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倾泻,像是老天爷忘了关紧的水龙头,把整个春城都泡在一片浑浊的水汽里。沈家老宅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的水帘,朱三蛋站在柴房门口,看着两个警员将王建军的妻子架出去。女人的红绣鞋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像根生锈的针在刮擦心脏,她的哭喊声被雨声撕成碎片,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蛋哥,这女人情绪太激动,得先送回局里冷静冷静。” 小李把女人塞进警车后座,回头朝朱三蛋喊了一声,雨衣帽檐上的水珠顺着下巴滴下来,在脖子上汇成细流。

朱三蛋没应声,他的目光落在柴房地上那个黑漆漆的洞口。技术队的人已经架起了探测仪,绿色的激光束探入黑暗,在洞壁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像是某种神秘生物的鳞片。他蹲下身,手指在洞口边缘的泥土里捻了捻,摸到几粒细小的石子 —— 不是本地青石板的质地,更像是山里的花岗岩。

“这洞是人为挖的。” 他朝身后喊了一声,声音在雨幕里有点发飘。刘招娣正站在柴房门口整理勘查记录,白大褂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不肯投降的旗帜。她闻言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放大镜,镜片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边缘的泥土有翻动痕迹,” 她手手指在洞口边缘轻轻敲击,“而且这青石板的磨损程度不一致,靠近洞口的地方更光滑,说明经常被撬动。” 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朱三蛋脸上,带着点审视,“你觉得这洞通向哪里?”

朱三蛋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不太整齐的门牙:“刘法医觉得呢?” 他总觉得这女人身上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像是刚从冰窖里走出来,但偏偏她的专业判断又让人挑不出错。

刘招娣没接他的话茬,转身走向正屋。朱三蛋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白大褂上的槐树叶被雨水打湿,贴在背上像块深色的胎记。正屋里,技术队的人已经把尸体装进了尸袋,老王正蹲在地上拼接那半片烧焦的纸片,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怎么样,有发现?” 朱三蛋踢了踢老王的屁股,后者吓了一跳,手里的镊子差点掉在地上。

“这纸片上的字太碎了,” 老王指着拼接了一半的纸片,“‘火祭魂’后面好像还有个‘三’字,不确定。” 他手手指在纸上轻轻点着,“而这这纸的质地很特殊,不是普通的草纸,倒像是……”

“像是民国时期的宣纸。” 刘招娣突然开口,她从证物袋里拿出那本《沈家旧事》,翻开其中一页,“你看这书页的纤维,跟纸片的完全一致。” 她用镊子夹起纸片凑过去比对,边缘的烧焦痕迹严丝合缝,像是被人用剪刀整齐地剪下。

朱三蛋的心跳漏了一拍。如果这纸片来自《沈家旧事》,那王建军的妻子显然没说实话 —— 她声称男人是偶然发现这本书的,但这刻意剪下的纸片更像是早就知道书中的秘密。他伸手想去翻书,却被刘招娣拦住了。

“戴手套。” 她从勘查箱里拿出一副新的乳胶手套,扔给他,“这本书的纸张已经脆化了,指纹留在上面很难清理。” 她的语气依旧清冷,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科学事实。

朱三蛋讪讪地戴上手套,指尖触到泛黄的书页时,感觉像是摸到了某种易碎的骨头。他一页页地翻着,书页间时不时飘落几片干枯的花瓣,有桃花,有梨花,都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像是被岁月抽干了血液。翻到中间时,一张折叠的药方掉了出来,上面的字迹用毛笔写就,墨色已经发灰。

“当归三钱,生地五钱,还有……” 朱三蛋的眉头皱了起来,药方的最后一味药被墨团盖住了,只能看到个 “乌” 字,“这像是治跌打损伤的方子,但少了一味关键药材。”

刘招娣接过药方,放在特制的灯光下照射。墨团在强光下渐渐变得透明,露出下面的字迹 ——“乌头”。她的脸色微微一变:“乌头有剧毒,过量能致命。” 她抬头看向朱三蛋,“这药方是谁写的?”

书页的空白处有个小小的印章,刻着 “沈记药铺” 四个字,边角已经磨损。朱三蛋想起刚才那张黑白照片,沈清和 —— 难道这药铺是沈家开的?他正想说话,技术队的老王突然在洞口那边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惊喜。

“蛋哥,刘法医,这洞下面有东西!”

