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后的历史课,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阳光烘烤旧书本的混合气味。讲台上,王老师正用略带沙哑、因常年讲课而磨损的嗓音,讲解着某个朝代的兴衰更迭。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嘎”声规律而催眠,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花白的鬓角和微微佝偻的后背上跳跃。教室里很安静,只有这单调的声响和王老师偶尔因紧张或疲惫而清嗓子的干咳。林小满努力将心神沉入那些枯燥的年代和拗口的人名事件里,试图在这片由知识流淌构筑的、脆弱的宁静中找到一丝喘息,暂时屏蔽掉心底那些关于周默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纷扰。这片刻的专注,对她而言珍贵得像沙漠里的绿洲。
然而,这份宁静注定短暂。她敏锐地捕捉到身旁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刺耳的塑料摩擦声和衣料窸窣声。她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了一眼——周默正鬼鬼祟祟地压低身子,几乎要缩进课桌底下,他那只屏幕碎裂的手机,镜头正对着讲台方向,拇指在屏幕上无声地滑动着,显然在调整焦距或角度。
偷拍?上课偷拍老师?!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从林小满心底窜起,瞬间燎原,烧得她指尖发麻。她觉得这不仅是对课堂纪律的公然践踏,更是对台上那位正努力传授知识的老人的极度不尊重!一种强烈的道德不适感攫住了她。她强忍着立刻出声呵斥的冲动,只是把摊开的课本猛地用力一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她感觉到前排有同学疑惑地回头瞥了一眼,但她目不斜视,只是紧紧抿着唇,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冰冷而充满谴责的弧度,目光死死钉在摊开的笔记上,仿佛要将纸页灼穿。不尊重。 这个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
周默似乎完成了他的“杰作”,心满意足地抬起头。他脸上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混杂着兴奋和自得的潮红,迫不及待地就侧身凑近了林小满。他温热的呼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气息,毫无预警地喷在林小满敏感的耳廓上,带来一种她极度反感的、被侵犯般的亲昵感。“嘿,小满,”他声音压得极低,像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但那语气里的炫耀却怎么都藏不住,甚至带着点邀功的意味,“猜猜我刚拍到什么好东西了?王老师的‘经典时刻’!绝对珍藏版!”
林小满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侧过头,动作幅度之大,带起了几缕发丝。她冰冷的眼神像淬了寒冰的针,直直刺向周默那张近在咫尺、写满期待的脸,用清晰的口型无声地、一字一顿地斥责:“无——聊——至——极!” 说完,她几乎是带着一种防御的姿态,迅速将摊开的课本重新高高举起,像竖起一道坚不可摧的盾牌,试图隔绝掉他那令人不适的靠近、气息,以及那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分享欲”。
周默显然被她的激烈反应和那无声的斥责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随即,一种被挑战和轻视的恼怒混合着更强烈的表现欲涌了上来。他似乎觉得林小满的“假正经”需要被“点醒”,或者,他需要用更“有力”的“幽默”来证明自己行为的价值。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被激发了某种奇怪的胜负欲。他伸出食指,模仿着王老师讲到关键处、试图强调某个晦涩知识点时,那种标志性的、带着点神经质的停顿手势——食指用力点着虚空,仿佛要点穿空气。然后,他刻意压扁了嗓子,用一种极度夸张的、模仿王老师特有的、因疲惫和紧张而略显气短和断续的语调,拖长了调子,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刻意的扭曲:“这个——这个——你们知道吗?啊?” 同时,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疙瘩,嘴角用尽全力地向下撇去,几乎要撇到下巴,鼻翼夸张地翕动,眼珠向上翻着,活脱脱一个充满恶意嘲讽的、极其丑陋的鬼脸!最后,他还意犹未尽地加上一声干涩、短促、毫无笑意的假笑:“哈!这朝代啊,亡——就亡在皇帝太昏庸!哈!”
