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那扇薄薄的木门,挡不住晋阳城的喧嚣,更挡不住那些针尖似的流言。张杨在冰冷的土炕上枯坐了不知多久,仿佛一尊被抽干了魂魄的石像。李老七小心翼翼端来的粟米粥早已凉透,凝着一层灰白色的膜,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门外的世界仿佛在上演一场针对他的盛大嘲讽剧。
“……听说了吗?就是那个张杨!抱着个烂胰子当宝贝,想拍王司徒的马屁,结果摔了一地!啧啧,那味儿啊,隔条街都能闻见!” 一个粗嘎的嗓音刻意拔高,带着幸灾乐祸的快意,穿透了薄薄的墙壁。
“可不是嘛!王司徒家的门房都说了,腌臜秽物,污人门庭!哈哈哈,一个边郡武夫,也想攀龙附凤?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附和着,话语里的鄙夷如同淬了毒的针。
“武猛从事?我看是‘无脑从事’吧!熬猪油熬昏了头!”
“这下可好,全晋阳都认得他了,不过是当个笑话认得!以后出门怕是要蒙着脸喽!”
每一句议论,每一个哄笑声,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杨的心尖上。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想要冲出去拔刀砍人的暴戾冲动。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几乎要将他溺毙。脸皮火辣辣地烧着,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些恶毒的嘲笑在盘旋。
‘完了…貂蝉…肥皂…名声…全毁了…’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他甚至能想象到王允府邸深处,那个可能存在的、如同月宫仙子般的貂蝉,听闻此事后掩口轻笑的画面——那画面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拯救美女计划?开局就是个史诗级的笑话!社死现场,汉末限定版!
李老七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脸上写满了惶恐和愧疚,仿佛那摔碎的肥皂是他此生犯下的最大罪孽。房间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
就在张杨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羞耻和绝望彻底压垮,考虑要不要连夜卷铺盖逃回并州军营时,驿馆那破旧的院门处,传来一阵与周遭喧嚣截然不同的、沉稳而富有韵律的脚步声。
笃,笃,笃。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气度,停在了他们这间客房的门前。
李老七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头。张杨也僵硬地转动脖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隔绝了外界羞辱、也隔绝了任何可能希望的破木门。是谁?来看笑话的闲汉头子?还是王司徒府上派来兴师问罪、彻底踩死他的家丁?
敲门声响起。很轻,却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郑重。
“张从事可在?太原王公府上,有信至。” 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
王公府上?!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张杨和李老七耳边炸响!李老七吓得脸色煞白,腿一软差点跪下。张杨的心脏更是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完了!是来下最后通牒的?还是直接来抓人的?司徒府的报复这么快就来了?
张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但眼神却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厉。他整了整身上皱巴巴、还隐约残留着一丝肥皂怪味的深青色战袍——这是他此刻唯一能维持的、属于武猛从事的体面。
“开门。” 他声音沙哑地对李老七下令。
门开了。
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想中凶神恶煞的家丁,而是一位穿着深青色细麻长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老者约莫六十许年纪,身姿挺拔,眼神锐利而内敛,下颌留着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短须。他身后并未跟着随从,独自一人站在驿馆简陋的廊下,与周遭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场。他手中捧着一个卷起来的、质地精良的素帛卷轴。
张杨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老者腰间悬挂的一块小小的、温润的羊脂玉佩上。玉佩造型古朴,雕着云纹,正是昨日他在王允府邸大门关闭的瞬间,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个斥责他的老门房腰间所佩之物!
是他!王允的心腹门房!那个骂他“腌臜秽物”、“狂悖之徒”的老东西!
一股热血“嗡”地冲上头顶!张杨的脸瞬间又涨红了,拳头再次捏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羞辱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冷静。这老家伙,是来看他落魄模样的?还是来落井下石,再当面羞辱一番?
