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晨光漫过海棠枝时,沈惊寒已经坐在绣架前了。

雨过天青色的云锦铺在绷子上,像裁了片初春的天空。她拈起银线,在绢面上勾出半朵海棠的轮廓,针脚密得像湖面的涟漪。青禾端着铜盆进来,见她指尖缠着的金线闪着微光,忍不住笑道:“小姐这针脚,怕是要把春光都绣进布里了。”

沈惊寒抬头时,窗棂上落着只翠鸟,正歪头啄食昨夜剩下的米粒。她想起萧策昨日说的画舫,指尖的金线顿了顿,竟在花瓣边缘绣歪了半分。

“去把那支紫毫笔拿来。”她轻声道。青禾取来笔,见她蘸了点清水,在歪掉的针脚处轻轻晕染——水痕漫开,倒像花瓣上沾了晨露,比原本的模样更添了几分灵动。

正绣着,院外传来萧策的声音。他今日换了件月白长衫,腰间系着的还是她绣的络子,手里却提着个食盒,木盒上雕着缠枝莲,一看便知是城南“玉露轩”的物件。

“听闻你爱吃他们家的玫瑰酥。”他把食盒放在廊下的石桌上,盒盖掀开时,甜香混着海棠的清气漫开来。酥饼被压成海棠花的形状,酥皮上还撒着层细白的糖霜,像落了点初雪。

沈惊寒拿起一块,酥皮簌簌落在掌心。她记得前世在教坊司,冬日里冻得发僵,曾远远望见玉露轩的幌子,那时只觉得这样的甜香,是这辈子都够不着的奢望。如今糖霜在舌尖化开,竟比记忆里的更甜些。

“画舫在卯时三刻出发。”萧策看着她吃,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石桌,“我让人备了件披风,湖上风大。”

他转身去取披风时,沈惊寒瞥见他长衫下摆沾着点墨痕,像是刚写过字。她想起昨日他说画舫的屏风空着一块,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脸颊竟有些发烫。

上了画舫才知,这船原是江南富商特意打造的,船身雕着百种花卉,舱内的窗棂都嵌着琉璃,阳光透进来,把案上的青瓷瓶照得像盛了一汪春水。屏风就立在舱中最显眼处,乌木框镶着云母片,果然空着中间的绢面,旁边还摆着砚台和各色丝线,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原想让你随意绣些什么。”萧策的耳尖又红了,“若是不愿,便……”

“我愿意。”沈惊寒打断他,拿起那匹云锦往屏风上比了比。雨过天青的底色映着云母片,像把整个湖光都收进了绢面,“就绣‘海棠春睡’。”

她坐下时,萧策搬了张矮凳坐在旁边,替她理着丝线。他的动作很轻,银线在他指间绕出小小的圈,倒比她平日理得还整齐。沈惊寒拈起针,金线穿过绢面时,他突然道:“那日在宫宴,你替我挡过一杯毒酒。”

沈惊寒的针顿了顿。她以为他不知道。前世三皇子设局,酒里掺了鹤顶红,她那时只想着沈家已毁,不能再让唯一肯为沈家翻案的萧策出事,便抢过酒杯一饮而尽。醒来时已是三日后,萧策守在床边,眼底的红血丝比她唇上的血还深。

“我那时……”她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按住了手背。他的掌心带着薄茧,温度却烫得惊人。

“我知道。”他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舱外的风,“所以这一世,换我护着你。”

船行至湖心时,岸边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几位勋贵子弟在游湖,为首的是英国公府的小公子,正摇着折扇喊:“萧世子,不请我们喝杯茶?”

