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寒出入锦绣阁的频率,渐渐比去城郊的绣坊还勤了。
这家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的绣庄,门面不算最阔气,却凭着一手“千丝绕”的绝技成了京中贵女的心头好。雕花木门推开时,总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丝线的草木气,穿堂而过的风里,总缠着绣娘们低低的笑语和银针穿透绸缎的“簌簌”声。可沈惊寒知道,这暖融融的烟火气里,藏着父亲沈毅布下的暗线——那些看似寻常的绣娘,指尖不仅能绣出牡丹开谢,更能将边关的烽火、朝堂的暗流,织进不起眼的素纱里。
前世她被囚在教坊司的第三年,一个垂死的老绣娘攥着她的手,枯槁的指尖划过她腕间的旧伤,才断断续续说出真相:“锦绣阁的渔翁图……鱼竿用金线,便是要见当家的……”那时沈家早已灰飞烟灭,她握着那点迟来的秘密,只能往喉咙里灌更烈的酒。
这日午后,沈惊寒提着个紫檀木绣匣走进锦绣阁。匣子里是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绢面上的江水用孔雀蓝丝线层层晕染,渔翁的蓑衣沾着细碎的银线“雪粒”,最惹眼的是那根鱼竿——不是寻常的墨色丝线,而是用掺了赤金箔的线密密盘成,在窗棂透进的日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
正在柜台后理账的老绣娘抬起头,她鬓角簪着支竹制发钗,指尖缠着圈青灰色丝线,看见那金线鱼竿时,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跳。“姑娘这图绣得好灵性。”她放下账本,声音像浸过温水的棉线,软和却有韧劲,“后院新到了批苏绣的丝线,姑娘要不要瞧瞧?”
沈惊寒跟着她穿过挂着百鸟朝凤图的回廊,拐进一间堆满绣绷的内室。门帘落下的瞬间,老绣娘脸上的笑意淡了,指尖捻起根银针,在绷着的素纱上起落,不过三两下,两个蝇头小楷“平安”便浮了出来,针脚细得像蛛丝。“小姐有何吩咐?”
沈惊寒解开袖口的盘扣,从贴身处摸出块月白色的软罗帕。帕子边角磨得有些毛糙,右下角绣着半朵含苞的红梅,花瓣用的是极细的胭脂红绒线,看着像被寒风冻得没全开——这是沈家兄妹的暗号,大哥在世时定下的,完整的梅花是报平安,半朵便是有急信。
她将帕子翻面,老绣娘凑近了才看清,帕子背面用近乎透明的银线绣着几行字,线色与罗帕融为一体,若非对着窗光仔细瞧,简直与布纹无异:“谢临渊不可信,三皇子党羽欲构陷父亲,速寻当年他通敌的伪证。”
老绣娘指尖抚过帕子边缘,那里故意做了粗糙的磨损,带着种被风沙反复刮过的涩感——边关的风烈,寻常帕子用不了半月就会磨成这样,沈惊昀见了,定会信这消息是从可信之人手里传来的。她将帕子叠成小方块,塞进袖中绣着暗袋的地方,指尖在袋口的盘扣上轻轻一捻,那扣子便与布料严丝合缝,看不出半点痕迹。“三日内必到二公子手上。”
沈惊寒点点头,刚要转身,却听见前堂传来伙计迎客的声音。她走到窗边,借着一盆茉莉的枝叶遮掩,往外瞧去——街角停着辆乌木马车,车帘绣着暗纹的云纹,正是谢临渊常坐的那辆。车旁立着个穿玄色劲装的黑衣人,帽檐压得极低,可沈惊寒还是看清了他腰间悬着的玉佩——虎形,玉质暗沉,正是三皇子府暗卫的标记。
谢临渊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把玩着串蜜蜡佛珠,正低声对黑衣人说着什么。他侧脸对着阳光,平日里温润的眉眼此刻冷得像淬了冰,连说话时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带着种算计的锐利。
沈惊寒心头一紧,悄然后退半步,转身快步穿过回廊,拐进隔壁的胭脂铺。铺子里弥漫着玫瑰膏和珍珠粉的甜香,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盒海棠红的胭脂,假装蘸着指尖比对颜色,眼睛却盯着铜镜——镜中映出黑衣人朝锦绣阁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转身走进了隔壁的茶馆,那茶馆的后窗,正对着锦绣阁的后院。
原来他们早就盯上这里了。
沈惊寒指尖沾了点胭脂膏,在自己随身带的素帕上轻轻一画。她画得极快,一朵简单的五瓣海棠便成了形,花瓣边缘故意留了点晕开的红,像沾了露水。这是前几日宫宴后,萧策塞给她的纸条上约定的暗号——海棠代表“有异动”,若花瓣带晕,便是“危机已现”。她将帕子折好,递给身边的丫鬟青禾:“去,把这帕子送到忠勇侯府,就说……我瞧着这胭脂颜色好,想问问世子妃要不要一起买。”青禾是自小跟着她的,虽不知暗号,却懂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应声便去了。
三日后的傍晚,门房送来个锦盒,说是忠勇侯府遣人送来的。沈惊寒关了房门,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支雕花木簪,簪头刻着株兰草,叶片上的纹路细得能看清脉络。她捏住簪尾轻轻一旋,“咔”的一声轻响,簪身竟从中间分开,里面藏着张叠得极细的麻纸。
展开麻纸,萧策苍劲的字迹跃然纸上:“三皇子欲借漕运贪墨案牵连沈大人,账册证据在城西粮仓第三间库房,今夜三更转移。”
沈惊寒捏着麻纸的手指猛地收紧,纸角被攥出深深的褶皱。前世父亲正是栽在这桩案子里——三皇子让人伪造了沈家与漕运官勾结的账册,父亲被削职下狱时,她跪在宫门外三天三夜,求谢临渊念及旧情递封求情信,可他只让管家传了句“恩师糊涂”。后来虽查清是冤案,父亲却也被磨去了锐气,成了谢临渊眼中随时可弃的棋子。
这一世,绝不能重蹈覆辙。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第三下时,沈惊寒已换上一身玄色夜行衣。衣料是用浆洗过的细麻布做的,贴在身上不发出半点声响,腰间系着根窄窄的皮带,别着那根断了尖的银簪——前世在教坊司,有个满脸横肉的无赖要抢母亲留下的玉坠,她就是用这簪子划破了对方的脸,才保住了最后一点念想。那时她就知道,有些时候,针比刀更管用。