然而,出乎张杨意料的是,老者脸上并无昨日那种刻骨的鄙夷和愤怒。他的神情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张杨布满血丝的眼、苍白憔悴的脸、以及微微颤抖的拳头,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或许是审视,或许是探究,但绝非幸灾乐祸。
“张从事。” 老者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动作标准却毫无温度,声音如同古井无波,“老朽王忠,忝为司徒府门房执事。奉我家主人之命,将此物交予张从事。” 他双手将那个素帛卷轴平平递出。
不是兴师问罪?不是驱赶?是…送东西?
张杨满腔的悲愤和戒备瞬间被巨大的错愕取代,整个人僵在原地。李老七更是目瞪口呆,完全搞不清状况。
“这…这是?” 张杨喉咙发干,声音艰涩,没有立刻去接。他死死盯着那卷轴,仿佛那是一条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毒蛇。王允?那个清高得如同云端白鹤的司徒王允?在被自己用一摊“腌臜秽物”污了门庭、沦为全城笑柄之后,居然派人送东西给他?这比直接派人来打他一顿还要诡异百倍!
王忠似乎看穿了张杨的惊疑和抗拒,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细微的弧度更像是习惯性的肌肉反应,而非笑意。“张从事一看便知。”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将卷轴又往前递了半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张杨迟疑着,最终还是伸出了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素帛。入手微凉,质地细腻柔韧,绝非普通货色。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手指有些笨拙地解开系着的丝绦,缓缓将卷轴展开。
素白的帛面上,一行行墨迹新鲜、筋骨遒劲的隶书跃入眼帘。开篇赫然是——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轰隆!
张杨只觉得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道无声的惊雷!震得他魂飞天外,眼前发黑,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帛书!
《出师表》!诸葛亮的《出师表》!!!
这怎么可能?!现在是公元189年!灵帝还在位!董卓还没进京!诸葛亮现在还是个在琅琊老家玩泥巴的小屁孩!他的《出师表》要等到几十年后刘备托孤白帝城才会问世!王允手里怎么会有这个?!
巨大的荒谬感和时空错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张杨。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帛书上的文字,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脑子里一片混沌。‘见鬼了?王允也是穿越的?系统BUG?还是……’ 无数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沸腾的开水,在他脑海里咕嘟咕嘟冒泡。
王忠一直静静观察着张杨的反应。当看到这位昨日还羞愤欲绝的年轻武将,在展开帛书的瞬间,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剧烈收缩,浑身僵硬如同见鬼,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时,老者那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锐利如鹰隼般的精光!
这反应…太不对劲了!绝非一个寻常武将该有的反应!震惊?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见了鬼似的难以置信和灵魂出窍般的茫然?仿佛他认得这文章,甚至…知道这文章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
“张从事?” 王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张杨耳中,“此乃我家主人偶然所得之残篇,观其文辞恳切,忠义之气沛然,有古贤臣之风。然文意未尽,戛然而止,甚是可惜。主人言,张从事昨日虽…行事孟浪,然观其形貌气度,似非全无心肝之辈。若张从事真如坊间所言,有忠君报国之心,或可识得此文?或…能续之?”
王忠的话语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张杨混乱的思绪。他猛地一个激灵,从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中挣脱出来,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陷阱!这绝对是个陷阱!
王允这老狐狸!他根本不可能有诸葛亮的《出师表》!这残篇…是试探!是王允在投石问路!他先用那老门房王忠把自己羞辱到尘埃里,让全城人看笑话,彻底摧毁自己的心理防线。然后,在自己最绝望、最失魂落魄的时候,派同一个人送来一篇绝不该存在于此时的“忠义名篇”!
他想干什么?试探自己是否真的“有忠君报国之心”?还是…怀疑自己身上有古怪?毕竟自己之前送礼送肥皂的行为,在汉末人眼中,本身就足够离奇和难以理解!再加上昨日那场闹剧,王允这种混迹朝堂几十年的老狐狸,怎么可能不起疑?