那刻意扭曲、放大的声音,像砂纸一样狠狠摩擦着林小满的耳膜。那张因“表演”而变形、写满了低级趣味快感和对台上认真讲课者赤裸裸嘲弄的脸,像一枚毒刺,狠狠扎进她的眼底!一瞬间,她感觉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脸颊滚烫;下一秒,又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四肢百骸瞬间冻得冰凉僵硬。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口,她几乎要干呕出来。她死死地盯着周默,盯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对“引人发笑”的陶醉和自我满足,那份陶醉里,完全看不到一丝一毫对台上那个鬓角花白、嗓音沙哑、正试图把知识塞进他们脑袋的老人的尊重,也看不到对自己此刻强烈反感和生理不适的丝毫察觉!这就是他引以为傲、在班级里收获笑声的“幽默”? 林小满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这所谓的“搞笑”,在她看来,根本就是建立在对他人的模仿、矮化甚至丑化之上!是赤裸裸的哗众取宠!是用践踏他人尊严和课堂神圣性的方式,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博取那廉价而短暂的关注!这非但与智慧、真诚、有趣毫无关系,简直粗鄙、愚蠢得令人作呕!是对“幽默”这个词最大的亵渎!
她紧紧攥住手中的笔,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下一秒那脆弱的塑料笔杆就要在她掌心折断。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并非为她自己,而是为台上浑然不觉的王老师,淹没了她。一个清晰而暴烈的念头冲破了她所有的教养和忍耐:让他闭嘴!立刻!马上!
前排的李晓似乎被这压抑的动静吸引,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目光正好对上林小满因愤怒而苍白紧绷的脸,和周默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得意洋洋的怪相。李晓明显愣了一下,嘴角本能地似乎想往上翘一下,或许是觉得那鬼脸确实有点滑稽,但当她接触到林小满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几乎要喷出实质火焰的眼睛时,那点刚萌芽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迅速转化为一丝清晰的尴尬和茫然的不解。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转回了头,脊背都显得僵硬了几分。然而,李晓这短暂的回眸和那瞬间的表情变化,在周默看来,却像是一种无声的肯定和鼓励。他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甚至还挑衅般地朝林小满挑了挑眉,仿佛在说:“看吧,多有趣!”
林小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升至天灵盖,将她整个人都冻僵在原地。她看着周默眼中那份纯粹的、对“引人发笑”的陶醉和自我满足,那份陶醉里,完全看不到一丝一毫对台上那个鬓角花白、嗓音沙哑、正试图把知识塞进他们脑袋的老人的尊重,也看不到对自己此刻强烈反感和生理不适的丝毫察觉!更看不到对李晓那尴尬反应的正确解读!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自己和那点可怜的“笑果”。这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悲哀。她移开目光,不再看他,仿佛再看一眼都是对自己感官的折磨。她死死盯着摊开的课本,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她眼前扭曲、跳跃,却一个字也进不了脑子。手心里的汗濡湿了笔杆,黏腻冰冷。她能做的,只有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那股想要站起来大声呵斥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痕。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她只盼着下课铃声快点响起。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象征着解放的铃声终于刺破了教室凝滞的空气。王老师疲惫地合上教案,目光在台下扫视了一圈,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可以下课了。林小满如同听到了特赦令,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逃离灾难现场的迫切。书本、文具被她一股脑地扫进书包,拉链拉得哗啦作响。
然而,就在她侧身去拿放在桌斗里的水杯时,手肘无意中、重重地撞到了周默随意搭在桌沿的胳膊。
“哎哟!” 周默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立刻夸张地大叫一声,声音洪亮得盖过了教室里的嘈杂。他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椅子腿与水泥地面发出刺耳尖锐的刮擦声。他用手紧紧捂住胸口,仿佛那里真的遭受了重击,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做作的、傻瓜式的、充满表演欲的笑容。他冲着周围几个闻声看过来的男生,用一种刻意拔高的、生怕别人听不见的语调嚷嚷道:“谋杀亲‘默’啊小满!下手这么狠?!我的小心脏啊,扑通扑通的,都要被你撞碎啦!哈哈哈!你们评评理!” 那几个男生被他夸张的肢体语言和表情逗乐,配合地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
这刻意制造的、充满低级趣味的“喜剧效果”,成了压垮林小满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日来积压的厌恶、反感、愤怒、以及那种被强行拖入这种“幽默”泥潭的屈辱感,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
她猛地停下所有动作,像一尊骤然凝固的雕像。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抬起头。那双平时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冰冷刺骨的怒火,像两把淬了毒的利刃,直直地、毫不闪避地刺向周默那张还在“表演”、写满洋洋自得的脸。
“周默!” 她的声音并不算特别大,甚至因为愤怒到了极致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带着绝对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那点哄笑,让周围几桌的嘈杂都诡异地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你能不能别再这样了?!” 她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像重锤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清晰、冰冷、充满力量,“上课偷拍,模仿老师说话做怪相,我觉得既幼稚无聊又让人恶心透顶!” 她毫不留情地用最尖锐的词语撕开他那层“幽默”的伪装,“现在下课了,你又来这套?!你告诉我,这到底哪里好笑了?!除了让人觉得你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巨婴,幼稚可笑,毫无分寸感,不懂得最基本的尊重他人也尊重课堂,还能有什么?!”
