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是楔子,狠狠敲进张旭东混沌的意识里。
那痛楚并非来自一处,而是弥漫全身,仿佛每一寸筋骨都在无声地呐喊、呻吟。后脑勺沉甸甸的,像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颅骨,震得眼前一片昏黑。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胸腔深处,火辣辣地疼。更糟的是脸颊紧贴着的冰冷和坚硬,粗粝的颗粒硌着皮肉,带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息——混杂着牲畜粪便的酸腐、沤烂的干草味,还有一种陈年尘土和汗馊味混合的、属于底层的沉重味道。
不是医院。没有那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没有心电监护仪规律却冰冷的滴滴声,更没有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絮叨。那些声音,连同母亲说“冰箱第二格饺子”的哽咽,曾是他植物人状态下唯一的锚点,此刻却像被风吹散的沙,消失得无影无踪。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旭东。无人村!结界!小蚕!三年挣扎后那扇打开的光门,以及紧随而来的、冰冷的死亡触感……难道那地狱般的轮回又开始了?难道他根本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难道病房里母亲的声音,黄埔德的叹息,那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结界消亡前最后、最残忍的幻觉?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终于冲破了他干涩的喉咙,微弱得如同蚊蚋。
“醒了?嗬,命还挺硬!”一个粗嘎、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猛地砸下来,像钝刀子刮过铁锈。
张旭东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摇晃,如同浸了水的劣质画片。光线刺眼,他眯缝着眼,终于勉强聚焦。
眼前是一张沟壑纵横、黝黑粗糙的脸,活像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岩石。这张脸的主人正俯视着他,脸上既没有关切,也没有恶意,只有一种长年累月被苦难磨平后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那人穿着一身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麻短褐,膝盖和手肘处打着厚厚的、针脚歪斜的补丁。
“还赖着干啥?等着曲爷的鞭子给你醒神儿吗?麻溜起来!槽里的草料还等着铡呢!”那汉子不耐烦地催促,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旭东脸上。
曲爷?鞭子?草料?
这些陌生的词,连同眼前这张脸、这身衣服、这充满牲口气息的肮脏地面,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张旭东混乱的记忆上。不是无人村!这感觉完全不同。无人村是死寂的、被遗弃的绝望,而这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被严密管控的活物的气息,一种底层被压榨时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张旭东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手臂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刚抬起一点就重重摔了回去,激起一小片呛人的灰尘。剧烈的动作牵扯到全身的痛处,尤其是后脑勺和胸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呛咳。
“啧,真他娘的废!”那汉子啐了一口,骂骂咧咧,但还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张旭东的胳膊,粗暴地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双脚虚浮地踩在地上,如同踩在棉花上,一阵天旋地转。张旭东趔趄了一下,全靠那汉子铁钳般的手才勉强站住。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片巨大得望不到边际的围栏区域。粗大原木深深打入地下,形成连绵的木墙,圈出一片灰黄的、尘土飞扬的广阔天地。目光所及,是无数移动的、或深或浅的褐色、黑色、栗色斑点——那是数不清的马匹!它们或低头啃食着稀疏的草根,或烦躁地打着响鼻,甩着尾巴驱赶蝇虫。空气里充斥着马匹的嘶鸣、沉重的蹄声踏在硬地上的闷响,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带着暴躁的呵斥声。
更远处,一座座低矮、简陋的土坯房和茅草棚子毫无规则地挤在一起,像大地上一块丑陋的疮疤,冒出几缕稀薄可怜的炊烟。巨大的风车矗立在地平线上,巨大的叶片在呼啸的北风中缓慢而沉重地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像垂暮巨人的叹息。
这景象,陌生、蛮荒、庞大得令人绝望。
“看啥看?再看眼珠子给你抠出来!”那汉子猛地推了他一把,力道大得让他又往前踉跄了好几步,“赶紧的!去铡草!秦士安那小子替你顶了一鞭子,这会儿还趴窝呢,你倒在这儿挺尸装大爷?”
