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并州的风雪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着,呼啸着席卷过晋阳城高耸的土墙,在空旷的街巷间肆意冲撞,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刺史府议事厅内,几盏牛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在丁原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将他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映得如同刀刻。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份刚从洛阳加急送达的、犹带着风霜寒气的帛书诏令,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制诏并州刺史丁原:朕以幼冲,嗣守鸿业。奸宦蔽日,凶竖滔天。大将军何进,忠亮任诚,志除元恶。特敕尔即速率精兵入京,戮力王室,靖难勤王,以清君侧。兵贵神速,不得稽延!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厅堂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铅块,只有牛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以及窗外风雪肆虐的呜咽,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张杨垂手侍立在丁原下首左侧,位置比昨夜靠前了些许,这是他获得练兵权后地位的微妙提升。他眼观鼻,鼻观心,竭力维持着武将的恭谨姿态,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弹幕疯狂刷屏:‘何进这HR是疯了吗?!发offer都不看市场行情的?洛阳现在就是个大号火药桶,董卓这头西凉猛虎都扑到潼关外了!这哪是勤王,这是赶着去参加‘最后的晚餐’啊!丁老板要是去了,吕布那把刀…’ 他不敢再往下想昨夜伙房里吕布眼中那令人心悸的光芒,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他下意识地微微侧目,视线飞快地扫过对面。

吕布如山岳般矗立在丁原下首右侧首位,位置无可争议。他身姿挺拔如标枪,玄色的鱼鳞甲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洪荒巨兽。那张线条刚硬、充满侵略性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浓黑的剑眉下,深邃的眼眸低垂着,视线落在地面某处无形的点上,长长的睫毛掩去了所有情绪,唯有那紧抿的薄唇,透出一丝钢铁般的冷硬。他双手自然垂于身侧,右手拇指的指腹,却在不经意间,极其轻微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佩剑冰凉的剑柄末端,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兵器的掌控欲在无声流淌。

张辽的位置稍后于吕布,同样沉默。他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下颌的线条透着一股执拗。他的目光低垂,但张杨能感觉到那视线并非涣散,而是如同绷紧的弓弦,凝聚着力量,随时准备弹射而出。昨夜风雪中领命出城巡边的疲惫似乎还残留在他眉梢,但此刻却被一种更沉重的、名为“使命”的东西压了下去。

厅堂两侧,几位并州军核心的军司马、都尉肃然而立,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皮革、铁锈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呼……” 丁原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巨石一并吐出。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脸。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决断,更带着一种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无法回避的沉重。

“国贼作乱,神器蒙尘。天子蒙难,社稷倾危!” 丁原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重重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大将军诏命,便是天子旨意!勤王护驾,清君侧,诛奸佞,乃臣子本分,更是我并州男儿之责!纵有千难万险,刀山火海,亦当一往无前!”

他猛地站起身,那并不算魁梧的身躯在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锋芒直指洛阳的方向。他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身前的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灯盏里的火苗剧烈晃动。

“传令!” 丁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全军即刻整备!粮秣、器械、马匹,三日之内,务必齐整!留守兵卒,严守晋阳及四郡关隘,不得有误!违令者,军法从事!”

“诺!” 堂下众人齐声应诺,声浪在厅堂内回荡,暂时驱散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军司马、都尉们纷纷抱拳领命,脸上露出或凝重、或兴奋、或忐忑的神情,迅速转身离去执行命令。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的铿锵声在门外回廊中急促响起,又被呼啸的风雪声迅速吞没。

议事厅内,瞬间只剩下丁原、吕布、张辽和张杨四人。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凝滞。炭盆里的火似乎也弱了几分,光线变得更加昏暗。

丁原的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锥子,缓缓移向吕布。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倚重、期许、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奉先。” 丁原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此去洛阳,凶险莫测。西凉董卓,虎视眈眈;洛阳城内,波谲云诡。我并州军之锋芒,我丁建阳之倚仗,皆系于汝身!” 他向前一步,离吕布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千钧,“汝,当为全军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更要…震慑群小,护我中军周全!此重任,非奉先之勇武不可担当!汝,可能胜任?”

