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晋阳城的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捂得严严实实。鹅毛般的雪片在呼啸的北风里打着旋儿,无声地覆盖了刺史府青黑色的瓦檐,压弯了庭中枯树的枝桠,也将下午校场上那场喧腾的“嘿哟”拉歌所留下的最后一丝燥热彻底浇灭。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的呜咽,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议事厅内,炭盆里的火舌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微响,却驱不散那股从洛阳飘来的、裹挟着血腥与阴谋的寒意。丁原伫立在紧闭的轩窗前,厚重的貂裘背影凝固如山岳,仿佛正透过这沉沉夜色,遥望着那座已然沸腾的帝国心脏。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炭火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张杨垂手侍立在下首,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他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泥塑木雕,唯有胸腔里那颗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擂动着。‘成了!练兵权!丁老板拍板了!’ 巨大的兴奋感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四肢百骸奔流,几乎要冲破表面的平静喷薄而出。他强行按捺住,将所有的激荡都锁在低垂的眼睫之后。‘并州军…几千号人,归老子练了!南部四郡…粮仓…根基…’ 这些词汇在他脑中疯狂盘旋,勾勒出一个在乱世风暴中岿然不动的堡垒雏形。然而,这兴奋只持续了一瞬,就被更深的警惕所取代。‘丁老板这背影…太沉了。张辽那眼神…啧,跟刀子似的,扎人。’ 张辽领命离去时那复杂难明、带着强烈审视意味的一瞥,如同芒刺在背,提醒着张杨此刻的处境并非坦途。信任与猜忌,往往只在一线之间。他必须更稳,更滴水不漏。

“稚叔。”

丁原低沉的声音骤然打破了凝滞的寂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末将在!” 张杨一个激灵,立刻应声,腰背挺得更直。

“练兵,乃当务之急,亦非一日之功。” 丁原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你操演之法,虽别出心裁,然军阵搏杀,终需真章。明日…不,即刻起,你便着手拟定细目。所需粮秣、器械、场地,列个章程,报与府库曹掾,一应优先。” 他顿了顿,终于缓缓转过身。烛光下,他的脸色在貂裘毛领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灰暗,眼窝深陷,唯有那对眸子,依旧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张杨。“本刺史要的,是一支拉得出、打得响、能护住我并州父老乡亲的兵!你,可能做到?”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当头罩下。张杨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滞了一瞬。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命令,更是丁原在惊涛骇浪中对他的最后一道考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迎上丁原的目光,抱拳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使君信重,末将万死不辞!必当竭心尽力,不负使君所托!若练不出一支敢战、能战之师,末将提头来见!”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厅堂里回荡。这是他此刻唯一能给出的、也是丁原最需要看到的答案——绝对的忠诚与担当。

丁原盯着他看了足足三息,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最终,他眼中的审视如同冰雪消融,缓缓点了点头,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早些安歇,明日…事繁。”

“诺!末将告退!” 张杨如蒙大赦,再次躬身行礼,后退几步,才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压抑的气氛。一股混杂着冰屑的寒风猛地灌入回廊,激得张杨浑身一哆嗦,却也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后背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

‘过关了…暂时。’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丁原最后那一眼,简直比面对千军万马的压力还大。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响亮而绵长的“咕噜”声。剧烈的情绪起伏和刚才议事厅里高度紧张的对峙,早已将他下午吃的那点东西消耗得一干二净,此刻饥饿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烧灼着胃袋。

“操,饿死老子了…” 张杨低声咒骂了一句,揉着造反的肚子,循着记忆里飘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肉香,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军营伙房的方向摸去。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晋阳城死寂一片,只有巡夜兵卒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摩擦的冰冷声响,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肃杀。

军营伙房离刺史府不算太远,是一排低矮的土坯房。此刻早已过了晚饭时辰,里面却意外地透出昏黄跳动的火光,厚重的门帘缝隙里,丝丝缕缕诱人的油脂焦香和蒸腾的热气顽强地钻出来,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温暖诱人。

