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关押的牢房比之前更小,四面都是实心石墙,连扇窗户都没有,只有头顶挂着盏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摇晃,把陈怂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个被随意摆弄的木偶。
铁链的一端锁在他的脚踝上,另一端固定在墙角的铁环里,长度刚够他从稻草堆挪到门口,再挪回来。这是种无声的羞辱,像圈住一头待宰的牲口,告诉他:你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脚踝被铁链磨破的地方已经结痂,又被新的摩擦撕开,血珠顺着脚踝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陈怂盯着那血洼发呆,里面映出他憔悴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活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
“哐当 ——”
牢门被推开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王大麻子拎着个黑漆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方砚台、一支毛笔和一刀宣纸,最显眼的是砚台里那滩暗红色的墨 —— 不是普通的墨,是血墨,和他在地底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杜典狱长的意思。” 王大麻子把托盘放在地上,声音比平时低沉,“陛下寿辰快到了,让你写首贺诗。”
陈怂的目光像被钉子钉在血墨上,手抖得像筛糠。
贺诗?让他用这滩血墨写贺诗?
他想起老儒生被腰斩时溅在脸上的血,想起苏骂骂隔着墙咳血的声音,想起自己手心那道为了激活 “诗能破牢” 而划开的伤口 —— 这血墨里,到底掺了多少人的血?是老儒生的?是刀疤脸的?还是…… 某个他还没见过的,第九层的冤魂?
“我不写。” 陈怂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要杀要剐随便你们,我不会写这种恶心东西。”
“恶心?” 王大麻子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种说不出的嘲讽,“你以为这是给你选的?老东西的《论语》白给你了?苏丫头的血白吐了?”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陈怂的防线。陈怂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你什么意思?苏姑娘她……”
“她好得很。” 王大麻子打断他,弯腰凑近铁栏杆,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但能不能继续好下去,就看你这贺诗写得怎么样了。”
陈怂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知道王大麻子说的是实话。在这文狱里,苏骂骂的命,那些藏在暗处的 “同类” 的命,甚至他自己的命,都像悬在刀尖上,随时可能掉下来 —— 而这把刀的刀柄,此刻正握在杜铁骨手里,握在那个让他写贺诗的人手里。
他不想写,真的不想写。不想用这染血的笔墨去歌颂那个可能纵容贪腐的皇帝,更不想成为杜铁骨手里的刀,去砍向那些他想保护的人。
可一想到老儒生临死前 “血能活” 的口型,想到苏骂骂隔着墙喊 “干得漂亮” 时带着血丝的声音,想到裂缝里那张用马克笔写的 “再骂三句” 的碎纸,他的牙齿就咬得咯咯作响。
“好…… 我写。”
陈怂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他慢慢挪到托盘前,指尖刚触到那支毛笔,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 —— 笔杆上刻着细小的花纹,和他穿越前那支用了五年的钢笔花纹一模一样。
这又是谁的安排?是那个在第九层等他的 “失散的笔友”?还是处心积虑的杜铁骨?
陈怂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他蘸了点血墨,笔尖立刻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吸饱了冤魂的怨气。铺开宣纸的瞬间,油灯的火苗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墙上的影子扭曲成一个狰狞的形状,像只张开翅膀的蝗虫。
“陈怂你就是个怂包,连骂人都要偷偷摸摸。”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骂自己,手却不受控制地在纸上移动。第一个字是 “圣”,写出来的瞬间,血墨突然晕开,像一滴落在宣纸上的血,在笔画间游走,仿佛有了生命。
“圣明烛照万方……”
一句句违心的谀词从笔尖流淌出来,每写一个字,陈怂都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撕裂了一块。他看见老儒生的血在宣纸上蔓延,看见苏骂骂咳出的血沫沾在笔尖,看见自己手心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滴在 “万岁” 两个字上,把它们染成了黑红色。
“怂包……” 他咬着牙,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砸在宣纸上,和血墨混在一起,晕开一朵朵丑陋的花,“你连反抗都要借着别人的血,你算什么东西?”
