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都的晨雾日出水汽缓缓散去,顺着护城河的水纹漫进龙都大街。临街的“听风楼”刚卸了最后一块门板,伙计正拿抹布擦着红木柜台,二楼靠窗的雅座已经坐了俩人。
虔子周手指捏着个青瓷杯子,杯沿凝着层薄露。他穿件月白长衫,领口袖口绣着暗纹云卷,看着素净,偏透着股说不出的贵气。窗外的日头穿过雾霭,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他眼皮都没抬,只盯着杯里浮沉的茶叶。
“我说子周,这雨前龙井泡得快成白开水了,你到底喝不喝?”对面的雁南石把茶盏往桌上一墩,粗瓷碗底磕在紫檀木桌上,闷响一声。他穿件藏青短打,袖口挽到肘弯,露出结实的小臂,指关节磨出层厚茧,一看就是常年握刀的。
虔子周这才慢慢抬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急什么,等个信儿。”话音刚落,檐角传来几声脆生生的鸟叫,一只灰羽灵鸟扑棱棱落在阳台的檀木栏杆上,爪子还系着个青竹筒。
雁南石眼睛一亮,刚要起身,被虔子周按住了。“坐着。”他起身走到栏杆边,指尖轻轻抚过灵鸟的羽毛,那鸟儿倒乖,歪着头蹭了蹭他的手指。解下竹筒时,竹节上还沾着晨露,凉丝丝的。
展开里面的麻纸,字写得力透纸背,笔画带着股锋锐劲儿,是镰珂的手笔。虔子周逐字看着,眉头先皱后松,最后嘴角勾出点意味深长的笑。
“怎么说?”雁南石早按捺不住,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啦声。
虔子周把麻纸丢过去,坐回原位重新斟茶:“龙都这是要有热闹看了。”
雁南石一把抓过麻纸,粗短的手指把纸捏得皱巴巴的。他识字不多,看得慢,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啪”地拍在桌上:“他娘的,谁敢动龙都卫的粮草队?活腻了?”他猛地站起来,腰间佩刀撞在桌角,哐当一响,“最近闲得骨头都快锈了,正好活动活动!”
“坐下,像什么样子。”虔子周端起茶杯,雾气糊了他的眉眼,“你当是寻常劫案?”
“不然呢?”雁南石悻悻坐下,大手在桌上蹭着,“还能是哪个不长眼的山贼干的?”
“哪个山贼有这胆子?”虔子周指尖敲着桌面,不急不缓,“龙都卫的粮草车,车辕上刻着玄铁印记,隔三里地都能瞅见。这群人杀了护卫,却连粮草的边都没碰,你觉得正常?”
雁南石愣了,摸着下巴琢磨半天:“你是说……他们是冲人来的?”
“或者说,是冲这些人知道的事来的。”虔子周望向窗外,街上已经热闹起来,挑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过,穿绫罗的公子哥骑着三趾马,马蹄踏过水洼溅起泥水,“灭口。”
这俩字说得轻,却让雁南石后背一凉。他从军这些年,见多了刀光剑影,也知道“灭口”俩字背后藏着多少龌龊。“那……会不会是龙都里头有人指使的?”
虔子周没直接答,只端起茶杯抿了口:“最近龙都内堂吵得凶,你又不是不知道。户部要给粮商加税,十几个大商会联名上书抵制,闹得陛下都动了火。”他放下茶杯,杯底碰桌面,脆响一声,“这节骨眼上,龙都卫押送的粮草出了事,你说巧不巧?”
雁南石眼睛瞪得溜圆:“你是说,是那些粮商干的?他们疯了?劫朝廷的粮草,这是掉脑袋的罪!”
“所以才说有意思。”虔子周笑了笑,眼底却没暖意,“要是寻常抢掠,朝廷顶多派兵清剿山匪。可现在是灭口,就不得不查粮草队到底运了什么不该运的,或是撞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他站起身走到栏杆边,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这里头,最扎眼的就是齐鲁出来的人物。”
“齐鲁三杰?”雁南石也站起来,“就是那仨个家族?”