萧策皱眉,正要回绝,沈惊寒却道:“既是熟人,便请上来吧。”她认得那英国公府的小公子,前世沈家落难时,他曾偷偷给过她半袋干粮,虽然后来被三皇子的人发现,打了三十大板,却终究是份暖意。

公子们涌进船舱,见沈惊寒在绣屏风,都啧啧称奇。英国公小公子凑过来,指着绢面上的海棠道:“这花瓣像活的一样,沈小姐好手艺!”说着便要去碰丝线,被萧策不动声色地挡开。

“小心沾了汗气,污了料子。”萧策递过杯茶,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距离。小公子讪讪地收回手,转而说起近日京里的新鲜事——说西市开了家波斯铺子,卖的琉璃镜能照见鬓角的碎发;说吏部尚书家的小姐抛绣球招亲,绣球竟砸中了个卖花郎。

沈惊寒听着,指尖的金线却没停。她绣到花心时,用胭脂色的丝线层层晕染,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绢面。萧策坐在旁边,替她把散落的丝线缠好,偶尔抬头看她,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尖,便悄悄往她手边的茶盏里添些温水。

日头偏西时,公子们陆续告辞。船身轻晃了晃,舱内只剩他们两人。沈惊寒放下绣针,才发现手腕竟有些酸。萧策伸手替她揉着,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缓解酸胀。

“你看。”他突然指向窗外。

湖对岸的柳树林里,落着几只白鹭,正伸长脖子啄食水里的鱼虾。夕阳把它们的影子投在湖面,像幅流动的水墨画。沈惊寒想起前世在边关,也曾见过这样的白鹭,那时她跟着二哥去巡营,黄沙漫天里,偶然瞥见河边的白鹭,二哥说:“等打完仗,咱们回江南,看够这些白鸟。”

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砸在绢面上的海棠花心里,晕开一小片湿痕。

萧策慌了,掏出手帕想替她擦,又觉得不妥,手停在半空:“怎么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沈惊寒摇摇头,把脸埋在他肩上。他的长衫带着皂角的清气,像雨后的青石板路。“我只是觉得……现在很好。”

很好,好到让她怕这是场梦。怕梦醒了,二哥还埋在黄沙里,萧策还在暗夜里独自挣扎,而她,还在教坊司的冷院里,数着窗棂上的霜花等死。

萧策的手轻轻落在她发顶,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直到她的哭声渐歇,才低声道:“不是梦。”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两个字:“安澜”。字迹是他的笔体,笔画间带着点笨拙的认真。

“这是我求来的平安牌。”他把木牌塞进她手心,“在大慈恩寺的佛前供了三个月,方丈说,心诚则灵。”

沈惊寒握紧木牌,木质温润,像他掌心的温度。她想起昨夜绣到深夜,青禾说萧世子又在梅树下站了许久,手里还提着盏灯笼。原来他不仅在佛前供了平安牌,还在每个她不知道的夜里,替她守着一份安稳。

船靠岸时,暮色已经漫了上来。萧策替她披上披风,指尖擦过她的耳尖,像触到了团暖玉。“屏风我让人先运回府,等你绣完了,再挂去正厅。”

沈惊寒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络子上。那烟灰色的缠枝纹里,两颗玉珠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突然想起还没给他绣好荷包,那个带着“策”字的金线纹样,还躺在绣篮的最底层。

“明日……”她刚开口,就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沈惊昀骑着马奔过来,马鞍上还挂着只野兔,显然是刚从城外猎回来。“小妹,萧策,你们可算回来了!”他翻身下马,把野兔往地上一扔,“方才宫里来人,说太后娘娘寿宴,让各家女眷都备份贺礼,还特意提了,让你绣幅‘百寿图’呢!”

萧策眉头微蹙。太后寿宴向来是各方势力角力的场,让沈惊寒绣百寿图,明着是抬举,实则是把她推到风口浪尖。

沈惊寒却笑了。她想起前世太后寿宴,三皇子曾借着献寿礼的由头,想把她指给谢临渊做妾。那时她抵死不从,被关在柴房里饿了三天。而这一世,她手里有针,身边有他,再不必怕那些风雨了。

“好啊。”她接过沈惊昀递来的帖子,指尖抚过上面的金字,“百寿图,我绣便是。”

夜风里,海棠花又落了些,扑在萧策的长衫上。沈惊寒看着他眼里的担忧,伸手替他拂去花瓣,指尖故意在他手背多停了片刻。

“放心。”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的针,不仅能绣花,还能护人。”

萧策的耳尖瞬间红透,像被夕阳染过的云霞。远处的画舫渐渐隐进暮色里,舱内的琉璃窗还亮着灯,照着那方未完成的海棠屏风,像照着一段刚刚开始的,温暖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