张杨的心脏猛地一缩。‘来了!先锋!这是把最锋利的刀顶在最前面!丁老板这是要榨干吕布最后一点价值,还是要把他推到风暴中心?’ 他几乎能感觉到吕布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在攀升。

吕布缓缓抬起一直低垂的眼帘。那一瞬间,张杨仿佛看到两道冰冷的电光在昏暗的厅堂中一闪而逝。吕布的目光迎向丁原,没有丝毫退缩,那深邃的眼底,却像冻结的寒潭,没有丝毫波澜。他抱拳的动作沉稳有力,甲叶相撞,发出清脆的“锵”声。

“使君之命,布,万死不辞。” 声音低沉,平静,如同深潭之水,听不出喜怒,更听不出昨夜伙房中那深切的怨怼和野心。他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布,定为使君前驱,扫清一切障碍!但有布在,必保使君旗号所指,无坚不摧!”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绝对的自信,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方天画戟的锋芒。

丁原紧盯着吕布的眼睛,似乎想从那片深潭中看出些什么。几息之后,他才缓缓点头,脸上的凝重似乎褪去了一分,但眼底深处那抹忧虑并未完全消散。“好!奉先忠勇,本官深知!速去整备本部精锐,三日后卯时,拔营启程!”

“诺!” 吕布再次沉声应诺,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直起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丁原身后的那幅简陋的并州山河舆图,在代表洛阳的位置短暂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难以捕捉的灼热。随即,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厅外走去。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回响,高大的背影在摇曳的灯光下拖出长长的、如同巨兽般的阴影,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很快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

直到吕布的身影彻底消失,丁原紧绷的肩膀似乎才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他转向一直沉默如磐石的张辽,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明显的倚重:“文远。”

“末将在!” 张辽立刻抱拳,声音洪亮而坚定,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忠诚与无畏。

“你昨夜冒雪巡边,辛苦了。” 丁原的声音透着一丝难得的温度,“然并州乃我等根基,不容有失。本官率主力入京后,留守晋阳、协防四郡、确保粮道畅通、弹压地方之重任…”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便交付于汝!汝需与留守诸将戮力同心,保境安民!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末将领命!” 张辽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腰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隼,“使君放心!文远在,并州在!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必保后方无虞,静待使君凯旋!” 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充满了少年将军的锐气和舍我其谁的担当。他接过丁原递来的留守兵符,如同接过千钧重担,紧紧攥在手中。

丁原看着张辽,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欣慰,他拍了拍张辽的肩膀:“好!去准备吧!晋阳,交给你了!”

“诺!” 张辽再次抱拳,深深一躬,目光坚定地扫过丁原和张杨,这才转身,步伐沉稳而迅捷地离开。他的背影,如同一棵扎根大地的青松,透着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厅内,终于只剩下丁原与张杨二人。炭火发出微弱的噼啪声,风雪声似乎更大了,如同无数冤魂在窗外呜咽。丁原脸上那股属于统帅的、逼人的锐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大半,显露出深深的疲惫。他缓缓坐回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目光落在了张杨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衡量,更有一种在惊涛骇浪中抓住一根浮木般的…期冀。

“稚叔。” 丁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倦意,却依旧保持着上位者的威严。

张杨立刻挺直腰板:“末将在!”

“你昨日所呈练兵之法,虽显…新奇,” 丁原斟酌着词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张杨,“然提振士气,确有其效。本官观你行事,思虑周密,常有…非常之想。” 他顿了顿,手指在诏书粗糙的帛面上摩挲着,发出沙沙的轻响,“此番入京,风云激荡,瞬息万变。行军途中,数万大军调动,粮秣转运,军纪维持,皆非易事。吕布虽勇,然性如烈火,刚极易折;诸将各司其职,恐难兼顾全局…”

张杨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他。‘不是吧?难道…’

丁原的目光牢牢锁住张杨,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张杨心上:

“本官思虑再三,决意任命你——张杨张稚叔,为全军行军司马!总掌行军调度、安营造寨、军纪督察、粮秣转运诸事!位在诸将之上,仅受本官节制!你,可有胆魄,担此重任?!”

“轰!”

张杨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行军司马?!位在诸将之上?!仅受丁原节制?!

这权力简直大得吓人!相当于整个并州军团的后勤总管兼宪兵司令兼行军总调度!理论上,连吕布的行军路线、扎营位置、甚至约束其部属,都在他张杨的职责范围内!这哪里是升官,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山口上烤啊!

‘丁老板!您这是把我当救火队长还是挡箭牌啊?!’ 张杨内心疯狂吐槽,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吕布那是什么人?眼里能揉沙子?我管他?我拿头管啊?!他一个不高兴,方天画戟一挥,我这颗脑袋够他砍几回的?还位在诸将之上?您这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吗?!’

