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带着桂花的甜香,淅淅沥沥下了整夜。

张远是被窗台上多肉的滴水声惊醒的。她睁开眼,看见晨雾像层薄纱,把对面黎平的院子裹得朦朦胧胧,歪脖子杏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深绿里透着点初秋的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黎平发来的消息:“醒了吗?我煮了南瓜粥,放了点桂圆。”

她趿着拖鞋穿过走廊,看见黎平正站在灶台前搅粥。晨光从厨房的纱窗钻进来,在她身上描出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那道被零件划伤的疤痕,疤痕周围的皮肤因为常年沾水,泛着点淡淡的红。

“今天歇班?”张远凑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砂锅的盖子,南瓜的甜香混着桂圆的暖,在空气里漫延开来。

“嗯,”黎平把粥盛进碗里,“后勤的活不忙,周末能正常休息了。”她把碗推到张远面前,“快吃,凉了就不糯了。”

餐桌的角落里,放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已经磨得发毛,上面贴着张泛黄的邮票,盖着六年前的邮戳。张远认得这个信封——是上周整理黎平旧物时发现的,压在衣柜最底层的蓝布包里,和那件绣着小雏菊的工服放在一起。

“这信……”张远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粥,南瓜的碎屑在碗里打着旋。

黎平的动作顿了顿,伸手把信封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周青阳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走之前寄来的,我一直没敢拆。”

粥的甜在舌尖慢慢散开,却尝不出往日的暖。张远想起黎平曾说,周青阳走的那天,枕头底下压着本《女性的觉醒》,书页空白处写满了字,最用力的那句是“我是我自己的,不是谁的附属品”。

“想拆吗?”张远抬头看她,晨光在黎平的睫毛上投下片浅浅的阴影,像片沉默的云。

黎平的指尖在信封上轻轻划着,没说话。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用砂纸打磨往事。

“我陪你,”张远把碗推到一边,“拆了,或许能踏实些。”

黎平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把小刀,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微弱的光。她割开信封封口时,手指抖得厉害,像第一次握刻刀时的样子。信纸是廉价的稿纸,边缘已经发脆,上面的字迹却很用力,笔画里透着股倔强的劲,像要冲破纸页的束缚。

“黎平: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A城了。别担心,我不是回家,是去南方,听说那里的冬天不冷,能种活栀子花。

车间的组长又扣我工资了,说我锁边机用得慢,耽误了流水线。其实我知道,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照顾’——他说只要我跟他好,就能给我换个轻松的岗位。黎平,你说人为什么总觉得可以用‘照顾’换别人的低头呢?

我偷偷攒了三百块钱,藏在床板下的饼干盒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总说我马虎,其实我记得住重要的事。这点钱不够你买新刻刀,但能买两斤好木头,你说过想刻只展翅的鹰。

昨天去夜市,看到美甲摊在打折,豆沙色的指甲油买一送一,我买了瓶藏在你衣柜的蓝布包里。别总说自己不爱打扮,你的手那么巧,涂了指甲油肯定好看。等我在南方站稳脚跟,就接你去看海,你说过想看海是什么颜色的。

对了,那本《女性的觉醒》留给你,里面夹着片我去年在江边捡的芦苇叶,晒干了,能当书签。

别念我。

青阳

2018年冬”

信纸在黎平手里轻轻颤抖,墨迹被泪水晕开,在“别念我”三个字上洇出片深色的云。张远伸手想接过信纸,却发现黎平的指尖已经把纸捏出了深深的褶皱,像段被反复揉搓的往事。

“她没走,”黎平的声音哽咽着,几乎不成调,“她根本没去南方,她就在宿舍的楼顶……”她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我以为她只是闹脾气,我以为她会回来的……”

张远把她揽进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像寒风里的芦苇。厨房的砂锅还在微微冒气,南瓜的甜香混着泪水的咸,在空气里酿成种酸涩的味道。

