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被投入滚沸的油锅!
不可能!秦士安!那个在断魂崖边只留下狼迹和血迹、被所有人认定尸骨无存的哥哥秦士安!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疲惫、伤痛、算计,瞬间被这惊涛骇浪冲得七零八落。喉咙像是被粗糙的麻绳死死勒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卷刃的腰刀“哐当”一声脱手砸在脚下的石头上,声音在空旷的谷地里异常刺耳。
溪水中的人影猛地一僵!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濒死困兽般的警惕,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那张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发白,布满了风霜和饥饿的刻痕,几乎脱了形。可那双眼睛!那双在深陷的眼窝里陡然睁开的眼睛!疲惫、惊疑、难以置信……最终定格为一种被巨大惊骇冻结的茫然。
四目相对。隔着生死,隔着野马谷的腥风血雨,隔着绝望与挣扎的三年,还有那冰冷的医院和病房里母亲绝望的絮叨。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奔腾的溪水,拂过草叶的风,身后王五和赵二粗重的喘息,全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两张同样写满苦难、同样被命运碾碎过、此刻却又因这荒谬绝伦的重逢而剧烈震颤的脸。
秦士安手里的木矛“啪嗒”一声掉进水里,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抽气的声音。那声音里,翻滚着太多无法承载的东西。
“哥……”一个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单音,终于从我干涸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不是秦士宁的,是张旭东的,混杂着无人村的绝望、程序员的疲惫、还有此刻野马谷里死而复生的狂涛。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丰茂的草浪,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窃窃私语。溪水依旧不知疲倦地奔流,撞在石头上,碎成点点白沫。王五和赵二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死寂,挣扎着支起身体,茫然地望过来。
秦士安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我这声呼唤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溪流的乱石里,水花四溅,湿透了他破烂的裤腿。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惊涛骇浪终于冲垮了堤坝,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更大的“嗬嗬”声,像是溺水的鱼。一步,又一步,他挣扎着涉水向我靠近,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拽着千钧巨石。那眼神,是濒死之人望见浮木的光,是深陷地狱者窥见天堂缝隙的癫狂,是足以灼伤灵魂的、纯粹到极致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悲怆。
“宁……宁……子?” 终于,一个极度扭曲变形、仿佛锈蚀铁片摩擦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撕裂而出。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难以置信,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我的心上。
这声呼唤彻底击碎了我强行维持的屏障。左肩的伤口,手臂的溃烂,三天三夜亡命奔逃积攒的疲惫,无人村的饥饿阴影,医院里母亲那包冻在冰箱第二格的饺子……所有的一切,山崩海啸般席卷而来。眼前丰饶的草原、奔流的溪水、哥哥那张被苦难彻底重塑的脸,开始剧烈地旋转、模糊。
“哥……” 我又喊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温柔又无可抗拒地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淹没了那刺目的天光,淹没了哥哥踉跄扑来的身影,淹没了这片刚刚发现的、染着血色和泪水的希望之地。身体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向后重重倒去,砸进那片厚实柔软的、散发着青草气息的土地里。
在意识彻底沉入深渊前的最后一瞬,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味道。不是野马谷的腐臭,也不是草原的清新。
是医院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气味下,顽固地、幽幽地飘散着,母亲亲手包的、带着韭菜和肉馅香气的饺子味儿。它固执地盘踞在记忆深处,像一根无形的线,穿过无人村的结界,穿过野马谷的生死,牢牢系在我即将熄灭的灵魂上。
我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法动弹的病房。母亲的哭诉似乎还在耳边絮絮叨叨:“……东子啊,妈给你包了饺子……韭菜猪肉的,就放冰箱第二格,你醒了就能吃……”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灵魂似乎漂浮着,一半陷在野马谷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里,一半却困在医院那张白色的病床上动弹不得。黑暗中,秦士安那张被巨大惊骇和狂喜扭曲的脸,与母亲在病房里哭得不成样子的面容,诡异地重叠、撕扯。
“宁子!” 哥哥那声嘶哑变调的呼喊,穿过黑暗的帷幕,带着溪水的湿冷和绝望的温度,重重砸在耳膜上。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遥远却异常清晰,带着电子仪器特有的平稳滴答声,也穿透了进来——那是病房里心电监护仪单调的节拍。
身体在往下沉,沉入野马谷肥沃的泥土,也沉入医院病床冰冷的床垫。意识在两层地狱的夹缝里被拉扯。一边是哥哥扑过来的脚步声,沉重而踉跄,踩碎了溪边的碎石,也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另一边,是病房里塑料椅子轻微的挪动声,还有压抑的、属于男人的、刻意放轻的啜泣——是父亲?还是那个总把“兄弟”挂在嘴边的黄埔德?
“醒醒!秦士宁!你给我醒过来!” 哥哥的手带着冰冷的溪水和滚烫的泪,粗暴地拍打着我的脸颊,触感真实得骇人。那湿冷和滚烫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混沌的意识壁垒。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的节奏陡然加快,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在神经末梢。
就在这双重声音的撕扯中,一股更强烈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青草味道猛地灌入鼻腔。我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如同溺水者终于冲破水面,沉重的眼皮被一股蛮力强行掀开!
