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风雪吼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推窗时,檐角的冰棱坠成了水晶帘,阳光穿过去,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沈惊寒是被青禾轻轻摇醒的。她趴在沈家旧宅的梨花木桌上睡着了,手边摊着半幅未绣完的“寒江独钓图”,渔翁的蓑衣刚用银线勾出轮廓,金线鱼竿却只绣了半截——那是她昨夜回到家,鬼使神差从箱底翻出来的旧物。
“小姐,宫里来人了。”青禾的声音带着难掩的雀跃,手里捧着件叠得整齐的绯色宫装,“陛下下旨,说沈大人沉冤得雪,官复原职,还赏了您这块‘贞烈’匾额呢。”
沈惊寒揉了揉发僵的脖颈,看向窗外。雪已经停了,光秃秃的梅枝上压着层薄雪,像落了满身碎玉。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沈家大门上贴着封条,她穿着单薄的囚服,在教坊司的柴房里数着窗棂上的冰花,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沈家的梅花了。
“匾额就先挂在西厢房吧。”她站起身,素衣的衣角扫过桌脚,带起几片飘落的梅瓣——是昨夜开窗时飘进来的。
正说着,沈毅推门进来。他已换了身藏青色常服,鬓角的白发似乎又添了几缕,可眼神亮得很,手里捏着个锦盒,见了沈惊寒,眼眶先红了:“寒儿,委屈你了。”
锦盒里是支碧玉簪,簪头雕着朵盛放的红梅,是当年沈毅出使江南时特意为她寻的,后来沈家出事,这簪子被没入官库,如今竟被皇帝找了回来。
沈惊寒接过簪子,指尖触到玉质的温润,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把她架在肩头去逛上元灯节,她手里攥着支糖画,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时的风是暖的,灯是亮的,日子像块裹着蜜的糖糕。
“爹,不委屈。”她把簪子插进鬓间,镜中的自己眉眼间还有未褪的倦色,可眼底的冰碴子似是化了些,“都过去了。”
沈毅望着她鬓间的红梅簪,突然叹了口气:“爹想好了,这官,不做了。”
沈惊寒微怔。
“朝堂这潭水,太深。”沈毅走到窗边,伸手接住一片从梅枝上滑落的雪,雪在他掌心很快化成水,“你大哥不在了,你二哥还在边关,爹只想守着这宅子,看着你平平安安的,就够了。”
正说着,门房来报,说忠勇侯世子萧策来访。
沈惊寒走到回廊时,正看见萧策站在梅树下。他换了身月白锦袍,腰间那枚系着银流苏的玉佩在雪光里泛着柔光,手里提着个食盒,见了她,嘴角弯了弯:“听说沈大人要辞官,特来送些东西。”
食盒里是两碟点心,一碟梅花酥,一碟海棠糕。梅花酥的酥皮层层叠叠,像极了锦绣阁老绣娘绣的叠瓣梅;海棠糕上淋着琥珀色的糖霜,正是她当年在胭脂铺画过的海棠模样。
“昨日在殿上,多谢你。”沈惊寒接过食盒,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萧策耳尖微红,低头看着靴尖上的雪渍:“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他顿了顿,从袖中抽出张纸,“这是三皇子党羽的名单,我让人查的,沈大人若想彻底清干净余孽,或许用得上。”
纸上的字迹依旧苍劲,却比上次那纸条多了几分温度。沈惊寒想起昨夜在金銮殿,他递来的那块绣着兰草的帕子,帕子上的针脚虽粗,却每一针都扎得扎实,像他这个人。
“你为何要帮我?”她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前世她与萧策交集不多,只记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世子,总在宫宴的角落里独自饮酒。
萧策抬眸看她,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小时候在皇家书院,沈大人曾为我挡过教书先生的戒尺。”他声音放轻了些,“还有,三年前寒山寺的放生池,你落水时,手里攥着的那枚平安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沈惊寒猛地想起那个雪夜。她被谢临渊推入池中,意识模糊间确实抓过什么东西,后来醒来时,那东西早没了踪影。原来……
“那平安扣……”
“在我这儿。”萧策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锦袋,里面装着枚青玉平安扣,边缘有道细微的裂痕,“我一直想还给你,却没找到机会。”
沈惊寒接过平安扣,玉质冰凉,裂痕处却仿佛还残留着当年池水里的寒意。她突然明白,有些缘分,或许在前世就埋下了伏笔。
几日后,沈毅正式递了辞呈。皇帝沉吟许久,终究准了,还赏了良田千亩,让他安度晚年。
沈惊寒把西厢房收拾出来,改成了绣房。绣架上绷着块素白的绫罗,她打算绣一幅“春江晚景”,鸭子用嫩黄的绒线,桃花用粉红的丝线,再绣几只燕子,翅尖蘸着靛蓝,像刚从天边掠过。
这日午后,她正绣着桃花,青禾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萧世子在门口呢,说……说边关送了封信来,是二公子写的!”
沈惊寒捏着绣花针的手一顿,针尖刺破了指尖,渗出颗血珠。她忙放下针,快步跑到门口。
萧策手里拿着封信,见她来,把信递过来:“沈二哥说,边关安稳,他不日便回京。”
信封上是二哥沈惊昀熟悉的字迹,笔锋刚劲,带着边关风沙的糙气。沈惊寒拆开信,里面除了报平安的话,还夹着片干枯的胡杨叶子,叶面上用炭笔写着个小小的“安”字。
她捧着信,鼻尖突然一酸。前世二哥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多谢你。”她抬头看向萧策,阳光穿过他身后的梅枝,在他肩头落了些斑驳的光点。
萧策望着她眼角的湿意,喉结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只从袖中拿出个小瓷瓶:“这个给你,治手伤的。”是宫里的上好伤药,瓶身上还印着御药房的印记。
沈惊寒接过瓷瓶,指尖触到他的指尖,这次没有缩回。
日子像绣架上的丝线,慢慢变得绵长温润。沈惊寒的“春江晚景”绣到了尾声,萧策时常来坐坐,有时带些新奇的丝线,有时只是坐在窗边,看她飞针走线,不说太多话,却让人觉得安稳。
这天,他带来个檀木匣子,里面装着支银质绣绷,绷沿刻着缠枝莲纹,精致得很。“听说你缺个新绣绷。”他把匣子推给她,耳根又红了。
沈惊寒拿起绣绷,指尖抚过刻纹,突然想起前世那个在教坊司的雪夜,她冻得缩在墙角,手里攥着根磨秃了的针,连块像样的布料都没有。
“萧策,”她抬头看他,眼底的笑意像化开的春水,“等我绣完这幅图,陪我去寒山寺看看吧。”
萧策愣了愣,随即重重点头:“好。”
窗外的梅花开得正好,风一吹,落了满身花瓣。沈惊寒拿起绣花针,针尖穿过绫罗,带出一抹鲜亮的粉红——那是桃花的颜色,也是新生的颜色。
她知道,前世的债已了,今生的路还长。那些埋在雪地里的仇恨,那些刻在骨头上的伤痛,终会像檐角的冰棱,在春日里慢慢消融,化作滋养新枝的水,让往后的日子,都透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