张杨掀开那挂沉甸甸、沾满油污的厚布帘子,一股混合着柴火烟灰、炖煮食物、汗臭以及某种油脂焦糊味的复杂气息,如同实质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他裹住。巨大的土灶上,几口能装下整头猪的铁锅早已刷洗干净,倒扣着。灶膛里的余烬暗红,散发着持久的温热。角落里堆着成捆的柴禾和码放整齐的粗糙陶碗。几个当值的伙头兵裹着油腻的破袄,蜷缩在灶台后避风的角落,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鼾声在空旷的伙房里显得格外响亮。

而在伙房最深处,靠近后门通风口的地方,一团跳跃得最明亮的篝火旁,一个极其高大魁梧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盘膝坐在地上。

篝火是临时用几块劈柴和废弃的木架堆起来的,烧得很旺,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将跳动的光影投映在粗糙的土墙上,也勾勒出那个背影如山岳般的轮廓——宽阔得惊人的肩膀,即使在坐着也显出强悍线条的腰背,还有那随意披散在肩头的、带着微微卷曲的浓密黑发。仅仅是这沉默的背影,就散发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一头暂时收起利爪、在篝火旁假寐的雄狮。

是吕布。

他手中,正拿着一块沾了油脂的细麻布,慢条斯理地、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横放在膝前的一件长兵器。火光在那冰冷的金属锋刃上流淌跳跃,映出摄人心魄的寒芒。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张杨也能清晰地辨认出那方天画戟独特的月牙刃和小枝的形状。吕布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粗糙的麻布摩擦过精钢戟身,发出一种单调而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伙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盖过了角落里伙夫们的鼾声。

张杨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吕老板?!他怎么在这儿?还…擦戟?这大半夜的…’ 一股极其不妙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下午校场拉歌时吕布就没露面,此刻独自一人在这雪夜伙房擦兵器,这场景本身就透着诡异。再联想到刚刚结束的、决定了并州未来走向的秘密会议…张杨的神经瞬间又绷紧了。他本能地想转身溜走,可肚子不争气地又是一阵轰鸣。

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灶台后的阴影里闪了出来,是伙房的老兵头赵三,大家都叫他老赵头。他手里捧着一大块用新鲜荷叶裹着的、烤得焦黄油亮、滋滋冒油的羊腿肉,浓郁的肉香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老赵头显然没注意到门口刚进来的张杨,他堆着满脸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弓着腰,蹑手蹑脚地朝着吕布的方向蹭过去。

“吕…吕将军,” 老赵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面对猛兽般的敬畏和谄媚,“刚…刚烤好的,后腿肉,最嫩!小的特意给您老留的,还热乎着…”

吕布擦拭画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篝火跳跃的光芒映在他侧脸刚硬的线条上,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浓眉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似乎闭着,又似乎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透出一点深不见底的、漠然的光。他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那诱人的肉香和老赵头卑微的讨好置若罔闻。

老赵头捧着肉,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张杨心中警铃大作:‘气氛不对!吕老板这低气压…快赶上外面的暴风雪了!老赵头这马屁怕是要拍在马蹄子上…’ 他正琢磨着是悄悄退出去还是硬着头皮进去打招呼,吕布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般毫无征兆地在伙房里炸开了。

“张辽呢?”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摩擦般的质感,冰冷,毫无起伏,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老赵头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油汪汪的羊腿肉掉地上。他连忙稳住,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禀将军,张…张辽将军他…他接了使君急令,带着本部最精锐的骑卒,天刚擦黑就…就出城了!说是…说是分赴四郡边界巡防要隘去了…”

“哼。” 一声短促而充满不屑的冷哼从吕布鼻腔里发出。他终于停下了擦拭画戟的动作,却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那块沾满油脂的麻布随手丢进篝火里。“滋啦”一声轻响,一股青烟伴着焦糊味腾起。火光猛地跳跃了一下,映亮了他半边脸。那侧脸的线条如同刀劈斧凿,写满了桀骜与…一种被压抑的、极度的不满。