冷汗顺着张杨的鬓角滑落。他握着帛书的手心里全是湿滑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王忠那看似平静实则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承认知道?怎么解释来源?说自己未卜先知?那等着自己的恐怕就不是嘲笑,而是洛阳诏狱的烈火!装傻充愣?说完全不认识?那“忠君报国”的招牌立刻就会被砸得粉碎,从此在王允乃至整个清流眼中,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只知钻营的粗鄙武夫!貂蝉?想都别想!甚至可能连并州都待不下去!
巨大的压力如同两座大山,从左右狠狠挤压着他。一边是暴露“穿越者”身份、被当成妖孽烧死的万丈深渊;一边是彻底失去王允这边任何可能的转机、永远背负着晋阳笑柄之名沉沦的黑暗泥沼。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驿馆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此刻显得无比遥远。房间里只剩下张杨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王忠那如同实质般、带着审视和压迫感的平静目光。
‘怎么办?怎么办?!’ 张杨的内心在疯狂咆哮。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每一秒都无比煎熬。脑海中,前世看过的无数穿越小说情节飞速闪过,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借鉴的案例。这可是实打实的、面对汉末顶级政治老狐狸的生死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张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帛书上那力透纸背、带着沉痛与恳切的文字: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这些滚烫的字句,如同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他混乱意识深处某个角落。他想起了自己魂穿之初,在军营里面对吕布张辽比箭时的忐忑;想起了得知灵帝将死、天下将乱时的茫然;想起了那个深藏在心底、想要在这乱世中抓住点什么、改变点什么的模糊冲动…虽然最初接近王允的动机是为了貂蝉,带着点现代人的轻浮和算计,但“忠君报国”这四个字,真的只是他用来粉饰门面、忽悠古人的空话吗?
如果他张杨,只是一个彻头彻尾、只知钻营的卑鄙小人,此刻大可以装傻充愣,或者胡诌几句应付过去。然后呢?继续做他的并州武猛从事,在即将到来的滔天乱世中,或许能凭借一点“先知”苟活,但最终结局,恐怕也逃不过历史上那个被部下所杀、身首异处的“张杨”!
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野火,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烧尽了恐惧,烧尽了羞耻,也烧尽了那些患得患失的算计!
去他妈的暴露风险!去他妈的社死名声!
老子受够了!
一股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狠劲猛地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张杨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猛地抬起头,不再躲避王忠那审视的目光,反而直直地迎了上去!脸上的苍白和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驿馆内浑浊的空气、连同外面整个晋阳城的嘲笑声,一口吸尽!然后,在老者王忠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张杨开口了。
他没有去“续写”帛书上的残篇。
他直接将那卷承载着王允试探的素帛,像丢开一块烫手的烙铁般,“啪”地一声合拢,重重拍在身旁那张摇摇晃晃、布满污渍的小木几上!
这个突兀而带着几分粗鲁的动作,让见惯风浪的王忠都微微一怔。
紧接着,张杨挺直了腰背!仿佛昨日被压垮的脊梁,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扳直!他不再看那帛书一眼,目光越过王忠,仿佛穿透了驿馆破败的墙壁,投向了冥冥之中某个沉重的存在。他的声音不再沙哑,不再颤抖,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嘶哑铿锵,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响起:
“王公所询,何须残篇续貂!”
“此心此志,天地可鉴,何须假托他人之口!”
这两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客房!李老七彻底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王忠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无法掩饰的惊愕!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在张杨脸上,试图分辨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究竟是绝望的疯狂,还是…破茧的决绝?
张杨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逼近王忠,那气势竟让久居高门的老者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张杨的眼神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火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狭小的空间内轰然回荡: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今天下三分?不!今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九州板荡!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他直接篡改了开篇!将诸葛丞相对蜀汉的忧虑,化作了对眼前这即将分崩离析的大汉帝国的、血淋淋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忠的心头!老者的脸色彻底变了!
张杨毫不停歇,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灵魂深处的呐喊尽数倾泻: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今何在?!侍中之臣,阿附权阉!忠志之士,困顿江湖!先帝殊遇?已成昨日黄花!陛下蒙尘?只在旦夕之间!!”