狂喜与惊惧如同冰火两重天,在他胸中激烈冲撞。这突如其来的滔天权柄,是机遇,更是足以将他碾碎的危机!他仿佛看到吕布那双冰冷嗜血的眸子正隔着风雪死死盯着自己,也看到洛阳城中那无数明枪暗箭正蓄势待发。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张杨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幻不定。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利弊在电光火石间被反复权衡:

利:掌握行军大权,等于捏住了数万大军的命脉!粮秣、路线、扎营…这些都是未来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本钱!更能名正言顺地观察吕布动向,甚至…在关键时刻,或许能有一丝微弱的干预可能?更重要的是,这是丁原此刻能给出的、最大的信任和倚重,是他张杨真正进入并州权力核心的入场券!

弊:直接站到了吕布的对立面!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任务艰巨,稍有差池,便是军法无情!洛阳局势诡谲,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这个位置,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时间仿佛凝固了。丁原鹰隼般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窗外风雪的咆哮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最终,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从张杨心底涌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丁老板这艘破船眼看要沉,但沉船之前,老子得把能捞的好处都捞到手!南部四郡…粮仓…根基…机会就在眼前!吕布?老子打不过还躲不起吗?用KPI考核流程绑死他!’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混杂着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却又无比坚毅的表情。他撩起战袍下摆,单膝重重跪地,甲叶撞击青石,发出“铿”的一声脆响!他抱拳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和刻意压抑而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洪亮,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决绝:

“使君信重,天高地厚之恩!末将张杨,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向丁原审视的眼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血,“此去洛阳,千难万险!然末将在此立誓:必当殚精竭虑,夙夜匪懈!总揽行军事务,确保粮秣无缺,营寨稳固,军纪严明!若有一丝懈怠,致使大军受阻,延误勤王大计,末将…甘当军法,自刎以谢使君!”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这份看似鲁莽实则精准把握了丁原此刻最需要看到的“忠诚”与“担当”的誓言,如同强心剂注入了丁原疲惫的心房。

丁原紧盯着张杨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火焰似乎暂时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几息之后,他脸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松弛下来,缓缓点了点头,甚至罕见地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疲惫的赞许。

“好!好一个张稚叔!本官…没有看错人!” 丁原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起来吧!速去准备!所需印信、文书,即刻命人备齐!三日后,随本官…入京!”

“末将领命!” 张杨再次高声应诺,这才站起身。后背的冷汗已经冰凉一片,紧贴着皮肤。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彻底被绑上了丁原这辆冲向悬崖的战车,而车头,是吕布这头随时可能噬主的猛虎。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抱拳躬身:“末将告退!”

就在他转身即将踏出厅门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瞥见丁原身后那幅巨大的并州山河舆图。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黄河那条蜿蜒的曲线,在河内郡那片区域微微一顿。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带着无比诱惑力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黄河渡口…收费站…过路费…’ 这念头一闪而逝,快得让他自己都心惊。他立刻收敛心神,不敢再看,大步流星地跨出了议事厅沉重的大门。

门外,风雪正烈。

冰冷的雪粒子如同密集的鞭子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痛感。张杨裹紧了单薄的战袍,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到肺腑的空气,试图驱散心中的寒意和那份沉甸甸的压力。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漫天狂舞的雪幕,望向刺史府后院的方向。在那片被风雪笼罩的精致楼阁中,有一扇熟悉的、此刻正透出温暖橘黄色灯光的雕花木窗。

几乎是同时,那扇窗“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一张清丽绝伦、却写满了担忧的脸庞出现在窗后。貂蝉裹着一件素色的狐裘,乌黑的长发被寒风吹拂着,几缕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她的目光穿越风雪,精准地捕捉到了前厅廊下张杨的身影。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虑和无声的询问。

风雪太大,距离太远,张杨看不清她具体的表情,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分量。他不能停留,更不能回应。只是在那目光投来的瞬间,他紧绷的嘴角极其短暂地、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想传递一个“安心”的信号,随即又迅速恢复成一片凝重。他朝着那扇窗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快得如同错觉。然后,他猛地拉低了头上的皮弁帽檐,毫不犹豫地转身,一头扎进了门外那咆哮的、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的茫茫风雪之中。

冰冷刺骨的寒风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沉重的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迅速被风雪掩埋的深坑。他的身影在漫天皆白的混沌中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议事厅内,牛油灯的火苗再次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丁原依旧枯坐在主位上,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勤王诏书,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更加苍白。他空洞的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火,投向门外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仿佛看到了洛阳城中那冲天而起的血腥烽烟,也看到了自己那不可预测的、布满荆棘的前路。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凝重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窗外,风雪的呜咽声愈发凄厉,如同为这支即将踏上不归之路的并州军团,奏响的悲怆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