刺目的光线再次灼痛了视网膜。模糊晃动的视野里,秦士安那张涕泪横流、因极度的恐惧和狂喜而狰狞的脸,占据了全部。他死死抓着我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抠进我肩头的伤口里,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了大半。
“宁子!宁子!老天爷……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更多的泪水混着鼻涕淌下,滴落在我的脸上,温热而粘腻。
王五和赵二也围了过来,两张同样写满惊魂未定和茫然的脸。王五的嘴唇哆嗦着:“秦哥…你…你刚吓死俺们了!一头栽下去,跟…跟断了气似的!”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眼前发黑。我挣扎着想坐起来,秦士安和王五手忙脚乱地架住我。视线越过哥哥颤抖的肩膀,投向那条波光粼粼的溪流,投向远处那片丰饶得近乎虚幻的辽阔草原。
希望之地。也是死地。曲浩的狞笑犹在耳边:“探明了路,你们就是功臣。探不明…野马谷的草,正好当肥料!”
父亲被野马踩踏、血肉模糊的身体在记忆里一闪而过。现在,哥哥找到了,就在眼前,同样被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目标瞬间清晰、灼热得烫人:活下去!带着哥哥,带着母亲,逃出去!逃出这吃人的牧场,逃出曲浩的掌心!
“哥…” 我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厉害,反手紧紧抓住秦士安冰冷颤抖的手腕,力量大得指节发白,“别哭…我们…得离开这鬼地方。” 我的目光扫过王五和赵二惊疑不定的脸,扫过他们身上和我一样狼狈的伤口,最后落回秦士安深陷的眼窝里,“所有人…一起。”
野马谷的风掠过丰茂的草尖,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又像隐藏着千军万马。这辽阔的绿野,是生机,更是巨大的、危机四伏的狩猎场。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稀薄的天光下显得沉默而森严,如同曲浩那双窥伺的眼睛。
丰饶的草甸像一张巨大的绿毯,温柔地托着四个疲惫欲死的身体。溪水潺潺,清澈冰冷,是最好的疗伤药。王五和赵二几乎是扑进水里,贪婪地灌了个水饱,又拼命清洗着身上恶臭的伤口和溃烂的皮肤。清冽的水流带走污秽,也带来一丝活着的实感。
秦士安——那个死而复生的哥哥,沉默得像一块溪边的石头。他熟练地用削尖的木棍刺穿几条肥硕的冷水鱼,架在篝火上烤。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深陷的眼窝和嶙峋的颧骨,那张被苦难彻底重塑的脸上,只有看向弟弟秦士宁时,才偶尔掠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微光。他不问弟弟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提断魂崖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和狼踪。兄弟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野马谷的腥风,无人村的孤寂,还有医院里母亲绝望的絮叨,都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里。
休养了三天,伤口在草药(秦士安认得几种止血消肿的野草)和充足的食物滋养下,终于开始收敛结痂。力气也随着烤鱼和偶尔猎到的野兔肉汤一点点回到身体里。丰饶的谷地像世外桃源,但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曲浩那张带着残忍笑意的脸,如同悬在头顶的冰冷弯刀。母亲王秀丽还在那吃人的牧场里,每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第四天清晨,篝火的余烬还带着温热,秦士宁站起身,活动着依旧酸痛的筋骨,目光投向那幽深恐怖的来路方向。
“哥,”他的声音打破了宁静,“该回去了。” 必须回去,接母亲,然后彻底逃离曲浩的魔爪。
秦士安猛地抬头,烤鱼的动作僵住,眼中瞬间涌起复杂的情绪——是担忧,更是恐惧。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回去?!” 王五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起来,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色瘢痕因激动而扭曲,“秦哥!你疯了吗?那鬼路!赵魁他们是怎么死的?狼!瘴气!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泥沼!回去就是送死!” 他指着自己依旧红肿溃烂的脚踝,又指向赵二脸上残留的毒瘢,“俺们能活着找到这地方,是老天爷开眼!再走回头路?十条命也不够填!”
赵二没说话,只是把身体蜷缩得更紧,那双肿胀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死亡之路根深蒂固的恐惧,像受惊的兔子。他用力摇头,抗拒的意味不言而喻。
气氛陡然凝重。溪水声变得刺耳。
秦士宁看着他们,理解他们的恐惧。那条路,每一步都浸透着同伴的鲜血和自己的绝望。但母亲的脸,和曲浩可能施加在她身上的暴虐,比任何瘴气毒虫都更令人窒息。
“回去的路,确实九死一生。”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溪水的喧哗,“但留在这里,就是等死。曲浩是什么人,你们比我清楚。他不会忘记我们。等不到我们回去‘报喜’,他就会认定我们死光了。然后呢?” 他的目光扫过王五和赵二,“他会派新的人来‘探路’,或者干脆封死谷口。这地方再大,也是个死谷!没有盐,没有铁器,没有御寒的衣物,冬天一来,我们拿什么活?靠这些鱼和兔子?”