他完全脱离了帛书的原文,如同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孤臣孽子,对着这即将崩塌的天地,发出泣血的质问!那强烈的代入感,那字字泣血的悲愤,那对时局一针见血的洞察,绝非一个寻常武夫所能拥有!王忠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张杨的声音越发激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他猛地一手指天,仿佛在质问那无形的神明:
“**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
“然宫中府中,俱为一体?不!俱为私利!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全是党同伐异!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
念到这里,张杨的声音陡然哽住!仿佛一股巨大的悲恸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想起了历史上那些忠臣良将的下场,想起了即将到来的董卓之乱、李郭之祸,想起了颠沛流离的献帝,想起了那些在乱世中如同草芥般被碾碎的黎民百姓…一股真实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对这片土地和这个即将崩坏时代的悲悯与绝望,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彻底冲垮了他所有的表演痕迹!
他眼圈瞬间通红!一层水光不受控制地蒙上了他的双眼!那不是做戏的泪水,那是来自一个知晓历史悲剧走向的灵魂,面对无力改变的现状时,最深沉的无力与痛苦!
“**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 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鼻音,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顺着刚毅的脸颊滚滚而下,“**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
“刑赏何在?!忠善者…埋骨荒丘!作奸者…高坐庙堂!平明之理?哈哈…平明之理何在?!!”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哭腔的嘶吼!充满了血泪的控诉和绝望的嘲讽!他猛地抬手,用沾满泪水和灰尘的粗糙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但那通红的眼眶和剧烈起伏的胸膛,却将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怆与忠愤,展现得淋漓尽致!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先帝在时…在时…每与臣论此事…” 张杨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沉痛的追忆,仿佛在回忆一个逝去的、美好的时代,又像是在哀悼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名为“强汉”的旧梦,“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桓帝禁锢善类!灵帝…灵帝卖官鬻爵!亲小人!远贤臣!此非天灾!实乃人祸!人祸啊!!”
他将诸葛亮对后主的劝谏,直接化作了对桓、灵二帝的控诉!这无异于指着当今灵帝陛下的鼻子骂!是大逆不道!是诛心之言!
王忠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脸上的平静早已被骇然和一种更深沉的震撼所取代!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状若癫狂却又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的年轻武将,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这哪里是昨日那个送礼闹笑话的粗鄙武夫?这分明是一个看到了帝国沉疴积弊、痛入骨髓而发出绝望呐喊的…孤忠之臣?!
张杨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苍凉,他望着虚空,仿佛在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即将逝去的英魂倾诉:
“**臣本布衣…**” 他顿了顿,改了口,带着一种自嘲的悲凉,“臣…起于边鄙,粗识弓马,苟全性命于乱世…本无闻达之念…”
“然…”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如同淬火的寒铁,直刺王忠的双眸!“然!既食汉禄,即为汉臣!见社稷将倾,黎民倒悬,岂能苟安?!岂能坐视?!此心昭昭,可对日月!此志拳拳,九死未悔!!”
“今…临…临…” 他似乎想学原文说“临表涕零”,但巨大的情感冲击让他再次哽咽,最终化作一声低沉却无比沉重的叹息,“…言尽于此…王公…明鉴!”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带着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期盼,重重地吐出。说完,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晃了晃,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通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王忠,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狭小的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张杨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泣血陈词。
李老七早已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完全被自家上官这不要命般的举动吓傻了。
王忠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石雕。他那张清癯的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最初的惊愕、审视,到后来的震撼、骇然,最终都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深沉。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张杨脸上反复逡巡,似乎要穿透皮囊,看清里面那颗心的真伪。
那番话…太过惊人!太过大胆!也…太过真实!尤其是最后那无法作伪的眼泪和悲愤…这绝不是能演出来的!一个边郡武夫,能有如此见识?能对朝局积弊看得如此透彻?能对汉室倾颓怀有如此深切的锥心之痛?这简直颠覆了王忠的认知!
