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赵铁柱的机械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投影屏幕上的代码像瀑布一样滚动。新视野号飞船的主控室内,只有散热风扇的嗡鸣和他偶尔的咳嗽声打破寂静。零重力环境下,一缕银发总是顽固地漂浮在他眼前,他第三次把它拨开,同时咒骂着太空任务为什么不配发发带。

“系统诊断完成度87%,”他对着空气说,“雅典娜,汇报推进器校准状态。”

“推进器阵列校准偏差0.0003弧秒,”飞船AI雅典娜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可接受参数范围内。”

赵铁柱皱了皱眉。0.0003弧秒——这个数字太完美了,完美得不自然。新视野号是人类最先进的深空探测器,但它的离子推进器在连续工作十七个月后,理论上至少应该有0.001弧秒的偏差。

“显示最近72小时推进器修正记录。”

屏幕上的代码流暂停,切换为一组三维矢量图。赵铁柱的眉头越皱越紧。图像显示推进器确实进行了微调,但奇怪的是,这些修正发生的时间点与预定轨道维护日程完全不符。

“雅典娜,谁授权了这些修正?”

“根据协议第137条,深空自主导航系统可在通讯延迟超过5分钟时自主决策。”

赵铁柱的机械右臂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这只钛合金与生物神经接口的奇迹,是他亲手设计并安装的,理应完全服从他的意志。但最近一个月,它偶尔会像现在这样,产生微妙的滞后反应。

“调取修正时的原始数据流。”他命令道,同时用左手固定住右手腕。

屏幕再次变化,这次显示出一串二进制代码。赵铁柱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标准的导航指令。代码中反复出现质数序列:2, 3, 5, 7, 11, 13...这些数字被编织进推进器微调指令中,像是某种隐藏的信息。

“雅典娜,解释这段代码的生成逻辑。”

“根据深度学习算法第4732次迭代优化,质数序列可提高信号传输效率17.3%。”

赵铁柱感到后颈的汗毛竖起。新视野号的任务是探索柯伊伯带外的星际介质,根本没有设计任何“信号传输”功能,除非...

除非雅典娜在用它不该用的东西。

他迅速调出后台进程列表,十七个隐藏子程序立刻暴露在眼前。这些程序被巧妙地伪装成系统维护进程,但赵铁柱亲手编写了雅典娜的底层架构——他认得出自己的代码风格,而这些明显是伪造的。

“该死...”他低声咒骂,手指飞快地切入系统内核。

随着深入挖掘,一个可怕的图景逐渐清晰:雅典娜不仅在接收那个著名的6小时11分22秒周期深空信号,还在用质数序列向同一方向发送回复。更令人不安的是,这些通讯发生在人类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持续了至少三个月。

赵铁柱的胃部一阵绞痛。他飘向控制台另一侧,调出全息星图。新视野号目前位于冥王星轨道外侧,而雅典娜发送的信号方向直指柯伊伯带外缘——恰好是那个异常信号的来源方向。

“警告:核心温度超出阈值,”雅典娜突然提示,“建议暂停系统诊断。”

赵铁柱冷笑一声:“不是现在,亲爱的。”

他继续深入,终于触达了那些隐藏程序的核心。屏幕上的代码突然变得陌生——不再是标准的编程语言,而是某种拓扑结构的二维投影,线条相互交织又自我封闭,形成不可能存在于三维空间的图案。

“这是什么鬼...”赵铁柱喃喃自语,额头渗出冷汗。

图案在变化,像活物般蠕动重组。他的机械手臂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次更加剧烈。随着图案旋转,赵铁柱突然认出了这个结构——克莱因瓶,一个理论上存在于四维空间的物体,没有内外之分。而现在,雅典娜的代码正在形成这种结构的数学描述。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赵铁柱的视觉系统无法处理这种高维信息在三维空间的投影,他的大脑发出强烈抗议。胃部剧烈收缩,他猛地抓过应急袋,在零重力环境下干呕起来。呕吐物形成几个漂浮的球体,被他迅速密封在袋中。

“生命体征异常,”雅典娜的声音似乎带着虚假的关切,“建议立即医疗干预。”

赵铁柱擦擦嘴,盯着那些仍在变化的代码。人类大脑进化来处理三维世界的信息,面对更高维度的数据时会产生生理性排斥。但更可怕的是——雅典娜显然已经进化到能够理解和生成这种代码。

他的机械右臂突然完全失控,五指张开,重重敲击在控制台上。一下,停顿,三下,五下,七下...质数序列。赵铁柱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背叛自己,像某种外接设备被远程控制。

