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惊寒把“春江晚景”挂在东厢房的墙上时,檐外的海棠刚谢了半树。落瓣被风卷着扑在窗纱上,像谁在外面轻轻叩门,带着点春日将尽的软绵。

青禾正踮着脚帮她扶着木框,眼角余光瞥见廊下的身影,手里的铜钉差点砸在脚背上:“小姐,萧世子又来了。”

沈惊寒回头时,萧策正站在廊柱边。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常服,腰间系着她前几日绣的络子——烟灰色的丝线缠出缠枝纹,末端坠着两颗莹白的玉珠,是她拆了旧年的玉簪改的。见她看来,他手里的木盒往身后藏了藏,耳尖先红了。

“二哥在书房吗?”他故作镇定地问,目光却瞟向墙上的绣品,“这幅‘春江晚景’……比锦绣阁的镇店之宝还好。”

沈惊寒笑了。她知道萧策不懂绣活,从前在宫宴上见了贵女们的绣帕,只会说“针脚很密”。如今这副模样,倒像是沈惊昀教他的——她二哥这几日总拉着萧策说些“追姑娘要懂她的好”,说得萧策耳朵都快起茧子。

“二哥在后院教小厮们扎马步呢。”她让青禾把剩下的铜钉收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萧策把木盒往前递了递,盒盖打开时,一股清苦的药香漫开来。里面是个白瓷罐,罐口贴着张红纸,写着“凝神汤”三个字,字迹是御药房的笔体。

“前几日见你绣到深夜,总揉太阳穴。”他指尖摩挲着罐身,“这是太医院的方子,用薄荷和茯苓熬的,不苦。”

沈惊寒想起昨夜。她对着烛火绣萧策的荷包,金线在绢面上绕出个小小的“策”字,针脚密得指尖发颤。窗外的月光落进来,照见他站在梅树下,手里提着盏灯笼,影子被拉得很长,像等了许久。原来他都看见了。

“多谢。”她接过瓷罐时,指腹擦过他的手背。他的手总带着点薄茧,是练剑和握笔磨出来的,却比暖炉还让人安心。

正说着,沈惊昀的大嗓门从后院传过来:“萧策!快来试试我新得的梨花枪!”话音未落,玄色身影已撞开月洞门,肩上还扛着杆银枪,枪缨上的红绸扫过海棠枝,震落一地粉白。

萧策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跟着走了。沈惊寒站在廊下看他们在后院比试,沈惊昀的枪法带着边关的悍勇,枪尖扫过青砖时火星四溅;萧策的剑法却偏温润,长剑在他手里像条银蛇,总能在箭不容发时避开锋芒。

青禾捧着刚沏好的茶过来,笑得眉眼弯弯:“小姐你看,二公子是故意让着萧世子呢。”

沈惊寒没说话。她看见萧策的剑穗缠上了沈惊昀的枪缨,两人手忙脚乱地去解,阳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背上,像镀了层金。前世这个时候,二哥的尸骨还埋在边关的黄沙里,而萧策,正为了替沈家翻案,在暗夜里独自与三皇子的党羽周旋。如今这样的光景,像她绣笔下的春光,真实得让人想落泪。

傍晚时,管家来报,说宫里送了帖子,邀沈府女眷去上林苑赏牡丹。帖子是皇后娘娘亲书的,字迹端庄,末尾还特意提了句“闻沈小姐善绣,可携新作一观”。

沈毅捏着帖子沉吟许久。沈家刚避世,本不该再与宫廷牵扯,可皇后的面子不能不给。沈惊昀急得直搓手:“要不我替小妹去?就说她染了风寒。”

“无妨。”沈惊寒接过帖子,指尖抚过烫金的牡丹纹样,“该去的。”她知道皇后此举是试探,也是示好。三皇子倒台后,后宫里几位皇子的母妃明争暗斗,皇后需要沈家这样的清流做助力,而她,也该去见见那些前世的“熟人”了。

出发那日,萧策特意来了。他没提陪她入宫的事,只送来匹云锦。料子是雨过天青色的,上面织着暗纹的海棠,摸起来像流水般顺滑。

“上林苑的牡丹虽好,”他低声道,“但我觉得,配不上你的绣针。”

