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寒山寺的钟声穿过薄雾荡过来时,沈惊寒正站在山门前的石阶上。新裁的月白襦裙沾了些晨露,鬓边那支碧玉红梅簪被山风拂得微微晃动,映着身后初绽的山樱,倒像把春光别在了发间。

萧策提着食盒跟在她身后,见她望着寺门发怔,脚步慢了些。食盒里是刚买的桂花糕,他特意绕去城西那家老字号,老板还记得沈惊寒从前总爱买他家的糖蒸酥酪,如今见了她身边的萧策,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塞了两包蜜饯说是添头。

“在想什么?”他走上前,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擦过她耳垂时,两人都顿了顿,山风里飘来的樱花香突然变得有些稠。

沈惊寒摇摇头,目光落在寺门那对石狮子上。狮爪下的绣球被岁月磨得光滑,她记得前世被谢临渊押来这里祈福时,也是这样一个春日,她跪在佛前,看着香炉里的烟卷成愁绪的形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有来生,再不入这红尘泥沼。

“进去吧。”她抬脚迈上石阶,裙裾扫过青石板,带起几片早落的樱瓣。

大殿里的香火气很浓,木鱼声敲得人心头发静。沈惊寒从香案上取了三炷香,在烛火上引燃,看着火苗舔过香身,留下焦黑的痕迹。她想起前世在这里烧的最后一炷香,香灰断得猝不及防,落在手背上烫出个浅疤,后来在教坊司的寒夜里,她总摩挲着那个疤,像摩挲着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当心烫。”萧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伸手替她拢住倾斜的香灰,指腹带着薄茧,触到她手背时,惊得她指尖一颤。

她抬眸望过去,正撞见他眼里的关切。佛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在他眼尾投下细碎的光影,竟比殿外的春光还要暖些。

“多谢。”她低下头,将香插进香炉,三炷香并排立着,烟柱袅袅缠在一起,像要把什么心事悄悄说给菩萨听。

偏殿的观音像前围了几个求签的香客。沈惊寒本不想凑热闹,却被萧策拉着停下:“求一支吧,图个心安。”他说着,已从签筒里抽了支竹签递给她。

竹签上刻着“中平”二字,解签的老和尚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慢悠悠道:“前尘如露亦如电,此心归处是吾乡。姑娘,放下即自在。”

沈惊寒捏着竹签笑了。掌心的纹路里还沾着些香灰,她想起绣架上那幅快完工的“春江晚景”,鸭子的绒毛已绣得蓬松,桃花瓣上的露珠用银线勾了边,在阳光下看,真像要滴下来似的。

“师父说得是。”她把竹签放回签筒,转身时撞进萧策的目光里。他手里也捏着支签,见她看来,耳根微红,把签往袖里藏了藏。

“你的签是什么?”她故意逗他。

“没什么。”他含糊着摆手,却被老和尚笑着点破:“这位公子求得是姻缘签呢,上上签,说是什么‘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山风吹进偏殿,卷起几片飘落的樱瓣,落在沈惊寒的裙角。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的戏文,说有位小姐在庙会丢了手帕,被书生捡到,后来竟成了一段佳话。那时她总笑戏文里的巧合太假,如今望着萧策泛红的耳根,倒觉得有些事,或许真的是天意。

从寒山寺出来时,日头已升到半空。下山的路上遇到挑着担子卖花的小贩,竹筐里的迎春开得金灿灿的,像把阳光捆成了束。萧策买了两枝,递给沈惊寒一枝,自己拿着另一枝,走几步便用花枝拨弄一下路边的蒲公英,绒毛飞起来时,他眼里的笑意比春光还要亮。

“你小时候也这样?”沈惊寒看着他孩子气的模样,想起前世那个总在宫宴角落独酌的沉默世子,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嗯。”萧策用迎春花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那时候总跟着父亲去皇家书院,先生讲课时,我就偷偷在课本上画小人,被先生发现,戒尺打在手心上,沈大人就站出来说我是被他带坏的。”

他说起沈毅时,语气里满是感激。沈惊寒这才知道,当年父亲不仅为他挡过戒尺,还在他母亲病逝、被其他勋贵子弟欺负时,总把他叫到沈府吃饭,教他读书写字。

“我母亲留下的那枚平安扣,其实是她绣帕上的坠子。”萧策的声音轻了些,“那年在寒山寺,我看见你落水时攥着它,就知道一定是你。”

沈惊寒望着他手里的迎春花,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他手背上,像颗细碎的星子。她突然明白,有些缘分不是突如其来的巧合,而是藏在岁月里的伏笔,像她绣绷上的线,看似杂乱,最后总会一针一线,缝成完整的图案。

回到沈府时,门房正踮着脚往院里张望,见了他们,忙迎上来:“小姐,二公子回来了!正在前厅呢!”

沈惊寒手里的迎春花“啪嗒”掉在地上。她几乎是跑着冲进前厅的,刚绕过屏风,就被一个穿着玄色劲装的高大身影抱住。

“小妹!”沈惊昀的声音带着边关风沙的粗粝,却烫得沈惊寒眼眶发酸。他身上还带着胡杨林的气息,怀抱比记忆里宽阔了许多,鬓角甚至添了道浅浅的疤痕,是刀伤的痕迹。

“二哥……”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手指攥着他的衣襟,摸到布料下凸起的骨节——那是常年握刀磨出的茧。

萧策捡了地上的迎春花,站在屏风外没进去。他听见沈惊寒带着哭腔的笑声,听见沈惊昀絮絮叨叨地说边关的趣事,说他如何在雪夜里追一只偷了干粮的狐狸,说胡杨林的叶子黄时像燃了半边天。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他脚边,他低头看着那枝迎春花,嘴角弯起的弧度,比春风还要软。

晚饭时,沈毅特意让人温了酒。沈惊昀喝得面红耳赤,说起在边关收到萧策托人带的信,说知道沈家平反,他在城楼上哭了半宿,引得副将还以为他打了败仗。

“萧世子,大恩不言谢!”沈惊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以后你就是我沈惊昀的兄弟,谁敢动你,先问问我手里的刀!”

萧策也陪着喝了几杯,脸颊微红,看向沈惊寒时,目光里的暖意几乎要溢出来。沈惊寒假装没看见,低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莲子羹,却觉得那甜味从舌尖一直暖到了心底。

夜里,沈惊寒坐在绣架前,终于绣完了“春江晚景”的最后一针。燕子的翅尖蘸着靛蓝,正掠过粉红的桃花,嫩黄的鸭子浮在碧色的水面上,连水波都用银线绣得闪闪发亮。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绣品上,像给春光镀了层银。她想起寒山寺老和尚的话,想起萧策藏在袖里的姻缘签,想起二哥身上的刀疤,想起父亲鬓边的白发。

前世的雪已经化了,今生的春正铺天盖地地来。沈惊寒拿起剪刀,剪断最后一根线头,指尖抚过绣布上的桃花,突然想,或许不用等到来年,她就可以绣一幅“喜上眉梢”了。

夜风穿过梅枝,带来远处卖花人的吆喝声,隐约能听见“海棠开了”的字句。沈惊寒望着窗外的月光,嘴角的笑意,比海棠还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