“巡防要隘?呵…” 吕布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老赵头那张惊惶的脸,最终落在了门口张杨的身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灵魂深处。“好一个美差!顶着风雪,替使君守大门…张稚叔,你说是不是?” 他直接将问题抛给了张杨,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张杨头皮一麻,知道躲不过去了。他脸上立刻堆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疲惫和意外的笑容,大步走了进去,仿佛刚发现吕布一般:“奉先兄?你也在?这鬼天气,冻死个人了!” 他一边搓着手靠近篝火,一边很自然地伸手从老赵头僵硬的臂弯里“接”过那块还烫手的烤羊腿,“哎哟,老赵头,还是你惦记弟兄们!正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谢了啊!” 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他进来就是为了找口吃的,顺手解了老赵头的围。

老赵头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张杨一眼,连滚带爬地缩回灶台后的阴影里去了。

张杨也不客气,就着火堆的光亮,直接盘腿在吕布侧对面坐下,抱着那油光锃亮的羊腿,张嘴就啃了一大口。滚烫的油脂顺着嘴角流下,浓郁的肉香瞬间充斥口腔,暂时压下了胃里的火烧火燎。‘嗯!外焦里嫩,火候正好!’ 他满足地眯起眼,心里却警钟长鸣:‘稳住!吕老板这是借题发挥,矛头对着丁原呢!张辽只是个引子…’

果然,吕布见张杨只顾埋头猛吃,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眯得更紧了,里面的寒光几乎要凝成实质。他不再看张杨,而是重新拿起放在一旁的长戟,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冰冷锋锐的月牙刃口,动作缓慢而危险。篝火的光芒在他指间跳跃,仿佛随时会被那锋刃割裂。

“稚叔,你倒是说说,” 吕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使君帐下,论武艺,论资历,论冲锋陷阵斩将夺旗…这巡边守隘、护卫根基的重任,是该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他顿了顿,指腹在戟刃上猛地一划,发出“噌”的一声轻响,火光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血丝渗出,他却浑然不觉,“还是该交给…更堪大任之人?”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定张杨,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除了我吕布,还有谁配?

张杨嚼着羊肉的动作慢了下来,腮帮子鼓鼓的,心里却在疯狂吐槽:‘来了来了!经典的吕氏不平衡!觉得全世界都欠他一个C位!丁老板让张辽去守边,没让他这个头号打手去,这委屈可大了!这酸味,隔着八百里都能闻到!’ 他飞快地咽下嘴里的肉,脸上露出一个“深有同感”但又带着点为难的表情,含混地说:“奉先兄神勇,天下皆知!这…这守边巡防之事,确实琐碎了些,怕是委屈了奉先兄的虎威!使君想必也是考虑奉先兄乃我并州军中流砥柱,当留于晋阳,震慑宵小,以备…呃…以备不时之需?”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试图把丁原的“冷落”包装成“倚重”。

“不时之需?” 吕布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浓浓的嘲讽,“是留着看家护院吧?稚叔,你今日在使君面前,可是大放异彩啊。练兵之法,别出心裁;应对时局,条理分明…连那张文远都只能乖乖去喝西北风了。” 他话锋一转,矛头隐隐指向张杨,“使君将整训全军的重任都交给了你…稚叔,好本事!”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那语气,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一个靠嘴皮子和“嘿哟”上位的家伙,凭什么?

张杨感觉嘴里的羊肉瞬间就不香了。‘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丁老板给我权柄,反倒成了吕老板眼里的刺?这特么找谁说理去!’ 他心中警铃大作,知道吕布的不满已经开始蔓延到自己身上了。他连忙放下羊腿,油腻的手在身上随便蹭了蹭(反正甲胄也脏了),脸上堆起十二万分的真诚和无奈,苦笑道:“奉先兄莫要取笑!稚叔何德何能?不过是使君信任,赶鸭子上架罢了!练兵之事,千头万绪,哪有奉先兄提戟上马,纵横沙场来得痛快?我这是劳碌命,苦差事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疯狂暗示自己是“苦力”,绝无威胁。