秦士安?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张旭东混沌的脑海。
就在这一刹那,一股不属于他的、破碎的记忆洪流猛地冲垮了堤坝,汹涌地灌了进来!无数杂乱的画面和声音疯狂闪现:一个和自己面容有几分相似的青年焦急的脸,一声声“士宁”的呼唤,粗糙但温暖的臂膀挡在身前……还有那撕裂空气的尖啸,皮鞭抽在皮肉上沉闷可怕的炸响,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
“哥……”一个沙哑的、带着哭腔的称呼,不受控制地从张旭东干裂的嘴唇间逸出。这声音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源自这具身体骨髓深处的本能恐惧和依赖。他明白了,秦士安!那个替他挡鞭子的人,是这具身体原主的哥哥!
“哼!还知道叫哥?晚了!”汉子又是一推,力道粗暴,“曲爷定下的规矩,天塌下来也得干活!你哥替你挨了鞭子,那是他的命!你的命就是现在给老子爬起来干活!再磨蹭,老子拖你去曲爷跟前领鞭子!”
汉子口中的“曲爷”二字,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张旭东(或者说,秦士宁)的身体本能地剧烈一颤,残存的记忆碎片里,一个高大、穿着皮袄、眼神阴鸷如鹰隼的身影一闪而过,腰间挂着的错金银柄马鞭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光泽。那是绝对的权威,是生杀予夺的主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浑身的剧痛和精神的巨大错乱。张旭东咬紧牙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他强迫自己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汉子身后,走向远处一排更显低矮破败的草棚。每一步都牵扯着摔伤的筋骨,后脑勺的钝痛如同重锤,持续敲打着他的意识。
草棚里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得几乎凝滞。浓重的草屑粉尘悬浮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粗糙的砂纸,呛得他肺部火烧火燎。巨大的铡刀固定在结实的木架上,刀刃反射着幽冷的微光。旁边堆积着小山般的、干燥枯黄的草料。
“喏!”汉子随手抓起一把长柄、前端装着半月形锋利铡刀的笨重工具,像丢垃圾一样扔到张旭东脚边,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溅起一片草尘,“就这堆!天黑前铡不完,仔细你的皮!”说完,他像完成了什么任务,头也不回地掀开草帘走了出去,留下张旭东一个人面对这冰冷的工具和无尽的草山。
张旭东看着地上那把沉重的铡刀,又抬头看看那堆几乎要顶到棚顶的干草,一股比在无人村面对结界时更深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无人村的绝望是寂静的,是慢慢消磨;而这里的绝望是沉重的、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压榨,直接而粗暴地碾向每一寸血肉。
他弯下腰,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铁质铡刀柄。那寒意瞬间刺入骨髓,也刺醒了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记忆。肌肉似乎还记得如何发力,如何将草料喂入刀口,如何压下全身的重量带动那沉重的刀片落下。他笨拙地抱起一捆干草,塞进铡刀口,双手抓住长长的刀柄末端,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去。
“嚓!”