“她不想让你担心,”张远轻轻拍着黎平的背,像安抚只受惊的鸟,“她在信里说要接你去看海,她是想让你好好活着,替她看看那些没看过的风景。”

黎平的哭声渐渐小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在地板上投下块菱形的亮斑,刚好落在那瓶豆沙色的指甲油上——就是张远之前在蓝布包里发现的那瓶,瓶口的漆已经干成了块,像颗凝固的晚霞。

“床板下的饼干盒,”黎平忽然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我后来找过,什么都没有。”

“她可能怕你发现,”张远拿起那瓶指甲油,轻轻旋开盖子,里面的漆已经硬得像块石头,“她想让你往前走,别总惦记着过去。”

黎平看着那瓶指甲油,忽然笑了,眼泪却还在往下掉:“她总说我手巧,其实她才是最巧的,连骗我都骗得这么真。”

那天下午,她们在床板下的饼干盒里找到了周青阳的三百块钱。钱被仔细地用红绳捆着,里面夹着张纸条,是用口红写的:“买海蓝色的指甲油,等看海时涂。”

“我们去看海吧,”张远把钱放回饼干盒,“这个周末就去,坐高铁去邻市的海边,只要两个小时。”

黎平摩挲着饼干盒上的锈迹,像在触摸某个遥远的承诺:“她信里说,南方的冬天不冷。”

“现在是秋天,”张远笑着说,“海边的秋天有芦苇荡,像她捡的那片芦苇叶。”

她们真的去了海边。

高铁在轨道上飞驰时,黎平一直望着窗外,手里紧紧攥着那片夹在书里的芦苇叶。张远靠在她肩上打盹,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混着点阳光晒过的暖,像老城区客厅里的味道。

海边的风很大,吹得人头发乱舞。黎平站在沙滩上,望着翻涌的蓝色海浪,忽然张开双臂,像只终于展翅的鸟。阳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海水里,像要和大海融为一体。

“是蓝色的,”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真的是蓝色的,比天还蓝。”

张远走到她身边,看见她手里的芦苇叶被风吹得轻轻颤动:“青阳说得对,这里的冬天肯定不冷。”

她们在海边坐了很久,看着夕阳把海水染成金红色,像杯融化的糖浆。黎平从包里拿出那瓶豆沙色的指甲油,用小刀刮下点干涸的漆,撒进海水里。漆块在浪里打着旋,慢慢散开,像朵在水里绽放的花。

“她说要涂海蓝色的,”黎平的声音很轻,“等明年夏天,我们再来,带瓶海蓝色的指甲油。”

张远点点头,看着远处的海鸥掠过海面,翅膀在夕阳里闪着银亮的光。她忽然明白,所谓的过去,从来不是用来遗忘的,而是像这瓶指甲油,虽然干涸了,却能在某个有风的日子,化作海里的花,陪着你继续往前走。

回程的高铁上,黎平靠在张远肩上睡着了,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像个孩子。张远翻开那本《女性的觉醒》,看见周青阳夹在里面的芦苇叶,已经泛黄发脆,却依然保持着舒展的姿态,像片不肯凋零的羽毛。

书页上有很多周青阳写的批注,有的愤怒,有的迷茫,有的却带着点天真的期待。在“自由”那一页,她画了只简笔画小鸟,翅膀张得大大的,旁边写着:“像黎平刻的那样,能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张远合上书本,看着窗外掠过的夜景,城市的灯火像串流动的星。她知道,有些故事虽然有褶皱,却依然能被抚平;有些告别虽然疼痛,却能在时光里开出新的花。

就像黎平和周青阳,就像她和黎平,那些藏在年轮里的牵挂,那些写在信纸上的约定,终会在某个有风的日子,化作翅膀下的风,带着彼此,飞向更辽阔的远方。

车窗外的月光很好,把黎平的侧脸照得格外柔和。张远轻轻碰了碰她鬓角的碎发,像在触摸一段终于被温柔安放的往事。

旧信的褶皱里,原来藏着的不是悲伤,是继续前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