写到 “阳春布德泽” 时,他的笔尖突然顿住了。
“阳” 字的最后一笔还没写完,血墨却突然自动扭曲,像一条挣扎的小蛇,在 “日” 字旁边添了一撇,又在下面加了一横 ——“阳” 字变成了 “蝗” 字。
陈怂愣住了,随即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
原来笔墨都比他有种。
它们不甘于歌颂虚伪,不甘于粉饰太平,哪怕只是一个字的改动,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他呢?只会缩在牢房里,用心里的咒骂来安慰自己,连光明正大地骂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好…… 好一个‘蝗’字。” 陈怂抹了把眼泪,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那个自动生成的字,血墨在他的触碰下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他的共鸣。
他提起笔,继续往下写。这一次,他不再刻意控制自己的念头,任由那些愤怒、不甘、恐惧在笔尖流淌。血墨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得更加浓稠,更加鲜活,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诡异的力量,仿佛要冲破宣纸的束缚。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陈怂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他看着那张布满血字的宣纸,上面的 “贺诗” 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字里行间都藏着隐晦的咒骂和控诉,尤其是那个 “蝗” 字,在油灯下泛着暗红色的光,像一只蛰伏的蝗虫,随时准备展翅高飞。
“成了。” 王大麻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牢房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张纸,“杜典狱长会亲自把它送进宫。”
他接过宣纸,小心翼翼地卷起来,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临出门前,他突然回头看了陈怂一眼:“你好自为之。”
牢房里又恢复了死寂。陈怂瘫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脚踝的伤口还在流血,和地上的血洼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之前的,哪是新流的。
他开始焦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能靠啃指甲来缓解心里的煎熬。十个指甲缝很快都在流血,疼得钻心,可这点疼却能让他保持清醒,让他不至于被那股被迫作恶的愧疚感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比上次鳝鱼暴动时还要混乱。陈怂爬到铁栏杆边,竖起耳朵听着 ——
“听说了吗?国师大人出事了!”
“什么事?”
“好像是吃了文狱送的寿桃,上吐下泻,差点没缓过来!”
“还有更邪门的!陛下的寿宴上,那盘最大的寿桃突然裂开,里面全是虫子!”
陈怂的心脏猛地一沉。寿桃?文狱送的寿桃?难道和他的贺诗有关?
他想起那个 “蝗” 字,想起血墨里那些仿佛有生命的血珠,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只是想隐晦地表达一下愤怒,只是想让笔墨替他发出一点声音,他从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更没想过会牵连到国师和皇帝!
“不…… 不是我…… 我没有……” 陈怂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可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墙间回荡,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焦虑和恐惧像两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心脏。他用头拼命地撞着石墙,想让自己晕过去,想逃避这一切 —— 可石墙太硬,他只撞出个大包,额头渗出血珠,疼得更加清醒。
就在这时,隔壁牢房突然传来苏骂骂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石墙,显得有些模糊:“干得漂亮!但小心杜铁骨,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
“漂亮?” 陈怂苦笑一声,眼泪又掉了下来,“这叫漂亮吗?我把事情搞砸了,我可能害死了人……”
“害死谁?国师还是皇帝?” 苏骂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那老东西早就该遭报应了!至于皇帝…… 你以为他真的在乎一盘寿桃?他在乎的是你诗里的‘蝗’字!”
陈怂愣住了。皇帝在乎的是 “蝗” 字?为什么?
他还想再问,苏骂骂那边却没了声音,像是被人发现了。陈怂靠在石墙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苏骂骂的话是什么意思?杜铁骨不对劲的眼神又意味着什么?他写的贺诗,到底引发了怎样的后果?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第二天清晨,牢房外突然刮起一阵怪风,风里夹杂着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虫子 —— 是蝗虫!虽然只有米粒大小,数量也不多,可在这封闭的文狱里出现,显得格外诡异。
“怎么回事?哪来的蝗虫?”
“不知道啊!这季节不该有蝗虫啊!”
狱卒们的惊呼声从走廊里传来。陈怂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想起自己写的 “蝗” 字,想起那张泛着红光的宣纸 —— 难道是他的诗,引来的这些蝗虫?