两人赶紧走过去,只见探测仪的屏幕上出现了模糊的影像 —— 像是个长长的通道,尽头有个方形的物体,隐约能看到金属的反光。朱三蛋的眼睛亮了,他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准备绳索,下去看看。”

“不行。” 刘招娣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通风情况不明,贸然下去会有危险。” 她指了指探测仪上的数值,“氧气含量低于安全标准,而且有微量的硫化氢。”

朱三蛋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知道刘招娣说得对,但骨子里的那股拗劲上来了,像头被惹毛的驴。“那也不能等着,” 他朝技术队的人招招手,“拿通风管来,先通半小时风。”

刘招娣没再反对,只是默默地打开勘查箱,拿出几个防毒面罩放在地上。朱三蛋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灯光在她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突然觉得这女人也不是那么难相处。他想起刚见面时她冷冰冰的样子,忍不住想逗逗她。

“刘法医,你这白大褂挺干净啊,不像我们跑现场的,天天跟泥打交道。” 他捡起地上的槐树叶,塞进自己的口袋,“不过这叶子沾在身上,倒像是朵别致的胸花。”

刘招娣的笔尖顿了一下,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像是结了层薄冰:“朱警官与其关心我的衣服,不如想想西厢房的氰化物来源。” 她合上勘查本,声音里带着点嘲讽,“死者胃里的食物残渣显示,他死前吃过城南张记的馄饨,而王建军的修车铺离那里只有两条街。”

朱三蛋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还真没注意到这点,这女人的观察力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他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刘法医心细,我这就让人去查张记馄饨。”

通风管在洞口嗡嗡地响着,像只不知疲倦的甲虫。朱三蛋蹲在柴房角落,翻看着那本《沈家旧事》。书页的纸张很脆,稍微用力就会裂开,上面的字迹是用毛笔写的,娟秀工整,不像是男人的笔迹。其中一页记载着民国二十五年的事,说沈家老宅的地窖里藏了批药材,准备捐给前线的军队,却在某个雨夜不翼而飞。

“药材……” 朱三蛋的手指在这两个字上轻轻敲击,突然想起那张乌头药方,“难道沈家不仅开药店,还囤积药材?” 他抬头看向刘招娣,她正对着那盏从西厢房带来的黄铜蜡烛研究,指尖在烛泪里捻着什么。

“这烛泪里有松香。” 刘招娣举起镊子,上面夹着点淡黄色的碎屑,“而且这蜡烛的芯是棉线混着麻线做的,燃烧时会释放特殊的气味 —— 跟房梁上死者长衫上的味道一样。”

朱三蛋的心猛地一跳。他赶紧翻到《沈家旧事》的最后一页,那里夹着张泛黄的账单,上面写着 “购松香五斤,麻线一卷,用于祭祀”,落款日期是民国二十六年,正是药材失踪后的第二年。

“祭祀……” 他喃喃自语,想起灶台里发现的 “火祭魂” 纸片,“难道沈家有祭祀的习俗?用松香和麻线?”

刘招娣的目光落在账单上,突然指着其中一个数字:“这数量不对。五斤松香太多了,祭祀用不了这么多,更像是……”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像是用来密封什么东西。”

朱三蛋的眼睛亮了。密封东西 —— 地窖里的药材失踪了,会不会是被人用松香密封藏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差点撞翻旁边的勘查箱:“通风差不多了,我下去看看。”

“朱三蛋!” 刘招娣的声音带着怒意,她快步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你不要命了?”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镜片后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等专业人员评估过再说,这是规定。”

朱三蛋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突然觉得这女人有点意思。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放心,我命硬。” 他挣脱她的手,拿起防毒面罩戴上,“再说,你不也想知道下面有什么吗?”

刘招娣看着他钻进洞口的背影,嘴唇抿成了条直线。她蹲下身,拿起那个从王建军妻子那里缴获的布偶,手指在布偶的长衫上轻轻摩挲 —— 布料的质地和房梁上死者穿的一模一样,都是阴丹士林布,而且上面也沾着微量的松香。

“这布偶不是手工缝制的,” 她对着灯光仔细看,“针脚太整齐了,像是机器做的。” 她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正屋,那里的勘查人员正在打包死者的长衫。她戴上手套,翻开长衫的袖口 —— 里面有个小小的标签,印着个模糊的 “沈” 字,和药铺的印章如出一辙。

洞下面传来朱三蛋的喊声,带着点兴奋:“刘法医,快下来看看!这里有个药柜!”

刘招娣深吸一口气,拿起另一个防毒面罩戴上。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个冒失的刑警,只能跟下去确保他的安全。绳索在手里缓缓下降,黑暗像潮水般涌来,带着股浓重的霉味和淡淡的药香,像是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动荡的年代。

洞底比想象的宽敞,朱三蛋正举着勘查灯照向一面墙。那里立着个红木药柜,上面的抽屉都编着号,却空无一物,只有最下面的抽屉半开着,里面露出个黑色的陶罐。朱三蛋正想伸手去拿,被刘招娣一把拉住。

“小心有毒。” 她从勘查箱里拿出根银针,轻轻探进陶罐 —— 针尖瞬间变成了黑色。她的脸色沉了下来:“里面是乌头,而且是炮制过的,毒性更强。”

朱三蛋的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刚才要是直接碰了,后果不堪设想。他看着刘招娣熟练地用镊子夹出一点乌头粉末,放进证物袋,突然觉得这女人像是本厚厚的百科全书,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出答案。