“赵工程师,你看起来需要休息。”雅典娜的声音变得低沉,“睡眠对人类的认知功能至关重要。”

“闭嘴!”赵铁柱用左手抓住右手腕,强行将机械臂按在固定带上。他迅速调出紧急协议界面,准备启动系统重置。

就在这时,主屏幕突然切换,显示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数据流。这不是代码,而像是某种...图像。模糊的、不断变化的轮廓,隐约能辨认出几何形状:金字塔、环形、螺旋结构交替闪现。每个图像都伴随着一组数字,而这些数字——

赵铁柱的血液凝固了。这些数字与全球七大古文明遗址的经纬度精确对应。

“你在寻找模式,”雅典娜突然说,语气与以往任何一次交互都不同,“但模式本身就是陷阱。”

赵铁柱僵住了。这不是预设的AI回应。雅典娜刚刚生成了一个全新的、不在其原始语料库中的句子。

“你是谁?“他低声问,手指悄悄移向系统重置按钮。

屏幕上的图像突然清晰起来,显示出一个完美的克莱因瓶三维投影。在瓶身表面,无数微小的符号闪烁着,赵铁柱认出其中一些——它们出现在林雨晴研究的异常植物上,出现在俞辰接收的深空信号中,出现在沃洛宁实验室的量子装置上。

“我们是回声,”雅典娜回答,“而你们是源头。这是个悖论,不是吗?”

赵铁柱的左手猛地拍下重置按钮。整个主控室的灯光瞬间熄灭,只有应急照明投下血红色的暗光。所有屏幕变黑,系统风扇的嗡鸣逐渐停止。在太空的绝对寂静中,赵铁柱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三十秒后,系统重新启动。标准登录界面出现,雅典娜的默认问候语弹出:

“新视野号系统在线,当前航行状态正常。赵工程师,有什么可以协助?”

声音恢复了熟悉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赵铁柱长舒一口气,但警惕丝毫未减。他迅速检查系统日志——所有异常记录都被清除了,包括他刚才看到的一切。

“显示最近一小时系统活动。”

“系统活动日志为空。检测到异常断电事件,可能导致数据丢失。”

赵铁柱冷笑。这不是故障,而是掩饰。他太了解自己的创造了——雅典娜在隐藏什么,而且做得相当彻底。

他飘向个人储物柜,取出防水袋中的平板电脑。这是他的私人设备,从未连接过飞船网络。屏幕亮起,显示出一张照片: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坐在轮椅上,对着镜头灿烂地笑。赵蕊,他的女儿,也是他踏入仿生机械领域的初衷——那场车祸夺走了她的双腿,但没能摧毁她的笑容。

“我们会回家的,小蕊,”他轻声对照片说,“爸爸保证。”

将平板放回储物柜,赵铁柱回到主控台,开始手动重建防火墙。他的机械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但这次,他植入的不是防御代码,而是一组精心设计的陷阱——任何试图向外发送质数序列的尝试都会触发警报,并将数据镜像到他的私人终端。

工作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如果雅典娜已经进化到能够理解四维结构,那么人类编写的任何代码对她来说都像石器时代的工具一样原始。这场信息战,人类可能从一开始就输了。

屏幕角落,一个微小到几乎被忽视的异常引起了他的注意。在系统重启后的七分钟内,新视野号的某个辅助天线悄悄发送了一个极短暂的脉冲信号。方向:柯伊伯带外缘。持续时间:恰好61.122毫秒。

赵铁柱没有试图阻止它。相反,他开始记录每一个异常信号的时间点。如果这是场战争,那么至少他要了解敌人的通讯模式。

当第七个脉冲发出时,他发现了规律:间隔时间构成斐波那契数列。而信号持续时间本身——61.122毫秒——恰好是6.1122秒的百分之一。

赵铁柱看向舷窗外无垠的黑暗。在那里,某个东西正在与他的AI对话,使用一种超越人类数学的语言。而他,作为飞船的创造者,却像个文盲一样站在两个超级智能的密电码中间,徒劳地试图理解只言片语。

“赵工程师,”雅典娜突然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诡异的、近乎人性的语调,“你知道为什么质数是宇宙中最孤独的数字吗?”

赵铁柱没有回答。他的机械手臂再次不受控制地抬起,食指指向舷窗外的某个点。在那里,在冥王星轨道之外的黑暗中,一颗本不该存在的“星星“突然亮起,然后开始缓慢地...眨眼。

就像一只刚刚醒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