城西粮仓在护城河下游,借着月色望去,像头伏在暗处的巨兽。沈惊寒绕到粮仓后墙,那里爬满了枯藤,她踩着砖缝往上攀,指尖触到冰凉的墙砖,想起前世二哥教她爬树时说的“手要稳,脚要实,心更要定”,心跳渐渐稳了下来。
翻进粮仓时,脚下踢到个空麻袋,发出“窸窣”一声。她屏住呼吸,等了片刻,确认四周无人,才借着月光往库房摸去。第三间库房的锁是黄铜制的,锁芯生了点锈。沈惊寒取出银簪,断尖处磨得极锐,她将簪子插进锁孔,指尖轻轻转动,凭着前世练出的手感,听着锁芯里“咔嗒”几声轻响,不过三下,锁就开了。
库房里堆着半人高的麻袋,空气中飘着陈米的米糠味,混着点潮湿的霉气。沈惊寒猫着腰往里走,麻袋上印着“江南漕运”的朱红印记,正是三皇子负责的那批。她记得萧策纸条上的话,在最里面那排麻袋前停住,伸手往最底下摸去——指尖触到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是铁盒的棱角。
她费力地挪开上面的麻袋,将铁盒拖了出来。盒子不大,却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果然码着几本账册,纸页边缘泛黄,上面的墨迹却清晰得很。她随手翻开一页,只见几处用朱砂笔圈出的数字格外刺眼,与她前几日在父亲书房偷看到的户部存档,差了足有三成——这分明是做了假账,想把贪墨的罪名扣在父亲头上。
沈惊寒刚将铁盒塞进怀里,就听见库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压低了嗓子说话。“……仔细搜,三皇子说了,那东西定在第三间库房,绝不能让沈毅的人捷足先登。”
是谢临渊的声音!
沈惊寒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将铁盒塞进旁边的麻袋缝隙里,用几把干草盖住,自己则矮身躲进角落的草垛——那草垛是新堆的,干草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却扎得她脖颈发痒,可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只能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火把的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谢临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穿平日里的长衫,换了身黑色劲装,腰间悬着柄长剑,剑鞘上的铜扣随着他的动作轻响,脸上那层温润的面具彻底卸下,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
“大人,这边没有。”两个暗卫在库房里翻查,火把光扫过一排排麻袋,离沈惊寒藏身的草垛越来越近。
谢临渊没说话,只是缓步往里走,指尖抚过麻袋粗糙的麻布表面,像是在确认什么。他的脚步停在藏铁盒的那排麻袋前,沈惊寒甚至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就在她以为要被发现时,谢临渊却转身,一步步走向她藏身的草垛。
“这里的草,”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沈惊寒的心上,“好像动过。”
沈惊寒猛地攥紧了袖中的金针,针尖刺破指尖,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她能感觉到谢临渊的影子投在草垛上,越来越近,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看到草缝里她的衣角。她已经想好了,只要被发现,就拼着被他抓住,也要用这根金针,在他那张虚伪的脸上划开一道口子——就像前世他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那样。
就在这时,库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扯着嗓子喊:“失火了!粮仓失火了!快救火啊!”
谢临渊的身影猛地一顿,火把光里,他的脸色瞬间变了。“走!”他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转身就往外走,长剑的剑鞘撞到门框,发出“哐当”一声。
暗卫们紧随其后,脚步声很快消失在火光和喧闹声里。
沈惊寒趴在草垛里,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夜行衣,连指尖都在发颤。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敢拨开草叶往外看——库房里空荡荡的,只有火把燃尽的青烟在飘动。
她爬出来,刚要去拿铁盒,目光却落在草垛顶端——那里缠着根银色的流苏,流苏末端坠着颗小小的珍珠,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是……萧策的流苏。
他腰间常挂着块白玉佩,玉佩下就系着这样一根流苏。
沈惊寒捏起那根流苏,指尖触到珍珠的温润,突然明白了。方才的火,根本不是意外。是萧策,他一直在暗处跟着她,在最危险的时刻,用一场“失火”引开了谢临渊。
夜风从库房的门缝里钻进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沈惊寒望着窗外跳动的火光,将流苏紧紧攥在手心。原来这一世,她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复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