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十三年冬,早朝的钟鼓声刚落,大理寺的囚车就碾过了金水桥。沈毅穿着囚服,双手镣铐拖在青石板上,发出“哐啷”的钝响,可他脊背挺得笔直,怀里紧紧揣着个铁盒——那是沈惊寒冒死从粮仓带回的证物,边角被他掌心的汗浸得发潮。
金銮殿内,檀香的烟气在梁柱间盘旋,百官垂首而立,靴底碾过金砖的微响都透着压抑。三皇子赵珩站在丹陛左侧,玉带上的金扣泛着冷光,见沈毅被押上来,嘴角勾起抹不易察觉的笑。“沈大人,”他扬声开口,声音撞在殿顶的藻井上,荡出细碎的回音,“漕运账册上的朱砂印,与你书房的私章分毫不差,你还有何话可说?”
沈毅猛地抬头,镣铐勒得手腕生疼,可他眼里的怒火比疼更烈。“皇子殿下好手段!”他从怀中掏出铁盒,盒盖弹开的瞬间,几页泛黄的账册滑了出来,被殿外灌进的寒风卷得哗哗作响,“这才是真正的漕运账目!上面的朱砂圈记,与你府库管事的笔迹一模一样——要不要请翰林院的学士来辨辨?”
百官哗然,有人踮脚去看账册上的字迹,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漫开。谢临渊站在三皇子身后,湖蓝色的官袍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下意识攥紧了朝珠,指节泛白——那账册上的笔迹,他认得,是三皇子的心腹管事写的,怎么会落到沈毅手里?
“一派胡言!”谢临渊往前一步,声音刻意维持着平稳,可额角渗出的细汗却出卖了他,“恩师,您定是被奸人蒙骗了!这些伪造的账册,分明是想陷皇子殿下于不义!”
“奸人?”沈毅气得浑身发抖,囚服的领口被他扯得歪斜,“老夫倒想问问,谁才是奸人?”他猛地指向谢临渊,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老夫当年在边关,从尸堆里把你拖出来时,你胸口插着半截断箭,攥着老夫的衣角喊‘恩师救命’!如今你踩着沈家的骨血往上爬,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谢临渊的脸“唰”地白了,他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沈家大小姐沈惊寒,求见陛下——”
百官纷纷回头,只见沈惊寒穿着一身月白素衣,裙摆的银线小鱼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手里捧着个黑漆托盘,托盘上盖着块素色锦布,布角绣着半朵寒梅,正是沈家的暗记。她脚步轻缓地走过金砖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殿内的风卷起她的衣袂,露出腕间那道浅浅的旧疤——那是前世被教坊司的铁钳烫伤的痕迹。
“臣女沈惊寒,有物证呈给陛下。”她在殿中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谢大人说自己忠心耿耿,那这两样东西,谢大人该认得吧?”
她抬手掀开锦布,托盘上的物件在晨光里露出真容:一只羊脂玉镯,玉质温润,内壁刻着个极小的“渊”字——那是母亲当年亲手为谢临渊刻的,盼他“临渊知止”;旁边放着半块玉佩,玉色暗沉,边缘有道深深的刀痕,裂痕里还嵌着点暗红的锈迹,像凝固的血。
谢临渊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死死盯着那半块玉佩,喉结剧烈滚动——那是当年沈家给的信物,他被敌军俘虏时,敌军用刀劈向他,他攥着玉佩挡了一下,才留下这道疤。这件事,他以为早就随着边关的黄沙埋了,怎么会……
“这玉镯,”沈惊寒拿起玉镯,指尖抚过内壁的刻字,声音里淬着冰,“是先母的遗物。臣女‘病逝’那年冬,谢大人将它送给了户部尚书的千金做定情物,那千金戴着它在曲江宴上炫耀时,京中贵女谁没瞧见?”
她又拿起那半块玉佩,举到谢临渊眼前,玉佩的刀痕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至于这个,边关的老兵托人带信来说,谢大人当年被俘虏后,亲手画了沈家布防图,换了敌军的一碗活命粥。这刀痕,就是敌军验看信物时砍的——他们说,谢大人当时跪得笔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胡说!”谢临渊终于绷不住了,朝珠的线被他扯得咯吱响,“那是污蔑!是他们记错了!”