她的话语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周默脸上。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僵硬,然后如同劣质的石膏面具般寸寸碎裂、剥落。血色从他脸上急速褪去,显出一种难看的灰白。他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林小满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激烈、如此不留情面地爆发,更没料到她竟会用如此直白、如此伤人的词语——“恶心透顶”、“巨婴”、“幼稚可笑”、“毫无分寸感”、“不懂得尊重”——将他引以为傲的、赖以在群体中获得存在感的“幽默”彻底踩在脚下,碾得粉碎!他彻底懵了,瞳孔因为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微微放大,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林小满,像个突然被扒光了衣服丢在闹市的人,只剩下赤裸裸的狼狈和羞耻。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刚才还在哄笑的几个男生也僵住了,表情尴尬,眼神飘忽,不敢再看周默,也不敢看林小满。李晓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仿佛要缩进课桌里。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持续了几秒。周默脸上那被扒皮的羞耻迅速被一种强烈的、试图挽回颜面的恼怒所覆盖。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想用惯常的玩世不恭和“无所谓”的姿态武装自己。他耸了耸肩,试图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但嘴角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提高了音量,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虚张声势:“喂!林小满!你有病吧?!开个玩笑而已嘛!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大家都笑了,就你这么较真?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活得累不累啊?真没劲!扫兴!”
他试图再次祭出“大家都笑了”这块屡试不爽的挡箭牌,仿佛多数人的笑声就能自动证明其行为的正当性和趣味性。但这一次,这块盾牌在林小满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和掷地有声的控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他那强装的镇定和拔高的音量,反而更清晰地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慌乱和被戳中痛处的恼羞成怒。
林小满看着他这副色厉内荏、强词夺理的样子,只觉得一股更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来。她甚至懒得再浪费任何一句话去反驳。她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短、极冷、充满了彻底不屑和失望的“哼!”,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冰的小刀,精准地割断了周默所有试图维持的体面。
她不再看他,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眼睛的污染。她利落地背起收拾好的书包,拉链发出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然后,她挺直脊背,像个骄傲的战士,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座位,脚步坚定而急促。她将周默和他那凝固在脸上的、难看到极点的、混合着震惊、羞恼、尴尬和一丝茫然的表情,以及周遭那片令人窒息的、充满探究和尴尬的寂静,彻底地、决绝地抛在了身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这一次的冲突,像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带着冰冷的锋芒,清晰地、永久性地划在了两人之间。林小满知道,她终于用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划下了那条关于何为“幽默”、何为“尊重”、何为“边界”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代价是什么?她暂时不愿去想。她只想深深地、贪婪地呼吸一口走廊里那没有周默式“搞笑”污染的、带着初夏微凉空气味的自由气息。然而,心底深处,除了愤怒和厌恶,似乎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疲惫和……荒凉。