吕布盯着张杨看了几息,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张杨的伪装一层层剥开。篝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动,如同两簇幽冷的鬼火。就在张杨感觉后背又要被冷汗浸透时,吕布却忽然收回了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重新低头,慢条斯理地继续擦拭他的方天画戟。那“沙…沙…”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寂静的伙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苦差事?” 吕布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淡,仿佛刚才的锋芒只是错觉,“总好过…被人支得远远的,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他意有所指,显然还是对张辽被派出去“喝西北风”耿耿于怀。“丁建阳…” 他第一次直呼了丁原的表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怨怼和轻蔑,“…刻薄寡恩,赏罚不明!我吕布为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他却只知任用亲信,提拔些…哼!”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那一声充满不屑的冷哼,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表达了他对丁原用人方式的极度不满,以及对张杨、张辽这类“新贵”的打心底里的轻视。

老赵头缩在灶台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大气都不敢喘。张杨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吕布这怨气冲天的话,简直就是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他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打圆场,把话题岔开,老赵头却像是为了缓解这恐怖的气氛,又或是想再讨好一下这位煞神,鬼使神差地、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将…将军息怒…小的…小的听说,那洛阳城…可不太平…大将军何进…被…被宫里的贵人给…咔嚓了!”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脸上满是惊恐,“还…还说…西边…西边凉州那边…有个…有个叫…叫董…董什么的大官…带…带了好多好多兵…正…正往洛阳赶呢…可吓人了…”

“董卓?!”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猛地劈开了伙房里凝滞的空气!

吕布擦拭画戟的动作,骤然顿住!

他那一直低垂的眼帘猛地抬起!篝火的光芒瞬间充盈了他的双眸,那里面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漠然或怨怼,而是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黑暗中蛰伏的猛兽骤然发现了猎物,又像是迷航的船只突然看到了灯塔!那光芒里充满了震惊、探究,更深处,还涌动着一丝极其隐晦却无比灼热的…渴望!

他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苍狼,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和危险。他甚至微微前倾了身体,目光如电,死死钉在因为自己反应过度而吓得差点瘫软的老赵头脸上,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董卓?凉州牧董卓?!他带兵去洛阳了?!消息确凿?多少人马?!”

老赵头被吕布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得魂飞魄散,舌头都打结了:“确…确凿…是…是城里快马传出来的…说…说好多…数不清的铁骑…黑压压一片…打着‘董’字大旗…正…正过…过潼关呢…” 他语无伦次,把自己听到的所有碎片信息一股脑倒了出来。

张杨坐在火堆旁,抱着那半只羊腿,彻底僵住了。他嘴里还含着一块没咽下去的肉,此刻却感觉味同嚼蜡。他死死盯着吕布那双在篝火映照下、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那里面翻涌的、毫不掩饰的、对强大力量和崭新机遇的赤裸裸的向往和盘算…一股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百倍,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义父雷达!!!’ 张杨的内心在疯狂咆哮,掀起惊涛骇浪!‘我靠!吕老板的被动技能触发了!丁原丁老板,您的生命值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零啊!这特么哪是抱怨,这是赤裸裸的跳槽前奏!董胖子!你丫还没到洛阳呢,挖墙脚的锄头已经隔着几百里挥过来了!’

张杨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后背的冷汗彻底浸透了内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太清楚吕布此刻眼神的含义了!那是对丁原“小气”的彻底失望,对自身“怀才不遇”的强烈愤懑,更是对董卓那庞大武力所代表的“前途”和“富贵”的无限向往!历史上那关键的一刀,其心理动机,在此刻这风雪夜、篝火旁、伙房里的怨怼与听闻“董”字时的瞬间亮眼中,已然埋下了致命的种子!

“董卓…西凉铁骑…” 吕布喃喃地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摩挲着方天画戟冰冷的戟杆,仿佛在触摸着某种力量的象征。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之前的怨气和不满,似乎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充满变数的消息带来的巨大可能性所冲淡、所取代。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在他心底无声地燃烧起来。

“啧…” 张杨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发出一声极其响亮的咂嘴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故意用油腻的手拍了拍大腿,脸上堆起一个夸张的、带着点市侩和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吕布那危险的眼神变化。

“嗐!管他董卓懂桌(张杨故意学老赵头含混的口音)还是懂椅呢!” 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油星子差点甩到吕布脸上,“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并州天高皇帝远,只要守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管他洛阳城里杀猪还是宰羊?奉先兄,你说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啃了几口羊腿,含混不清地继续道,“再说了,咱丁使君坐镇晋阳,稳如泰山!奉先兄你更是定海神针!有您在,哪个不开眼的敢来并州撒野?那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嘛!”