这太荒谬了,简直像天方夜谭!可眼前的蝗虫不会说谎,它们在风里飞舞,像一个个微小的黑色精灵,落在牢房的铁栏杆上,发出细微的 “沙沙” 声。
陈怂突然明白了苏骂骂的意思。他的诗,他的文气,真的有力量!这种力量不是他能控制的,它像一把失控的刀,既伤到了敌人,也可能伤到无辜 —— 而杜铁骨,很可能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让他写这首贺诗!
他被利用了!
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涌上陈怂的心头,比被迫写贺诗时的愤怒更加强烈。他以为自己是在反抗,以为自己是在用笔墨战斗,可到头来,还是成了别人手里的棋子,成了杜铁骨实现某种目的的工具!
“杜铁骨…… 你这个混蛋!” 陈怂猛地一拳砸在石墙上,手背上立刻渗出血迹,“我不会让你得逞的!绝不会!”
就在他愤怒不已的时候,牢门突然被打开了。杜铁骨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长衫,手里拿着一张纸,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
“陈怂,恭喜你。” 杜铁骨走进来,把手里的纸递给他,“你的贺诗送到皇宫后,陛下很喜欢,说你写得‘有趣’,让你再写一首。”
陈怂接过那张纸,发现是他贺诗的拓本。拓本上的字迹清晰可见,尤其是那个被改动的 “蝗” 字,用朱砂标了出来,显得格外刺眼。
“有趣?” 陈怂冷笑一声,“陛下觉得哪里有趣?是这个‘蝗’字吗?还是那些突然出现的蝗虫?”
杜铁骨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陛下觉得什么有趣,不是你该问的。你只需要知道,你的诗,引起了陛下的注意 —— 这对你来说,是天大的恩赐。”
“恩赐?” 陈怂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用别人的命换来的恩赐?用被利用换来的恩赐?这种恩赐,谁想要谁要去!我不稀罕!”
“是吗?” 杜铁骨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那苏丫头呢?老儒生的那些朋友呢?你也不管他们了?”
陈怂的愤怒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他想起苏骂骂咳血的样子,想起那些藏在黑市、藏在第九层的反抗者,想起裂缝里那张等待救援的纸条 —— 他不能不管他们,不能因为自己的愤怒,毁了所有人的希望。
“我…… 我写。” 陈怂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屈辱,“但我有个条件,不能再用这种血墨。”
“可以。” 杜铁骨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会给你准备最好的松烟墨。”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回头看了陈怂一眼:“跟我来,陛下要你在值班室写,说这样‘有灵感’。”
陈怂拖着铁链,跟着杜铁骨往值班室走去。脚踝的伤口被铁链磨得更疼了,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血脚印,在走廊的石板上连成一条蜿蜒的红线。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血脚印,又看了看杜铁骨挺拔的背影,心里的愤怒和屈辱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神经。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还会被利用,知道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可他没有选择。
这就是他的宿命,一个被迫作恶,却又渴望反抗的怂包的宿命。
快到值班室时,陈怂无意间瞥了一眼手里的拓本。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
拓本上,在他写的贺诗旁边,突然多出了一行字!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他自己的笔迹,用一种暗红色的墨水写着:
“我在第九层等你 —— 你失散的笔友。”
失散的笔友?
陈怂的心脏狂跳起来。是裂缝里那张碎纸上的字迹!是砚台里那个影子暗示的存在!是那个一直引导他、等待他的人!
他猛地抬头,看向值班室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他,也吞噬着他。
第九层…… 他失散的笔友……
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一个精心策划了很久的局?而他,这个只想回家的怂包,又该如何在这局中,找到一条既能救人,又能自救的路?
陈怂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拓本。拓本上的字迹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度,像一个承诺,也像一个陷阱。他拖着带血的脚踝,一步步走向值班室,走向那个未知的命运。
走廊里的蝗虫还在飞舞,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的背影,也注视着这场刚刚开始的、用笔墨和鲜血书写的较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