他沉默的时间无比漫长。每一秒,对张杨而言都是酷刑。
终于,王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仿佛抽干了房间内最后一丝空气。他深深地看了张杨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鄙夷,没有了试探,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凝重。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他只是默默地弯下腰,伸出那双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拿起了被张杨拍在几案上的那卷素帛。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那不是一卷普通的帛书,而是承载了千钧之重的谏表。
小心地将帛书卷好,重新系上丝绦。王忠将其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中,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是捧着一块灼热的炭火。
然后,他再次抬起头,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张杨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探究,有震动,或许…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激赏?
依旧没有任何言语。王忠对着张杨,极其郑重地、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揖礼。这个礼,比初见时那个冷淡的颔首,重了何止百倍!
行礼完毕,王忠捧着帛书,转身。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却似乎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绝望、悲愤、汗水和泪水的狭小客房,身影很快消失在驿馆破旧的院门之外。
直到王忠的身影彻底消失,直到驿馆外那代表他离去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张杨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才猛地一晃!
“噗通!”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土炕沿上!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内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让他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我…我刚才都说了什么?!’ 巨大的恐惧感姗姗来迟,几乎将他淹没。骂桓灵!斥朝政!这他妈是夷三族的大罪啊!王允…王忠…他们会不会转头就去告发?!
“将…将军!” 李老七连滚爬爬地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您…您没事吧?吓死小的了!您…您刚才…” 他语无伦次,完全被张杨那番不要命的“表演”吓破了胆。
张杨摆摆手,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疲惫地闭上眼,只觉得浑身虚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刚才那番爆发,耗尽了他在巨大羞辱和生死压力下榨出的最后一丝精气神。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后怕。
完了吗?赌输了吗?
他不知道。只能等待。等待王允最终的裁决。是飞黄腾达的阶梯,还是…通往断头台的催命符?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驿馆外的喧嚣似乎也小了些,但张杨知道,关于他的笑话,仍在晋阳城的每个角落发酵。
就在张杨的心一点点沉向谷底,绝望的阴霾再次笼罩上来时——
笃,笃,笃。
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在门外响起!去而复返!
张杨和李老七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轻轻推开。依旧是王忠。他独自一人,手中已没有了那卷素帛。他的神情依旧肃穆,但眉宇间那股冰冷的审视和疏离感,似乎淡去了不少。他看着瘫坐在炕沿、脸色苍白如鬼的张杨,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张从事。” 王忠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张杨耳中,如同天籁,又如同最后的审判,“我家主人有言。”
张杨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死死盯着王忠的嘴唇!
王忠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缓缓道:
“稚叔…忠愤之气,发于肺腑。言虽…激切,然其心可悯,其志…可昭。”
“府中后园,腊梅初绽。若得暇…可于申时三刻,过府一叙。”
轰!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疲惫和绝望!张杨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整个人都微微眩晕起来!
成了!赌赢了!!
王允不仅没有怪罪他的大逆之言,反而被他的“忠愤之气”打动!邀他过府一叙!“稚叔”这个表字的称呼,更是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之意!
“扑通!” 李老七直接跪倒在地,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谢…谢王公!谢王管家!谢…”
张杨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啸,猛地站起身!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股绝处逢生的激荡,让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他对着王忠,极其郑重地、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深深一揖到底:
“杨…谢司徒公厚意!谢王管家通传!申时三刻,必当拜谒,绝不敢迟!”
王忠看着张杨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激动和感激,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封,似乎又融化了一线。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的背影似乎少了几分沉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释然?
当王忠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院门外,张杨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回身,一拳重重砸在冰冷的土炕上!
“砰!”
“成了!李老七!成了!!” 他压抑着声音低吼,脸上是混合着狂喜、泪水、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畅快笑容!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窗棂外,一缕正午的阳光,刺破了连日笼罩晋阳的阴霾,顽强地穿透驿馆破旧的窗纸,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张杨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那光,带着冬日罕有的暖意。
仿佛预示着,那扇曾经对他紧紧关闭的、象征着汉末顶级清流门庭的朱漆大门,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而缝隙之后,是否就有那位惊鸿一瞥、魂牵梦萦的…倩影?
申时三刻…
张杨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天空,眼中燃烧着新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