他这番话,看似粗鄙,实则句句都在试图“降温”。先把董卓的到来轻描淡写成“杀猪宰羊”的闹剧,降低其威胁感和吸引力;再猛拍丁原和吕布的马屁,强调并州的“安稳”和吕布在此地的“重要地位”,试图用“舒适区”来安抚吕布那颗躁动的心。同时,他把自己摘出来,表现得像个只关心眼前一口肉的庸碌之辈。

吕布的目光终于从虚无的、充满野心的远方收了回来,落在了张杨那张沾满油光、笑得没心没肺的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鄙夷。他似乎想从张杨这看似粗豪的表象下,看出些什么更深的东西。但最终,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冷淡、甚至带着点怜悯意味的笑容。

“你倒是…心宽。” 吕布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听不出喜怒。他不再看张杨,也不再理会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老赵头,而是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将他那柄擦拭得寒光四射的方天画戟收拢,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包裹好。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告别仪式。

包裹好画戟,吕布这才缓缓站起身。他那高大的身躯在篝火的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张杨整个人笼罩其中。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迈开长腿,朝着伙房的后门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吱呀”一声,后门被拉开。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凛冽寒风猛地灌入,吹得篝火一阵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吕布的身影在门口停顿了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目光似乎穿透了茫茫风雪,投向了遥远的西南方向——洛阳所在的位置。风雪吹拂着他散落的鬓发和衣袍,猎猎作响。那个瞬间,他伫立在光明与黑暗、温暖与酷寒的交界处,背影挺拔如标枪,却透着一股决绝的、一去不回的孤狼气息。

“这风雪…呵,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他低沉的声音混在风雪的呜咽里,飘了过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意味。随即,他高大的身影便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门外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之中,厚重的门板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合拢,隔绝了最后的光亮和温暖。

伙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老赵头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喘息。

张杨抱着那半只已经凉透了的羊腿,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篝火跳跃的光芒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他脸上那夸张的、没心没肺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冰冷。嘴角那点残留的油光,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油腻的手指,指腹因为刚才用力抓着羊腿而微微发白。然后,他慢慢地将沾满油脂和灰尘的手指,一根一根,用力地、仔细地在冰冷的皮甲护臂上擦拭干净。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要擦掉的不仅仅是油污。

‘丁建阳…’ 张杨在心里无声地咀嚼着吕布方才直呼出的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冰渣。‘你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一股冰冷的紧迫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吕布那最后望向西南的眼神,那消失在风雪中的决绝背影,还有那句关于风雪的宿命低语…都在清晰地昭示着一个即将到来的、无法逆转的结局。

他猛地站起身,将手中那半只早已失去吸引力的冰冷羊腿,随手丢进了旁边熊熊燃烧的灶膛里。

“滋啦——”

油脂遇到烈火,爆发出猛烈的声响和一股焦糊的青烟,瞬间被贪婪的火舌吞没。

张杨不再看那跳跃的火焰一眼,也完全无视了角落里老赵头惊疑不定的目光。他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战袍,深吸了一口伙房里浑浊而油腻的空气,然后,义无反顾地掀开前门的厚帘,一头扎进了门外那咆哮的、吞噬一切的漫天风雪之中。

冰冷的雪粒子如同砂砾般抽打在脸上,生疼。晋阳城在狂风暴雪中沉默着,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张杨的身影很快被无边的白色吞没,只留下身后伙房里,那堆篝火还在徒劳地燃烧着,跳跃着,映照着土墙上吕布巨大而狰狞的影子,也映照着角落里,老赵头那张因恐惧和茫然而彻底失神的脸孔。

风雪呜咽,如同为即将到来的弑父背主者,奏响的前奏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