午休的困顿与无声的侵犯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大片晃眼的光斑。教室里人不多,只有风扇在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嗡嗡旋转,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却吹不散那份令人昏昏欲睡的倦怠。大部分同学都趴在桌子上补觉,或者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这难得的休憩时光。林小满也趴在桌子上,头枕着胳膊,脸颊贴着微凉的桌面,试图在历史课那场激烈冲突带来的余震中,寻求片刻的安宁。她累极了,不仅仅是身体,更是心。与周默那场当众的、撕破脸的争执,耗尽了她所有的情绪。
就在她意识模糊,快要沉入那片混沌的黑暗边缘时,一种极其突兀的触感让她猛地惊醒。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带着点试探性地,戳了戳她的后背,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刚想含糊地说一句“别烦我”,一个刻意压低、却又带着明显笑意和某种隐秘兴奋的声音,就毫无预兆地、极其贴近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喂,小满,” 周默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皮肤上,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你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粉红色的橡皮擦!然后我就拿着你擦黑板,擦啊擦啊,擦得可起劲了!结果,‘噗’的一声,黑板被你擦穿了一个大洞!哈哈哈……太搞笑了!” 他说完,似乎还意犹未尽地、压抑着发出几声短促的“咯咯”笑声,那笑声像砂纸一样磨着林小满的神经。
林小满瞬间完全清醒了,不是被梦境内容,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极近距离的侵犯感和那刻意放大的、自以为是的“搞笑”彻底激怒了!她猛地直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她转过身,胸膛因为愤怒而微微起伏,看到周默正趴在桌子上,侧着脸对着她,脸上努力想维持一个“我只是跟你分享个有趣的梦”的无辜表情,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戏谑和一丝“看你怎么反应”的期待,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所谓的梦境描绘,在她看来,无聊到了极点。毫无想象力,只是把日常物品(她)做一种低级、荒诞的嫁接(变成橡皮擦),制造一种毫无美感的怪异感。更让她恶心的是这种方式!这种突然的、未经允许的肢体接触(戳后背),这种凑到耳边、带着温热气息的低语,这种完全无视她休息意愿和个人空间界限的亲昵和冒犯!这根本不是分享,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和试探,一种对她刚刚划下界限的踩踏!她感到一种被侵犯的强烈不适。
“周默,”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再次爆发的怒火,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却都像冰珠子一样砸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她直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刀,“还有,这种梦,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只会让人觉得更无聊,更烦人。请你以后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周默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似乎完全没料到林小满的反应会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甚至带着一种彻底的否定和驱逐。他愣了一下,脸上那点强装的轻松迅速褪去,随即像是被当众扇了一巴掌,强烈的羞恼涌了上来。他猛地坐直身体,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带着明显的受伤和恼火:“喂!林小满!你有完没完?!开个玩笑而已,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们好歹是同桌,是朋友呢!你就这么不近人情?” 他故作委屈地控诉着,但眼神里那丝慌乱和因被拒绝而产生的恼怒,还是被林小满清晰地捕捉到了。