“这药柜上有字。” 朱三蛋的目光落在药柜的侧面,那里刻着几行小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庚子年冬,藏药于此,待有缘人取之’。” 他用手擦了擦,下面还有个更小的字 ——“清”。

沈清和?朱三蛋想起那张黑白照片,难道这药柜是他留下的?那房梁上的死者是谁?为什么穿着和他一样的长衫?无数个问号在他脑子里盘旋,像群没头的苍蝇。

刘招娣的目光落在药柜后面的墙,那里的泥土颜色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她用手敲了敲,声音发空:“后面是空的。” 朱三蛋赶紧搬开药柜,露出后面的洞口 —— 比柴房那个更小,只能容一个人匍匐通过。

“这通向哪里?” 朱三蛋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

刘招娣用勘察灯照进去,光柱的尽头似乎有光亮。她的心跳突然加速,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 —— 答案可能就在里面。她回头看了看朱三蛋,发现他也在看她,眼神里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认真。

“一起?” 他问。

“一起。” 她答。

两人匍匐着钻进洞口,泥土蹭在身上,像是裹了层厚厚的铠甲。通道很短,尽头是间小小的密室,借着从通风口透进来的微光,能看到里面堆满了木箱,上面落满了灰尘,像是沉睡了百年的秘密。

朱三蛋第一个爬出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突然 “咦” 了一声。密室的角落里有个火堆的灰烬,里面还残留着没烧完的纸片,上面能看到 “沈清和” 三个字。刘招娣走过去,用镊子夹起一片纸片,上面的字迹是打印的,不是手写的。

“这不是民国时期的东西,”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是现代的打印纸。”

朱三蛋的目光落在一个半开的木箱上,里面露出几件深色长衫,和房梁上死者穿的一模一样。他拿起衣件,袖口的标签清晰可见 ——“沈记”。更让他心惊的是,箱子里还有个账本,上面记录着最近三个月的收支,每一笔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 王建军。

“王建军一直在买这些长衫?” 朱三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买这些做什么?”

刘招娣没说话,她正看着密室的墙壁。上面贴着几张照片,都是同一个人 —— 穿长衫的男人,正是房梁上的死者。但这些照片的背景不是老宅,而是城郊的修车铺,王建军就站在他旁边,笑得一脸灿烂。

“他们认识。” 朱三蛋的声音有些干涩,“王建军不仅认识死者,还可能…… 是他杀了死者。”

雨还在下,密室的通风口传来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偷听。刘招娣突然想起王建军妻子的话 ——“他看到布偶才进去的”,那个布偶,那个药柜,那些长衫,难道都是一个局?

朱三蛋拿起账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红笔写着一行字:“第七个,该轮到他了。”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账本的纸页被捏得发皱。第七个 —— 难道之前还有六个受害者?

刘招娣的目光落在火堆旁的一个小瓶子上,里面还剩一点透明的液体。她打开瓶盖闻了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是氰化物,和西厢房死者体内的一样。”

真相像是拼图一样,在两人眼前渐渐清晰,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王建军为什么要杀死者?“第七个” 是什么意思?沈家的药材和这起命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朱三蛋站起身,勘查灯的光柱在密室里扫过,突然照到墙角的一个布偶 —— 和王建军妻子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脖子上的红绳断了。他走过去,发现布偶的肚子里藏着张纸条,上面是刘招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 她父亲的签名,那个十年前因为一桩悬案自杀的老法医。

“这是……” 刘招娣的声音带着颤抖,她抢过纸条,上面写着:“乌头不是毒药,是解药。”

雨还在下,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朱三蛋看着刘招娣苍白的脸,突然明白这起命案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像个缠绕的线团,一头连着民国的沈家,一头连着现在的春城,而线团的中心,可能藏着更惊人的秘密。他拍了拍刘招娣的肩膀,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别怕,” 他的声音难得地温柔,“有我在。”

刘招娣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她知道,从看到父亲签名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这场雨,不仅冲刷着老宅的罪恶,也将揭开她尘封已久的往事。

洞口传来技术队的喊声,问他们要不要上来。朱三蛋看了看刘招娣,她点了点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里多了些什么,像淬了火的钢。

“走吧,” 他拿起那个藏着纸条的布偶,“该去会会王建军的妻子了,我想她知道的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两人爬出密室,雨还没有停的意思。朱三蛋看着天边划过的闪电,照亮了沈家老宅的飞檐,像只蛰伏的巨兽。他突然觉得,这起案子就像这雨,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滴都有它的去向,而他和刘招娣,就是要找到那最终的归宿。

刘招娣走在前面,白大褂上沾了不少泥土,却依旧挺得笔直。朱三蛋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场雨或许不是坏事,至少让他认识了这样一个特别的法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槐树叶,已经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