“记错?”沈惊寒一步步逼近他,素衣的衣角扫过他的靴面,“那二哥沈惊昀从边关带回的信,谢大人也说是假的吗?”她从袖中抽出封信,信纸被她捏得发皱,“信里说,当年你求二哥把先锋营的布防图给你‘参考’,转头就把图送给了敌军——害得三百死士战死沙场,尸骨都找不全!”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跳动的轻响。谢临渊看着沈惊寒的眼睛,那双曾盛满笑意的眸子,此刻像结了冰的寒潭,深不见底。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寒山寺的放生池,她落水时抓着他的衣袖,眼里满是信任;想起她绣了三个月的兰草荷包,红着脸塞给他时,耳尖红得像樱桃;想起她总爱追在他身后喊“谢大哥”,声音甜得像浸了蜜……
“你用我二哥的信任换兵权,”沈惊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恨意,“用我父亲的提拔爬高位,用我的痴心当垫脚石!谢临渊,你官袍上的每颗珊瑚扣,你腰间的每块玉佩,都是用沈家的血泡出来的!你夜里睡得着吗?那些死在你手里的冤魂,没找过你吗?”
“够了!”三皇子赵珩见势不妙,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光在晨光里划出道冷弧,直刺沈惊寒,“妖女惑众,当斩!”
可剑尖刚到半空,就被一柄玄铁剑死死架住。萧策不知何时站在殿中,玄色劲装沾着点风雪,脸上带着未褪的杀意:“三皇子勾结外臣,构陷忠良,证据确凿,还敢在御前行凶?”
两剑相碰,发出刺耳的金鸣。禁军从殿外涌进来,甲胄的碰撞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谢临渊看着围上来的禁军,突然笑了,笑得癫狂又绝望,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混着嘴角的血沫——他方才急火攻心,竟咬碎了舌尖。
“惊寒,”他望着沈惊寒,眼底竟还残留着一丝扭曲的温柔,像濒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你可知,我最初……是真想娶你的。我想过的,等我位极人臣,就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让你做天下最尊贵的夫人……”
沈惊寒没有说话。她缓缓举起右手,那根断了尖的银簪在她指间泛着冷光。簪头的梅花尖被磨得极锐,是她这些日子反复用磨刀石磨的——就像前世,谢临渊反复斟酌那杯毒酒的剂量。
“但你杀了我全家。”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在谢临渊心上。他眼睁睁看着银簪刺向自己的胸口,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没有丝毫犹豫。
银簪没入皮肉的声音很轻,像一根绣针穿透锦缎。谢临渊低头看着胸口的银簪,簪尾的流苏还在轻轻晃动,像极了多年前桃花树下,她发间垂落的银饰。他的目光渐渐涣散,最后落在她裙摆的银线小鱼上,那些小鱼在晨光里仿佛活了过来,正游向遥远的、没有仇恨的过去。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他喃喃着,身体软软地倒下去,月白官袍被血浸透,像雪地里绽开了一朵妖异的红梅。
几乎在他倒下的瞬间,殿外的风雪突然大了起来,雪片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和三年前那个雪夜一模一样。沈惊寒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银簪刺入皮肉的滞涩感,喉间突然泛起熟悉的灼痛,像又喝下了那杯穿肠的毒酒。
萧策走到她身边,递来一块温热的帕子,帕子上绣着株兰草,是他亲手绣的,针脚虽粗,却格外认真:“都结束了。”
沈惊寒接过帕子,却没有擦脸上的泪。那些泪混着风雪的寒气,在脸颊上冻出浅浅的痕。她望着殿外漫天飞雪,突然想起父亲教她写“平安”二字时的模样——那时阳光正好,父亲握着她的手,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温润的墨痕:“字要正,心要明,方能立于天地间。”
她转身走向殿角的火盆,炭火正旺,映得她眼底一片通红。那半块染血的玉佩被她捏在手里,边缘的刀痕硌得掌心生疼。她抬手,将玉佩扔进火盆。
“噼啪——”
玉石炸裂的脆响刺破风雪,火星溅起来,落在她的素衣上,烫出细小的洞。沈惊寒望着火盆里蜷曲的玉屑,仿佛听见无数细碎的哭声从火里钻出来——那是父亲的,二哥的,大哥的,还有前世那个在教坊司饮恨而终的自己的。
风雪还在继续,可金銮殿内,有什么东西,终于随着那声脆响,彻底碎了,也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