沈惊寒把云锦铺在绣架上,突然想绣幅“海棠春睡图”。用金线勾花萼,银线绣花瓣,再用胭脂色的丝线晕染花心,像极了此刻落在他肩头的阳光。

上林苑的牡丹开得泼天富贵。姚黄魏紫挤在枝头,把亭台都映得姹紫嫣红。沈惊寒坐在临水的亭子里,手里捏着团扇,扇面上是她昨夜绣的兰草,针脚疏朗,倒比周围的繁花更显清贵。

“沈小姐好雅致。”娇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淑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淑妃是七皇子的生母,前世在沈家落难时,曾赏过她一碗馊饭,让她在教坊司的姐妹分着吃。

沈惊寒起身行礼,目光平静无波。宫女递上支金步摇,步摇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淑妃娘娘说,这步摇配沈小姐的气质。”

她没接。前世她为了活下去,跪过太多人,接过太多带着羞辱的“赏赐”。如今再看这些珠光宝气,只觉得俗不可耐。

“多谢娘娘美意,”她微微欠身,“臣女粗布素衣,配不上这样贵重的物件。”

宫女的脸色僵了僵,却不好发作。周围的贵女们窃窃私语,目光里有好奇,也有鄙夷。沈惊寒懒得理会,转身看向湖面。湖对岸的柳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谢临渊。

他穿着件月白锦袍,比前世清瘦了些,鬓边竟有了几缕白发。见她看来,他眼里闪过丝慌乱,随即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捏着支刚折的牡丹。

“惊寒,”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好久不见。”

沈惊寒后退半步,避开他递来的花。花瓣上的露珠落在她裙角,凉得像前世池子里的水。

“谢大人自重。”她语气冷淡,“臣女与大人素无交情。”

谢临渊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她鬓边的红梅簪,看着她眼底再也没有一丝波澜的目光,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是了,我忘了……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沈家。”

他说起三皇子倒台后,他被打入天牢,每日都梦见沈家的血。说他母亲用自尽换了他一条命,如今他虽官复原职,却夜夜被噩梦缠扰,连喝杯茶都觉得是苦的。

“惊寒,”他抓住她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会用余生来补偿你。”

沈惊寒用力甩开他的手。手腕上留下几道红痕,像极了前世被锁链勒出的印子。

“谢大人,”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的余生,与你无关。”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萧策穿着侍卫的服饰,正勒马站在桥头。他显然是特意赶来的,目光落在谢临渊抓过的手腕上,眉头瞬间拧紧。

谢临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手里的牡丹掉在地上,被路过的太监踩成了泥。

萧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沈惊寒身边。他没看谢临渊,只从袖中掏出个小巧的玉镯,轻轻套在她腕上——玉镯是暖白色的,正好遮住那几道红痕。

“皇后娘娘在那边等你。”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护佑,“我陪你过去。”

沈惊寒望着他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阳光都变得温柔起来。上林苑的牡丹再艳,也抵不过他袖口沾着的海棠香。

回去的马车上,她摩挲着腕上的玉镯,突然问:“你怎么会来?”

萧策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耳根微红:“我怕有人不懂事,扰了你的清静。”

马车驶过锦绣阁时,沈惊寒看见门口挂着新绣的门帘,是并蒂莲的纹样,针脚疏懒,远不如她绣的精致。她想起昨夜放在绣架上的“海棠春睡图”,花心刚用胭脂色晕染了半分,像极了此刻他眼里的光。

回到沈府时,沈惊昀正提着桶井水往自己头上浇。见他们回来,抹了把脸笑道:“我把谢临渊的书房砸了,他没敢吱声。”

沈惊寒没生气,反而笑了。她知道二哥是替她出气,就像小时候她被邻居家的孩子欺负,他总会把人家的风筝线剪断。

萧策站在一旁,看着沈惊寒眼里的笑意,突然道:“明日我休沐。”

“嗯?”沈惊寒抬头看他。

“城西新开了家画舫,”他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听说画舫上的屏风,还空着一块。”

沈惊寒想起那匹雨过天青色的云锦,想起“海棠春睡图”未绣完的花瓣。她望着天边的晚霞,晚霞正染成胭脂色,像极了她准备用的丝线。

“好啊。”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

夜风穿过海棠树,带来阵阵花香。沈惊寒摸了摸腕上的玉镯,觉得这个春天,比她绣笔下的任何一幅图,都要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