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寒把“百寿图”的绢面绷在绣架上时,檐外的蝉鸣刚起了头。
月白色的素绢铺展开来,像落了层初雪。她从绣篮里挑出支极细的银针,蘸了点朱砂,在绢角轻轻点出个小小的“寿”字轮廓。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却比寻常绣法多了三分韧劲——这是母亲教她的“锁心绣”,说是针脚里藏着心气,能定心神,也能防小人。
青禾端来一碟新摘的梅子,见她指尖缠着五彩丝线,忍不住咋舌:“小姐要绣一百个寿字,还要各有花样,这得耗多少心神?”
沈惊寒拈起根金线,在绢面上绕出个篆体“寿”。金线在日光下泛着暖光,像把碎金撒在了雪上。“太后属龙,”她轻声道,“你看这个字,是不是像条蜷着的龙?”
青禾凑近了看,果然见那篆字的弯钩像龙尾,竖笔像龙角,忍不住拍手:“小姐这心思,怕是宫里的绣娘都比不上!”
正说着,萧策的身影从月洞门转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件石青锦袍,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匣子里铺着软绒,放着十二束丝线——赤如霞,白似雪,青若烟,最特别的是那束金线,竟泛着淡淡的虹光。
“这是南海进贡的鲛绡线。”他把木匣放在绣架旁,指尖捏起那束金线,“入水不濡,遇火不焦,太医院说,丝线里掺了珍珠粉,绣久了不伤眼睛。”
沈惊寒想起前几日他说要去内务府一趟,原是为了这个。鲛绡线是贡品,寻常勋贵都难得一见,他竟寻来十二色,显然是费了大功夫。她拿起那束虹光金线,绕在指尖,凉丝丝的,倒真比寻常金线温和些。
“你不必如此。”她低声道,却忍不住把金线往绣篮深处藏了藏——像藏起一份不愿与人说的欢喜。
萧策却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散落的鬓发:“太后寿宴上,总有人想挑错处。用最好的线,让他们挑不出半分不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绢面上刚绣好的篆体“寿”,“这个龙形好,太后定会喜欢。”
沈惊寒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三皇子倒台后,七皇子的势力渐长,淑妃在后宫越发张扬,定不会放过寿宴这个场合。让她绣百寿图,既是皇后的试探,也是淑妃的眼睛——稍有不慎,便是祸端。
可她不怕。前世在教坊司,她见过更阴狠的算计,那些明里暗里的刀子,早已让她练就了一身护己的本事。
接下来的几日,沈惊寒几乎都泡在绣房里。白日里,阳光透过窗纱落在绢面上,她用五彩丝线绣出隶、楷、行、草各色寿字,有的配着松鹤,有的缠着灵芝;夜里,烛火映着她的侧脸,她便用那虹光金线,在绢心绣个极大的“寿”,笔画间藏着细密的缠枝莲,远看是字,近看是花。
萧策每日都来。有时提着玉露轩的莲子羹,看着她绣到深夜;有时搬张椅子坐在旁边,替她读些杂记解闷,读到有趣处,她会抬头看他,眼里的笑意比烛火还亮;有时什么也不说,只静静磨墨,墨香混着丝线的清气,倒比任何安神香都管用。
这日傍晚,沈惊寒正用银线勾勒最后一个瘦金体“寿”,沈惊昀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手里还攥着张纸条。“小妹,你看这个!”他把纸条拍在案上,“淑妃宫里的人,竟在打听你用什么线绣寿图!”
纸条上是几个潦草的字:“沈氏用鲛绡线,恐逾制。”
萧策拿起纸条,指尖微微用力,纸角瞬间皱了。“鲛绡线虽金贵,却不算贡品里的禁物。”他冷声道,“她们是想借‘逾制’做文章,断你入宫的路。”
沈惊寒却没恼,反而拿起那束虹光金线,在烛火下转了转。“逾制?”她轻笑一声,“那我便让她们看看,什么是‘合规’。”
她取过张素笺,提笔写下几行字,让青禾送去给皇后宫里的掌事宫女。萧策凑过去看,见她写的是“臣女粗鄙,不敢用鲛绡线污太后法眼,特请以寻常五色线绣制,另备薄礼,为太后添寿”,字迹清隽,倒比寻常奏章还恭敬。
“皇后会懂的。”沈惊寒放下笔,“她要的不是鲛绡线,是我站在她这边的态度。”
果然,次日一早,皇后便让人送来了赏赐——一箱寻常的五色丝线,还有一支玉柄绣针,针尾刻着个小小的“安”字。
“娘娘说,沈小姐心细如发,当用这针。”传旨的宫女笑着说,“还说寿宴那日,让老奴来接小姐,与娘娘同乘一车。”
沈惊昀在廊下听见,顿时眉开眼笑:“还是小妹厉害!这下看淑妃还怎么作妖!”