“不然你以为呢?”虔子周转过身,日头照在他脸上,轮廓看着温和,眼神却像淬了冰,“不愧是齐鲁三杰,大华三大世家一个从武,一个从政,一个从商……山东龙那帮大高个,脑子不算灵光,保不齐真能干出这种傻事。”
雁南石挠挠头:“可他们为啥要这么干?加税的事再棘手,也犯不上动刀子啊。”
“谁知道呢。”虔子周拿起桌上的麻纸,凑到烛火边点了,火苗舔着纸面,很快成了灰,“或许粮草里混了别的东西,或许押送的人知道了啥秘密。镰珂让咱们盯紧点,这事怕是要牵扯出不少家族。”
雁南石拍了拍腰间的刀:“那还等啥?现在就去查那些粮商的底!”
“急什么。”虔子周瞥他一眼,“明着查只会打草惊蛇。你去盯着那从商的地盘,我去会会户部那个。记住,动静越小越好。”他理了理长衫的褶皱,慢悠悠的,“龙都这潭水浑得很,踩错一步,就淹死人了。”
雁南石重重点头,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往楼下走,脚步踩得楼梯咚咚响。虔子周看着他的背影没了,才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早凉了,他却喝得有滋有味,目光落在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像在找什么。
天刚蒙蒙亮,山坳里的露水还没干,犹锦川已经在空地上练拳了。
他穿件粗布短褂,后背早让汗湿透了,贴在身上,显露出少年单薄却结实的架子。拳头带风挥出去,落在空气里呼呼响,每一拳都打得沉,脚下的泥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
扶牙教的新拳法讲究以柔克刚,出拳要像溪流绕石头,收拳要像春水归潭。他练得认真,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地上砸出小泥点。气劲在经脉里转着,比昨天顺了点,虽说还有沙沙的疼,可不像以前那么滞涩了。
“傻小子,起得比鸡还早。”镰珂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懒劲儿。她靠在老槐树上,怀里抱着小巴,那小东西把脑袋扎在她脖子窝里,只露出条毛茸茸的尾巴,偶尔甩一下,扫得她锁骨痒痒的。
犹锦川收了拳,转过身时,晨光正好落在他脸上,鼻尖的汗珠亮闪闪的。“睡不着,多练练。”他拿起石桌上的水囊,拧开盖子往嘴里灌,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镰珂挑了挑眉,指尖戳了戳小巴的屁股:“热死了还往我怀里钻。”小巴不满地呜呜叫了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腕,舌尖的湿意让她缩了缩手。“在日头底下练,也不怕晒成干尸。你这根基差是实情,急也没用。”
“不快点练,咋赶得上别人。”犹锦川把水囊放石桌上,又开始扎马步,双腿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弯得正好,“扶牙先生说,我这气脉得靠磨,磨一天就多通一分。”
镰珂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少年的下巴已经有了点硬气的轮廓,眼神里的执拗像头不服输的小狼。她忽然笑了,伸手挠了挠小巴的下巴:“你这股犟劲儿,倒随了你师傅。”
“师傅?”犹锦川动作顿了下,“你认识我师傅?”
“认识又咋样,不认识又咋样。”镰珂避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头,晨雾正散,露出青灰色的石头,“等你过了血脉筛查,自然就知道了。”
犹锦川撇撇嘴,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啥,只好闷头接着练。气劲从丹田升起来,顺着经脉往四肢爬,过心口时,还留着昨天冲关的钝痛,可比之前轻多了。他想起扶牙的话,气脉像生锈的铁管,得天天磨,就咬着牙,用意念引着气劲反复冲那些滞涩的地方。
练到日头升高,他才收了功,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屁股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大口喘气。小巴从镰珂怀里跳下来,颠颠地跑到他面前,用脑袋蹭他的手背,舌头舔着他手腕上的汗。
“渴了吧。”镰珂丢过来一个水囊,“接着。”
犹锦川接住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抹了抹嘴问:“镰姐姐,再给我讲讲龙都的事呗。”
镰珂挑了挑眉:“你小子又打啥主意?”
“就是好奇呗。”犹锦川把小巴抱怀里,挠着它的肚皮,小家伙舒服得直哼哼,“你说龙都有好多比你厉害的人,是真的不?”