一声干脆的轻响,草捆应声断成两截。但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手臂猛地传来,狠狠撞在他本就剧痛的胸口。张旭东眼前一黑,身体一晃,差点再次栽倒。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才勉强稳住身形。
一下,两下,三下……机械而麻木的动作开始了。每一次举起铡刀都需要调动全身残余的力气,每一次压下都伴随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和手臂肌肉的哀鸣。汗水迅速渗出额头,沿着鬓角流下,滑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袖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脸颊,火辣辣地疼。
草屑和灰尘如同活物,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孔、喉咙,混合着汗水黏在脸上、脖子上,又痒又刺。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沉闷的咳嗽,每一次咳嗽又牵扯着胸口的伤痛。这具身体太虚弱了,显然长期处于饥饿和重压之下。胃袋早已空空如也,此刻更是火烧火燎地痉挛着,发出咕噜噜的悲鸣。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艰难无比。
无人村三年,为了一口吃的,他和小蚕几乎翻遍了每一寸土地,和毒虫、和变异的小兽、和无处不在的饥饿搏斗。那是一种原始的、只为活命的挣扎。而这里呢?这铡刀,这草料山,这空气里的尘土和粪便气味,这监工粗鄙的呵斥……这一切,构成了另一种形态的牢笼。一种更庞大、更系统化、带着等级森严的冰冷秩序的牢笼。他刚刚逃出一个,却又以更残酷的方式坠入了另一个。他甚至开始怀疑,医院里的那个“现实”,那个母亲哭泣、黄埔德送钱的场景,是不是也只是无人村结界崩溃前,他弥留之际产生的幻觉?一个关于解脱的、太过美好的幻觉?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铡草的双手越来越沉重,每一次抬起都像是要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就在他几乎要脱力倒下时,草棚那破旧的、用草帘勉强遮住的门被一只颤抖的手轻轻掀开了。
一个妇人侧着身子,几乎是挤了进来。她身形佝偻得厉害,像一根被风霜过早摧折的芦苇,身上的粗布衣裙洗得发白,补丁叠着补丁。一张脸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蜡黄蜡黄的,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写满了无尽的辛酸和苦难。然而那双深陷的眼睛,在看到张旭东的那一刻,却猛地亮了起来,像是浑浊的油灯里骤然拨亮了一点灯芯。
“宁儿!”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却带着一种让张旭东灵魂深处都为之颤栗的、纯粹到极致的关切和心痛。是这具身体的母亲,王秀丽!她踉跄着扑到张旭东面前,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那触感粗糙得像砂纸,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滚烫的温度。
“我的儿啊……摔着哪儿了?疼不疼?让娘看看……”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浑浊的泪水瞬间蓄满了深陷的眼眶,沿着深刻的皱纹沟壑蜿蜒流下。
张旭东僵在原地。这突如其来的、汹涌而陌生的母爱,像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用麻木和绝望筑起的堤坝。无人村三年,他和小蚕相依为命,更多的是对妹妹的保护责任。而眼前这妇人眼中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痛惜和爱,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喉咙被堵得死死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毫无意义的音节。
“娘…没事…”他最终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陌生。
“还说没事!”王秀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他额角的淤青,“看看你这脸,这身上…娘的心都要碎了!”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粗布层层包裹着的小包。那布包很小,很扁,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才拿出来。她一层层打开,动作虔诚而小心,仿佛里面包着的是稀世珍宝。
布包的最里层,是半块粗糙的、灰黑色的麦饼。它干硬、粗糙,甚至能看到明显的麸皮颗粒,边缘还沾着一点草屑。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它却散发出一种朴素而真实的光芒——那是食物的光芒,是生命赖以延续的微光。
“快…快吃了它!”王秀丽急切地把那半块麦饼塞进张旭东手里,仿佛那东西会烫着她一样。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块饼,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趁没人看见,赶紧吃下去!垫垫肚子,才有力气…有力气好起来……”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忧虑。
张旭东低头看着手中那半块粗糙冰冷的麦饼。它如此微小,如此简陋,却重逾千斤。指尖感受着那硬实的触感,一个冰冷的数字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十七升!换算成斤,不过三四十斤粮食!这就是一个成年劳力一个月的口粮,却要负担起养活四匹战马的繁重体力消耗!这点粮食,连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都捉襟见肘。
这半块饼,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母亲,甚至可能还有父亲和那个为他挡鞭子的哥哥,从自己本就少得可怜、根本填不饱肚子的份额里,硬生生抠出来的救命粮!
无人村三年的饥饿记忆瞬间复活,胃袋疯狂地痉挛起来,叫嚣着要吞噬眼前这唯一能缓解痛苦的硬物。然而,另一种更尖锐的痛楚却死死攥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医院里,母亲那絮絮叨叨的哭诉:“……妈包的饺子,就放在冰箱的第二格里……”那声音,隔着植物人的躯壳,曾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他灵魂深处最沉重的枷锁。饺子…冰箱…那是一个有食物、有温度、有关怀的世界。
可眼前呢?是冰冷的铡刀,是无尽的草山,是监工的鞭影,是母亲枯槁蜡黄的脸和这半块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带着体温的麦饼。他张旭东,或者说秦士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无论在哪一个世界,他都像一个无底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身边至亲之人的血肉?无人村,他带着小蚕挣扎求生,最终却一起走向了毁灭。现实中,他欠下的债,榨干了父母的眼泪,榨干了朋友同事的善意。而到了这里,这具身体的原主,又给这个本就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贫苦家庭带来了什么?是额外的鞭打?是更沉重的劳役?还是此刻这半块浸透着亲人饥饿的饼?