萧策望着沈惊寒手里的玉柄绣针,眼底的担忧渐渐化了。他知道,她从不是需要依附旁人的菟丝花,她有自己的锋芒,只是从前藏得太深。
寿宴前一日,沈惊寒终于绣完了最后一针。她把百寿图铺开在案上,一百个寿字各有姿态,或藏于松间,或隐于莲中,最妙的是绢心那个金线“寿”,在日光下转动,竟能看出“国泰民安”四个字的影子——那是她用七道不同角度的金线叠绣的,寻常人看不出,却瞒不过太后这样历经世事的眼睛。
“真好。”萧策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赞叹,“像把整个天下的福气,都绣进去了。”
沈惊寒回头时,正撞进他眼底的光里。那光比虹光金线还亮,比烛火还暖,让她想起画舫上他说的“换我护着你”,想起佛前供了三个月的平安牌,心口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软得发颤。
寿宴当日,皇后的马车停在沈府门口。沈惊寒穿着件月白绣玉兰花的褙子,手里捧着卷轴,刚要上车,就见谢临渊站在街角的槐树下。
他穿着件灰布长衫,比上次见面更憔悴了些,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缕。见她看来,他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捏着个锦盒。
“惊寒,”他声音哑得像破锣,“这是我母亲留下的玉镯,据说能保平安……”
沈惊寒没接,只淡淡道:“谢大人若没事,便请回吧。”
谢临渊却不死心,伸手想去拉她的衣袖,手腕却被人死死扣住。萧策不知何时站在旁边,指尖用力,谢临渊的脸色瞬间白了。
“谢大人,”萧策的声音冷得像冰,“太后寿宴,迟到了可是大罪。”
谢临渊看着萧策护在沈惊寒身前的姿态,看着她望向萧策时眼底那抹自己从未见过的柔和,突然松开了手。锦盒掉在地上,玉镯滚出来,在青石板上磕出道裂痕。
“是了……”他喃喃道,“我早就没资格了。”
马车驶过时,沈惊寒掀起车帘一角,见谢临渊还站在槐树下,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霜打了的草。她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怜悯,只像看了场早已落幕的旧戏,转身便忘了。
太后的寿宴设在慈宁宫的花园里,百花簇拥着宝座,太监宫女往来穿梭,衣香鬓影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沈惊寒跟着皇后走到殿中,献上百寿图时,满座皆惊。
“这……这寿字里竟有龙形!”英国公夫人指着绢角的篆字,失声赞叹。
“还有莲纹!太后素来信佛,这是吉兆啊!”
淑妃坐在另一侧,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原想借着“逾制”发难,却没料到沈惊寒的绣活如此精妙,连太后都眯着眼笑了:“好孩子,有心了。这百寿图,比那些金银珠宝可贵重多了。”
正说着,七皇子突然站起身,手里举着杯酒:“沈小姐好手艺,本王敬你一杯。”他的目光黏在沈惊寒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觊觎。
沈惊寒刚要起身,皇后却按住了她的手,笑道:“七皇子,女子不便饮酒,老身替她喝了这杯吧。”
七皇子脸色一僵,却不好驳皇后的面子,悻悻地坐下了。
沈惊寒低头看着案上的茶盏,茶沫里映出萧策的身影——他穿着侍卫的服饰,就站在殿柱旁,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像道无形的屏障。
宴席过半,太后让人把百寿图挂在正殿的墙上,赏给众人细看。淑妃身边的掌事宫女突然喊道:“这金线看着不对劲!莫不是用了鲛绡线?那可是贡品,沈小姐用了,怕是不合规矩吧!”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过来,带着探究和等着看笑话的意味。沈惊寒却从容地站起身,走到图前,用指尖轻轻拂过绢心的金线。
“回太后,”她声音清亮,“这是臣女用寻常金线,掺了珍珠粉和云母碎屑绣的,看着像鲛绡线,实则不是。”她顿了顿,指尖点出“国泰民安”四个字的影子,“臣女想着,太后最盼的便是天下太平,这寿字里的心意,比什么线都贵重,您说是不是?”
太后看着那隐约的四字,又看看沈惊寒坦荡的眼神,突然笑了:“说得好!哀家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贡品,是这份心!赏!”
随着太后的话音,太监捧来个锦盒,里面是支赤金点翠的步摇,流苏上的珍珠晃着柔和的光。
沈惊寒谢恩时,眼角余光瞥见萧策站在殿柱旁,嘴角悄悄勾起个浅淡的笑意,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宴席散后,萧策替她提着赏赐,走在回宫的石板路上。月光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像绣在了地上。
“你那‘国泰民安’,太后看明白了。”萧策轻声道,“她定会护着你。”
沈惊寒想起太后年轻时辅佐先帝稳定朝局的旧事,点头道:“太后心里,装着的从来不止后宫。”
走到分岔路口,萧策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个小小的荷包,递了过来。荷包是烟灰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个小小的“寒”字,针脚虽不如她的细密,却看得出来很用心。
“前几日学着绣的。”他耳尖红了,“针脚……有点粗。”
沈惊寒接过时,指尖触到荷包里的硬物,倒出一看,竟是那枚“安澜”木牌。原来他怕她弄丢,特意缝在了里面。
“很好看。”她把荷包系在腰间,恰好和他的络子配成一对,“比我绣的好。”
萧策望着她腰间晃动的荷包,突然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带着薄茧,却暖得让人不想松开。
“惊寒,”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等过了这阵子,我便去求陛下赐婚。”
月光落在他眼里,像盛了整片星空。沈惊寒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突然想起画舫上那方未绣完的“海棠春睡图”,想起烟灰色络子上的缠枝纹,想起无数个他站在梅树下提灯等候的夜晚。
她踮起脚,在他唇角轻轻印下一个吻,像落下一片海棠花瓣。
“好啊。”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月光的温柔。
远处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只有风吹过海棠树的声音,沙沙的,像在替他们数着往后的日子。那些藏在针脚里的心意,那些护在羽翼下的安稳,终于在这个夏夜,开出了最甜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