“废话。”镰珂白他一眼,从怀里摸出块干肉脯,慢悠悠撕着,“大华龙都,藏龙卧虎的地方。别说比我厉害的,就是能一招把我打趴下的,也能找出十几个。”
犹锦川眼睛瞪得圆圆的:“那么厉害?他们都是啥境界?”
“境界?”镰珂嗤笑一声,“等你啥时候能在龙魁境站稳脚,再问这些吧。”她把撕好的肉脯丢给犹锦川,“现在告诉你,除了打击你自信心,没啥用。”
“切,不说就不说。”犹锦川拿起肉脯,掰了一小块喂给小巴,剩下的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咯吱响,“我早晚都会知道的。”
“等你过了血脉筛查再说吧。”镰珂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屑,“龙都可不是谁都能进的,没正经血脉,连城门都踏不进去。”
犹锦川没再说话,只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巴。小家伙已经把肉脯咽了,正用湿漉漉的眼睛瞅着他,尾巴摇得像朵花。他忽然想起黑风谷的日子,那时候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待在谷里,跟在师傅身后学些粗浅的功夫,从没想过有一天能离传说中的龙都这么近。
“我肯定能通过筛查的。”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透着股笃定。
镰珂看着他毛茸茸的头顶,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傻小子,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犹锦川把头一偏,躲开她的手,气嘟嘟地站起身:“我去看看芝芝醒了没。”说完就往山洞那边走,背影挺得笔直,像根没被压弯的竹子。
镰珂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指尖挠了挠小巴的耳朵:“这臭脾气,随谁呢。”
刚走到河边,就看见橙芝芝蹲在水边上,手里拿着片大荷叶,正低头洗着啥。
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短衫,领口绣着几朵小雏菊,裙摆掖在腰里,露出细细的脚踝,踩着双草鞋,脚趾甲涂着凤仙花汁,红得亮闪闪的。日头照在她发顶上,碎头发镀了层金边,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
“芝芝,你蹲这儿干啥呢?”犹锦川走过去,脚踩在河边的卵石上,咯吱响。
橙芝芝回过头,脸上沾了点泥点,像只花脸猫。她手里举着颗圆滚滚的白萝卜,沾着的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滴:“洗菜呗。”她把白萝卜往竹筐里一丢,咚的一声,“傻川子,想不想尝尝我的厨艺?我以前跟谷里的张婶学过,手艺可好了。”
犹锦川看着竹筐里的东西,除了白萝卜,还有几颗青菜和两个野鸡蛋,都是昨天路过菜园子,橙芝芝软磨硬泡跟园主买的。“行啊,反正平时都啃干粮,也换个口味。”他摸了摸鼻子,故意拖长了语调,“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太……”
“太啥?”橙芝芝眼睛一瞪,放下手里的荷叶就站起来,几步走到他面前。她比犹锦川矮半个头,得仰着脸看他,鼻尖都快碰到他的下巴,“你是不是想说太难吃?”
“我没说。”犹锦川往后退了一步,笑着摆手,“我是说,会不会太好吃,让我吃了还想吃。”
“算你识相。”橙芝芝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她忽然伸手,捏住犹锦川的脸颊,使劲往两边扯:“让你嘴欠,让你想坏话!”
“疼疼疼!”犹锦川龇牙咧嘴地叫,却没推开她,任由她捏着,“女侠饶命,靠!我错了还不行吗?”
橙芝芝这才松开手,看着他脸上被捏出的红印,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这还差不多。你等着,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啥叫大厨水准。”她说着,提起竹筐就往树林里跑,鹅黄色的裙摆像只飞起来的蝴蝶,很快就没在树影里了。
犹锦川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了。日头穿过树叶的缝,落在他脸上,暖融融的。他想起前几天在溪水里练功,气劲冲关时疼得差点晕过去,是橙芝芝的声音让他撑了下来。那时候就想,不管以后多难,只要身边有这些人,就一定能撑过去。
河边的水静静流着,映着天上的白云,远处传来镰珂逗小巴的笑声,啥都像浸在蜜里,甜丝丝的。犹锦川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儿,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只是他不知道,平静的水面下,往往藏着最深的漩涡。龙都的风,已经悄悄吹到了这片山林里,很快就会掀起大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