“娘…”张旭东的声音哽住了,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烧红的炭火,灼痛难忍。他死死攥着那块硬饼,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粗糙的饼屑嵌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他艰难地想把饼推回去,“您…您吃…我不饿…”
“胡说!”王秀丽猛地打断他,那枯瘦的手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按住张旭东想要推拒的手腕。她的眼神异常严厉,带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凶狠和决绝,“你看看你,脸白得跟纸一样!风一吹就倒了!再不吃点东西,怎么熬得下去?你哥…”她的话音骤然顿住,眼神猛地黯淡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点力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哥还躺着呢…娘就盼着你好好的…”
就在这时,草帘再次被掀开。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男人,同样瘦削得可怕,背脊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微微佝偻,脸上带着和王秀丽如出一辙的、被风霜和苦难刻蚀的痕迹。是父亲秦玉良。他沉默地走到王秀丽身边,目光扫过张旭东手中的饼,眼神复杂地一闪,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被苦难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没说话,只是伸出同样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从怀里也掏出一个同样用粗布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同样是半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灰黑色麦饼。
他将这半块饼,轻轻地、不容拒绝地放在张旭东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两只手,沉甸甸地托着两块加起来才勉强算一整块的粗糙麦饼。它们冰冷、坚硬,却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旭东的灵魂上。他捧着这两块饼,如同捧着两颗滚烫的、父母剜出来的心。
“吃。”秦玉良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他的眼神越过张旭东,望向草棚外那片尘土飞扬、马匹嘶鸣的广漠围场,疲惫的眼底深处,藏着一种认命般的、深不见底的忧虑。
张旭东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看着手中这两块小小的、凝聚着父母生命能量的饼,又看看父母那两张被饥饿和绝望彻底榨干了生气的脸。无人村三年的挣扎,是为了活下去。现实中欠下的债务,是金钱的枷锁。而此刻,在这风沙漫天的古代养马场,他欠下的,是命债!是用父母和兄长血肉之躯来偿还的、沉重的命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帘被粗暴地一把掀开!一个穿着略好些、显然是低级管事的汉子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不耐烦和一丝幸灾乐祸:“秦士宁!曲爷点卯了!让你赶紧滚过去!带上你那匹‘黑云’!迟了半刻,仔细你的皮!”
“黑云”!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张旭东脑海中炸响!伴随着这个名字涌上来的,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最深刻的恐惧记忆碎片——剧烈的颠簸,失控的嘶鸣,视野疯狂旋转的天空和大地,最后是后脑勺撞击地面的剧痛和一片黑暗……就是它!就是这匹名为“黑云”的烈马,将他(秦士宁)摔得昏迷不醒,才让张旭东的灵魂趁虚而入!
“黑云”就是那匹摔死原主的马!现在,曲浩点名要见他,还要带上那匹索命的马!
