去后勤,不用再站流水线了,但工资要降三百。”
张远舀汤的动作停住了:“你想转吗?”
“有点犹豫,”黎平的声音很轻,“后勤轻松,但我怕闲下来会慌。你知道的,我这人闲不住。”她抬头看了看歪脖子杏树,枝头的青杏已经泛出淡淡的黄,“就像这棵树,要是不结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张远想起自己刚转正时,林姐把最难搞的客户丢给她,说“年轻人就该多磨练”。那段日子她每天加班到凌晨,回到出租屋时,黎平总会在客厅留盏灯,桌上放着温好的牛奶,杯里的小熊笑得憨态可掬,像在说“别怕,我在”。
“我觉得转吧,”张远放下汤匙,认真地看着黎平的眼睛,“你不是总说想多些时间刻木头吗?后勤的工作时间规律,正好可以琢磨手艺。我听说网上有木艺店收定制作品,你刻的木鸟这么好看,肯定有人买。”
黎平的指尖在碗沿上轻轻划着,没说话。晚风吹过杏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耳边低语。
“周青阳以前总说,”张远忽然想起黎平提过的往事,“她想攒够钱开美甲店,给每个来的姑娘涂豆沙色的指甲油。”她从包里拿出个小盒子,推到黎平面前,“我给你买了套刻刀,比你现在用的这套锋利,刻细节更方便。”
盒子里的刻刀闪着银亮的光,刀柄是胡桃木做的,被打磨得圆润光滑。黎平拿起一把最小的,指尖在刀刃上轻轻碰了碰,像在触摸某种久违的期待。
“其实我偷偷给网上的木艺店发过消息,”她的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他们说可以先寄几个样品试试,要是反响好,就能长期合作。”
张远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设计款式,我来画图纸,你负责雕刻,就叫……‘双鸟记’怎么样?取两只鸟一起飞的意思。”
黎平的嘴角慢慢扬起来,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漾开圈温柔的涟漪:“好啊。”
那天晚上,张远躺在黎平给她收拾好的客房里,听着院中的蝉鸣和黎平刻木头的“沙沙”声,忽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杏树的影子,像幅流动的水墨画。她想起自己刚到A城时,总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在迷宫里打转,怎么也找不到出口。而现在,她终于明白,所谓的出口,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身边有个能让你安心的人,像这棵歪脖子杏树,沉默地扎根在你心里,给你依靠,也给你方向。
周末搬过来那天,小林特意从澄市赶过来帮忙。她抱着个纸箱,里面装着张远的书和笔记本,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远姐,你这盆多肉长得真好,叶片胖乎乎的,像只小刺猬。”
那盆多肉是张远刚到A城时买的,当时它蔫得像团枯草,是黎平教她用淘米水浇,放在通风的地方晒,才慢慢养得鲜活起来。现在它被摆在阳台的窗台上,正对着黎平的院子,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叶片上,泛着晶莹的光。
“黎姐刻的木鸟呢?”小林四处张望着,眼睛亮晶晶的,“我要看看那只衔着樱花的,远姐你在视频里给我看过,美得像画。”
黎平从屋里拿出木鸟,小林接过去时,指尖轻轻碰了碰樱花的花瓣,惊叹道:“这细节刻得也太绝了!黎姐你太厉害了,比我在工艺品店看到的那些精致多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相框,“对了,我把奶奶的照片带来了,想让黎姐帮我刻个小摆件,就刻她站在樱花树下的样子。”
相框里的女人梳着麻花辫,穿着浅蓝色的衬衫,站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里,笑得眉眼弯弯。黎平看着照片,指尖轻轻拂过女人的衣角,像在触摸某个遥远的春天:“没问题,”她抬头对小林笑了笑,“不过要等些日子,我得先琢磨琢磨怎么刻樱花雨。”
午后的阳光透过杏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张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黎平和小林讨论木鸟的样式,蝉鸣在耳边此起彼伏,像首永不疲倦的歌。她忽然觉得,她们就像这棵杏树,黎平是粗壮的树干,沉默地扎根在土地里;她和小林是新发的枝桠,努力地向着阳光生长;而那些藏在年轮里的故事——周青阳的豆沙色指甲油,小林奶奶的樱花照,她和黎平在雨夜里的相遇——都是树的养分,让这棵树在岁月里长得愈发茂盛。
傍晚小林离开时,张远送她到巷口。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的藤蔓。“远姐,”小林忽然说,“我觉得你和黎姐在一起,就像……就像我奶奶常说的‘共生树’,看着是两棵,根却在土里长在一起。”
张远愣了一下,看着远处黎平在院门口收拾木柴的身影,她的侧影在夕阳里显得格外柔和,像幅被时光晕染过的画。
“等我下次来,”小林挥了挥手,“要看到‘双鸟记’的第一单生意啊!”
“一定。”张远笑着点头。
回到院子时,黎平正在给杏树浇水。水管里的水“哗哗”地流着,在树根处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边的晚霞,像块融化的胭脂。“小林说的‘共生树’,”张远走到她身边,“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两棵树的根系在土里交织,能一起抵抗风雨。”
黎平关掉水管,水珠顺着管壁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圆:“就像我们。”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在张远心里漾开圈涟漪。
夜幕慢慢降临,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钻出来,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黎平把刻木鸟的工具搬回屋里,张远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把那两只衔花的木鸟摆在窗台上,月光落在鸟的翅膀上,胡桃木的纹理泛着温润的光,像流淌的河。
“你看,”黎平指着木鸟爪子下的木头,“我刻了圈年轮,一只鸟的年轮里藏着樱花,一只藏着杏花。”她的指尖划过那圈细密的纹路,“就像我们,各有各的花期,却在同一块木头上扎根。”
张远看着那圈年轮,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潮。她想起这两年在A城的日子,那些加班的深夜,那些面试的雨天,那些因为委屈而掉眼泪的时刻,黎平始终像这棵歪脖子杏树,沉默地站在她身边,用自己的方式给她支撑和温暖。
“黎平,”她轻声说,“谢谢你。”
黎平回过头,月光落在她脸上,她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谢什么?我们是共生树啊。”
窗外的蝉鸣渐渐稀疏,晚风带着槐花香,从纱窗钻进来,拂在人脸上像声温柔的叹息。张远看着窗台上的木鸟,忽然觉得,所谓完美的人生,或许不是一路坦途,而是有个人能陪你经历风雨,分享花期,在岁月的年轮里,刻下彼此的名字。
就像这两只木鸟,衔着不同的花,却共用着同一块木头;就像她和黎平,来自不同的地方,却在这座城市里,长成了彼此的依靠。
夜深了,张远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黎平轻轻的咳嗽声——她的老毛病,一到夏天就犯。过了会儿,咳嗽声停了,传来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像首温柔的摇篮曲。
她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很多年后,这棵歪脖子杏树长得愈发粗壮,枝繁叶茂,树荫覆盖了整个院子。她和黎平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里拿着刻刀,在阳光下打磨着新的木鸟,年轮在木头上一圈圈生长,藏着她们共同的岁月,像首永远写不完的诗。
而那些刻好的木鸟,会带着樱花和杏花的芬芳,飞向不同的地方,告诉每个收到它们的人: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孤勇的前行,而是有人与你共生,在时光里,长成彼此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