“朋友?” 林小满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词,她重复了一遍,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充满讽刺的冷笑,“我们只是同学,是同桌。我不需要你这种方式的‘朋友’,更不需要你这种毫无边界感的‘玩笑’。” 她说完,不再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也懒得再看他的表情。她弯腰扶起倒下的椅子,然后重新趴回桌子上,这一次,她刻意将整个后背都转向他,用整个身体语言筑起一道冰冷、拒绝沟通的高墙,试图彻底隔绝掉他身上散发出的、让她浑身不适的气息和那种被强行拖入其“幽默”体系的无力感。
周默僵在原地,看着林小满那决绝的、只留给他一个冰冷后背的姿态,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青一阵白一阵。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浓浓不解和愤懑的轻哼:“哼!” 他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也赌气似的趴在了桌子上,但肩膀紧绷着,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林小满能感觉到他离开座位时投来的目光,像芒刺在背,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困惑?是恼怒?是委屈?还是被彻底否定的茫然?她没有回头,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试图再次进入睡眠。然而,心底却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的浑浊情绪久久无法平息。愤怒、厌恶依旧占据上风,但一种更深的、混杂着疲惫和某种荒诞感的无力感,也悄然弥漫开来。周默的“幽默”,就像一条滑腻冰冷、不断试探边界的毒蛇,它暂时缩回了头,但林小满知道,它随时可能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再次亮出毒牙。守住这条边界,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也更加耗费心力。
英语课:变本加厉的哗众取宠与最终的爆发点
几天后的英语课。Miss张是个性格爽朗、充满活力的中年女性,说话声音洪亮,肢体语言丰富,总喜欢用一些夸张的表情和动作来辅助教学,试图调动课堂气氛。这天她穿着一件亮眼的红色连衣裙,正在讲解一篇关于动物习性的课文。讲到猴子顽皮捣蛋的部分时,她自己也来了兴致,模仿起猴子抓耳挠腮、东张西望的样子,动作幅度不小,表情也很到位,逗得不少同学都忍俊不禁,发出了善意的、轻松的笑声。
这本是一个融洽的课堂片段。然而,坐在林小满旁边的周默,显然又从中嗅到了“机会”的味道。他似乎把前两次的冲突(历史课的惨败和午休的碰壁)暂时抛在了脑后,或者,更可能的是,一种被压抑的表演欲和被林小满否定的憋屈感,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他需要证明自己,需要再次收获笑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找回那点可怜的自信和存在感。
就在Miss张转过身,踮起脚尖,努力够到黑板顶端写一个长单词的瞬间,周默立刻行动了。他不再满足于压低声音和做鬼脸。这次,他微微提高了音量,用一种极其尖细、故作滑稽、模仿卡通片里猴子叫的语调,对着旁边几个平时跟他玩得不错的男生方向,清晰地“表演”起来:“吱吱!嗯?这儿有只小虱子……好痒好痒!啊哈!抓住你啦!” 同时,他配合着做出了猴子快速抓挠自己胳膊、后背的动作,肩膀耸动,脖子扭来扭去,龇着牙,翻着眼白,表情比历史课上模仿王老师时更加夸张、更加刻意,充满了生怕别人看不到的“搞笑”意味,甚至带着一丝对Miss张模仿行为的拙劣“再加工”和嘲弄。
这突如其来的、更大声的怪叫和动作,瞬间打破了课堂原有的轻松节奏。周围几个男生先是愕然,随即反应过来,开始发出压抑的、吃吃的笑声。李晓也听到了,她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周默那夸张的表演,又迅速看了一眼讲台上还在写字的Miss张的背影,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又来了”的无奈和一丝觉得确实有点好笑的复杂表情,但很快又转回头,肩膀微微耸动。
林小满坐在周默旁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快看我表演”、“快笑啊”的刻意能量波。她看着周默那张因为刻意挤眉弄眼而显得面目全非的脸,看着他那些毫无灵气、只为引人发笑而放大的、机械般的动作,只觉得一股熟悉的、强烈的生理性厌恶感再次汹涌而至,比历史课那次更甚!这哪里是幽默?这根本就是一场拙劣至极的、自导自演的模仿秀!是对Miss张教学热情的亵渎,是对课堂秩序的再次公然挑衅!他好像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不明白,真正的幽默应该像Miss张那样,源于对所讲内容的投入和一种自然的感染力,而不是这种毫无营养、纯粹为博眼球而生的、廉价的哗众取宠!