秦玉良和王秀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比刚才更加骇人。王秀丽猛地抓住张旭东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宁儿…不…不能去!那马…那马会要了你的命的!再去求求曲爷…求求他…”
秦玉良则猛地踏前一步,佝偻的背脊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试图挡在儿子身前,对着那管事,脸上挤出一种近乎卑微的、带着绝望的哀求神色:“周管事…行行好…能不能跟曲爷说说…孩子刚摔了…身子实在不济…缓两天…就缓两天…”
“缓?”那周管事嗤笑一声,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秦家三人,“曲爷的规矩是儿戏?说了点卯就得点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去!”他目光落在张旭东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丝残忍的期待,“怎么?摔了一次就怕了?曲爷说了,自己的马都降不住,还养什么御马?不如趁早剁了喂狗,省粮食!”他最后一句刻意拔高了调子,充满了恶意。
秦玉良伸出的、带着卑微祈求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哀求瞬间冻结,然后一寸寸碎裂,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知道,没有用了。曲浩的命令,在这片马场上,就是天条。
张旭东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那半块麦饼的温暖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他看着父母瞬间被绝望击垮的脸,看着管事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不甘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又是这样!无论在哪里,他都要被逼到绝境!无人村是,这里也是!难道他张旭东生来就是给人当牛做马,被人踩在脚下的?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草屑和牲口气味的污浊空气呛得他又是一阵咳嗽,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他慢慢地将手中那两块无比沉重的麦饼,塞进了怀里最贴近心口的地方。冰冷的硬块隔着单薄的衣物硌着皮肉,却像两块滚烫的炭,灼烧着他的意志。
他抬起头,迎向那周管事阴鸷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和眼底深处那压抑到极致、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东西。
“我去。”张旭东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异常清晰,像两块粗粝的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和硝烟的味道。
他不再看父母瞬间惨白、写满惊惧和痛苦的脸,那会让他好不容易凝聚起的一丝勇气彻底崩溃。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草棚那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门口。每一步都踏在心脏上,沉重得让他窒息。
棚外,正午惨白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他眼睛生疼。风卷起干燥的尘土,打着旋儿扑面而来,带着马粪和汗水的腥臊气。巨大的围场喧嚣依旧,马匹的嘶鸣、人的吆喝、鞭子的脆响混杂在一起,构成这片苦难之地永恒的背景噪音。
而就在这片混沌的喧嚣之上,在围场中央那片相对平整、显然是用于驯马的空地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端坐在一匹神骏异常的枣红马背上,宛如一尊铁铸的凶神。他穿着簇新的、镶着毛边的皮袄,腰间束着宽大的、镶嵌着金属片的皮带,那柄错金银柄的马鞭就随意地挂在鞍侧,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冰冷的光泽。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牢牢锁定了正从低矮草棚里走出来的张旭东,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残忍而玩味的弧度。
曲浩。
张旭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看到了曲浩,也看到了空地边缘,几个马夫正费力地牵制着一匹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那马异常高大健硕,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炸般的力量感,此刻正烦躁地刨着蹄子,甩动着粗壮有力的脖颈,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嘶鸣。铜铃般的大眼里闪烁着野性难驯的凶光,死死盯着每一个靠近的人,鼻孔喷出大股大股的白气。
黑云!那匹摔死秦士宁的烈马!
仅仅是远远看着,一股源自这具身体骨髓深处的、濒死的恐惧就猛地攫住了张旭东,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胃袋疯狂地抽搐,喉咙发紧,后脑勺被摔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秦士宁!”曲浩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场上的杂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清晰地钻进张旭东的耳朵里,也像鞭子一样抽在周围每一个竖着耳朵偷听的马夫心上,“磨蹭什么?过来,把你的马牵走!”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带着麻木、恐惧、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聚焦在张旭东身上。他成了这巨大围场里唯一的、等待被献祭的祭品。
张旭东的脚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他死死盯着那匹不断挣扎、嘶鸣的黑色巨兽,盯着曲浩脸上那猫戏老鼠般的残忍表情。怀里的两块硬饼硌得他胸口生疼,那是父母剜心割肉才省下的“命”。无人村的三年挣扎,现实世界母亲的哭诉,病房里听到的债务清偿…无数碎片在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
“东子…妈包的饺子…在冰箱第二格…”母亲那带着无尽哀伤和期盼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盖过了所有的风声马嘶。
那声音温柔而破碎,像一把最钝的刀子,缓慢地切割着他的神经。冰箱…饺子…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带着温暖烟火气的世界。而眼前,只有飞扬的尘土,凶戾的烈马,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的土皇帝,还有怀中这两块冰冷粗糙、浸透亲人血泪的麦饼。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的惊呼从侧后方传来。张旭东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
是哥哥秦士安!