Miss张写完那个长单词,放下粉笔,转过身来。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教室,瞬间就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和那几个还在憋笑的男生。她的笑容淡了下去,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用一种带着明显警告和冷意的眼神,直直地钉在周默脸上,停留了好几秒。那眼神像是在说:“我看见了,适可而止。”
周默脸上的笑容和动作瞬间僵住了,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他显然没料到Miss张会这么直接地看过来。一丝慌乱掠过他的眼底,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但就在这短暂的僵硬之后,一种被当众“压制”的逆反心理和被Miss张眼神激起的羞恼,迅速占据上风。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为了掩饰那瞬间的慌乱和找回场子,在Miss张移开目光继续讲课的瞬间,他竟朝着Miss张的背影,飞快地、极其夸张地、用力地挤弄了一下眼睛,飞了一个极其拙劣、充满刻意挑逗意味的媚眼!那眼神里,混杂着一种“看懂了吗?我多有趣”的洋洋自得,以及一丝被老师瞪视后的、幼稚的挑衅和不服气。
这个动作,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小满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她看到周默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散发着“快看我!我多有趣!我多特别!”的信号,却完全忽略了自己这种行为的粗俗、愚蠢、以及对师长权威赤裸裸的轻慢!他的形象在她心中从未如此清晰:一个内心极度渴望关注和认同,却又极度缺乏真正内涵和自尊的少年。他只能依靠这种最低级的趣味、最哗众取宠的方式,来制造一点可怜的声浪,填补内心的空洞。他或许并非怀着纯粹的恶意,但这种无意识的、自我中心的、完全不顾及场合和他人感受的“幽默”,对他自己是一种可悲的消耗,对周围的人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噪音污染,尤其是对她林小满,更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对她所珍视的秩序感和价值观的粗暴侵犯!
她再也无法忍受了!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怒火,混合着强烈的厌恶、失望和一种近乎悲愤的情绪,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轰然喷发!
“周默!” 一声压抑着极致怒火、却依然清晰得如同裂帛的斥责,猛地从林小满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Miss张的讲课声和教室里细微的杂音。
全班的目光,包括讲台上愕然停下的Miss张,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林小满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她剧烈的动作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她根本无暇顾及。她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因激动而涨红,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死死地、像锁定猎物般钉在周默那张瞬间变得煞白、写满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脸上。
“你到底有完没完?!”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针,带着绝对的控诉力量,狠狠扎向周默,也回荡在寂静得可怕的教室里,“上课!一次又一次!模仿这个!模仿那个!发出怪叫!做那些恶心又愚蠢的怪相!” 她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行为赤裸裸地揭露出来,“你觉得这很有趣吗?!很幽默吗?!”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手指因为愤怒而用力地指向讲台方向,指向同样震惊地看着她的Miss张,“你看看Miss张!看看王老师!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认认真真地给我们讲课!在努力把知识教给我们!”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愤的哽咽,“而你呢?!你在做什么?!你在用你那些低级无聊的把戏破坏课堂!在嘲笑他们的付出!在践踏最起码的尊重!”
她喘着粗气,目光像刀子一样剜着周默:“你所谓的‘幽默’,在我眼里,就是最恶心的垃圾!是噪音!是污染!除了证明你的幼稚无知和毫无教养,什么都不是!我受够了!我告诉你周默,我受够了!请你以后离我远点!离我的耳朵远点!离我的眼睛远点!我一点都不想再看到、再听到你这些让人作呕的‘表演’!”
吼完这长长的一段话,林小满只觉得眼前发黑,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同学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时文静甚至有些内向的同桌。Miss张也完全愣住了,手里还捏着粉笔,张着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周默彻底傻了。他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泥塑,僵在座位上,脸色由煞白转为一种难堪的猪肝色。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辩解,想反驳,想用他惯常的“开个玩笑而已”来搪塞,但在林小满那燃烧着熊熊怒火、充满了绝对否定和彻底厌恶的目光逼视下,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众彻底扒光的狼狈感,像海啸一样将他淹没。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课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愤怒、委屈,还是……别的什么。
林小满不再看他,也无力再看任何人。她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冰冷的决绝。她弯腰扶起自己的椅子,然后抓起书包,在几十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有震惊,有不解,有同情,也有看热闹的——挺直脊背,像个打完一场惨烈战役的士兵,带着满身的硝烟和伤痕,一步一步,坚定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将那一片狼藉的尴尬、震惊和死寂,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这一次,关于“幽默”的边界,她用最惨烈的方式,划得鲜血淋漓,也划得无比清晰。她和他之间,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桥梁,在这一刻,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