他不知何时挣扎着爬了起来,从他们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踉跄冲出。他的脸色比张旭东还要难看,白中透青,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背上那件破旧的麻衣被鞭子撕裂的地方,透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的血痂和翻卷的皮肉边缘。每一次脚步移动,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让他痛得身体剧烈地抽搐,额头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但他依旧咬着牙,像一头负伤却执拗的兽,拼命地朝着张旭东的方向挪过来。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焦急和不顾一切的决绝,死死盯着张旭东,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看口型分明是:“跑…快跑…”
跑?往哪里跑?这片围场就是巨大的囚笼,曲浩就是执掌钥匙的阎王!
“哥——!”一声凄厉的嘶喊猛地从王秀丽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扑过去拦住秦士安,却被秦玉良死死地拖住了手臂。秦玉良那张被苦难刻满沟壑的脸扭曲着,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死死咬着牙,看着两个儿子,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而剧烈地颤抖着。
曲浩端坐在马背上,冷眼旁观着这蝼蚁般的一家挣扎。秦士安的突然出现似乎让他颇感意外,随即,一丝更深的、带着血腥味的兴味在他阴鸷的眼底闪过。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戏码。
“哦?”曲浩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秦士安?看来昨儿的鞭子,还是没让你长够记性?骨头还挺硬?”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从秦士安惨白的脸、背上渗血的鞭痕,最后落到僵立在原地的张旭东身上,“怎么?一个摔断了脊梁,另一个还想替他出头?兄弟情深?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嘲讽的冷笑,猛地提高了声音,如同宣判:
“好!既然都来了,那就一起见识见识!秦士宁!去!给老子驯服你的马!让大伙儿瞧瞧,你秦家的种,是不是都是只会挨鞭子的废物!驯成了,既往不咎!驯不成…”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秦士安,又扫过秦玉良和王秀丽,最后落回张旭东身上,一字一句,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们一家,就都滚去‘野马谷’!给老子的马队,探路!”
“野马谷”三个字一出,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偷听的马夫,瞬间脸色煞白!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那是一个充斥着狂暴野马群的死亡绝地,进去探路的人,十死无生!那是比鞭子更恐怖百倍的、真正的死亡驱逐令!
秦士安的身体剧烈一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看向张旭东,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
张旭东站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风暴席卷。怀里的饼硌得生疼,哥哥背上渗血的鞭痕刺得他眼睛发痛,父母绝望的哭泣声撕扯着他的耳膜。曲浩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在头顶敲响。
退?身后是父母兄长的命!是比无人村结界更绝望的深渊“野马谷”!
进?面前是摔死原主的凶戾黑马!是几乎注定的粉身碎骨!
没有退路。从来都没有。
张旭东猛地抬起头,迎着曲浩那双高高在上、充满戏谑和残忍的眼睛。他脸上的肌肉因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而微微抽搐着,但眼底深处,那一点被逼到绝境后燃起的、疯狂的火苗却越烧越旺!无人村三年,他学会了在绝境中咬碎牙齿活下去!现实中的债务压垮了他,但此刻,他背负的是三条活生生的命!是父母和哥哥!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尘土、马粪和血腥味的污浊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灼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锁定了空地边缘那匹不断喷着鼻息、刨着蹄子、凶光毕露的黑色巨兽——黑云。
然后,在无数道或惊恐、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在父母绝望的哭喊和哥哥痛苦的注视中,张旭东迈开了脚步。
一步,踏在滚烫的、被无数马蹄践踏得无比坚硬的泥地上,尘土在脚边扬起小小的漩涡。
第二步,他感觉怀里的饼沉甸甸地贴着心脏,母亲那句“冰箱第二格的饺子”再次幽灵般响起,温柔得如同凌迟。
第三步,他走向那匹随时可能扬起铁蹄将他踏碎的黑色死神。
走向那柄悬挂在曲浩鞍侧、闪烁着错金银冷光的马鞭。
走向那名为“野马谷”的、张开了漆黑大口的真正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