王五和赵二的脸色白了白。野马谷的残酷冬天,他们比谁都清楚。
“我娘还在他手里。” 秦士安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他站起身,眼神第一次变得无比锐利,直刺王五和赵二,“我爹已经没了,我不能让我娘……”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力。
秦士宁接过话头:“回去,是搏一线生机。不回去,是十死无生。” 他顿了顿,看着王五和赵二眼中挣扎的恐惧,“这样,先不急着动身。我们休整得差不多了,趁这几天,沿着谷地边缘,特别是靠近断魂崖那侧的山壁,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可能更安全的路。哪怕只是绕过最危险的那段沼泽和瘴气林也好。”
这个折中的提议,给了他们一丝喘息和希望。王五脸上的抗拒稍稍松动,赵二也迟疑地点了点头。探查,总比立刻踏上那条死亡之路要好。
接下来的三天,成了与时间和恐惧的赛跑。四人分成两组。秦士安带着王五,沿着溪流向上游探查,寻找可能的隘口。秦士宁和赵二,则重点搜索靠近断魂崖一侧的陡峭岩壁。野马谷的边缘并非完全封闭,高耸的岩壁犬牙交错,形成许多深邃的裂隙和狭窄的岩缝,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层层遮蔽。
赵二虽然恐惧,但对地形的观察有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第三天下午,在一处被巨大风化岩块半掩着的、毫不起眼的岩壁底部,他拨开一丛挂着紫色浆果的带刺藤蔓。
“秦哥!你看!” 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着藤蔓后面。
那是一个斜向下延伸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缝隙!一股微弱但持续的气流从缝隙深处涌出,带着山岩特有的阴凉湿气,吹拂在脸上。缝隙入口处的地面相对干燥,没有外面草甸的湿滑泥泞,更关键的是,几粒已经半风干的、深褐色的圆形粪便散落在入口的石头上。
“是岩羊的粪球!” 秦士安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蹲下身捡起一粒,用手指捻开,里面是未消化的草茎,“很新鲜,不会超过两天!这缝……能通!”
希望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四人紧绷的神经。岩羊能走,人就有希望!秦士宁立刻拔出腰刀(虽然卷刃,但砍藤蔓勉强够用),带头钻了进去。缝隙内阴暗潮湿,石壁上凝结着水珠,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和松散的碎石。通道极其狭窄,有时需要侧身甚至匍匐才能通过,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但那股持续的气流和前方隐约传来的、不同于谷内沉闷的、带着开阔感的风声,像黑暗中的灯塔。
四人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了近半个时辰,压抑和未知带来的恐惧丝毫不亚于面对野马谷的毒虫猛兽。就在手臂被嶙峋的岩壁刮得生疼,呼吸都觉得压抑时,前方的黑暗忽然被一道刺眼的光线撕开!
他们跌跌撞撞地冲出缝隙,刺目的阳光让所有人瞬间眯起了眼。
脚下,是坚实的、遍布碎石和低矮灌木的山坡。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缓、向下延伸的山脊地带展现在眼前,一直连接到远处那令人心悸的、如同大地伤疤般的断崖边缘——断魂崖!
这条隐秘的岩羊小径,竟然真的绕开了野马谷最核心的死亡区域,直接通到了断魂崖附近相对安全的高处!从这里回望,甚至能看到他们之前亡命奔逃过来的、那片吞噬了赵魁和其他几人的恐怖沼泽和瘴气林,像一条丑陋的墨绿色带子,被远远地甩在了下方谷底。
“老天爷……” 王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望着下方那条噩梦般的来路,又看看脚下这条虽然难走但明显安全得多的山坡,激动得语无伦次,“有…有路了!真的有路了!不用走那鬼林子了!”
赵二也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后怕交织在脸上。
秦士安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目光灼灼地望向断魂崖的方向,又猛地转向秦士宁,眼中是燃烧的火焰:“宁子!路找到了!我们能回去了!”
希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它有了具体的形状——就是这条崎岖但可通行的、通往断魂崖的小径。
当晚的篝火旁,气氛截然不同。火上烤着白天顺手猎到的两只肥硕山鸡,油脂滴落,噼啪作响,香气四溢。王五和赵二脸上第一次有了点活人的血色,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绝望。
但食物的香气掩盖不住接下来要面对的冰冷现实。
“路是找到了,” 秦士宁撕下一块滚烫的鸡腿肉,声音在篝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但回去,怎么跟曲浩交代?”
兴奋的气氛瞬间冷却。王五和赵二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眼中重新浮上恐惧。秦士安也皱紧了眉头。
“新草场找到了,这是大功一件。” 秦士宁慢慢嚼着鸡肉,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曲浩要的是马场,是能给皇帝交差的马。我们告诉他找到了,而且比现在的牧场更丰美,水源充足。这是实情。”
“那他肯定会立刻派人来接手,甚至亲自来!” 赵二急道,声音发颤,“到时候我们……”
“这就是关键。” 秦士宁打断他,眼神变得锐利,“我们不能让他派人来,更不能让他亲自来。一旦他踏入这片谷地,这里就不再是我们的生路,而是新的囚笼,甚至……是我们的坟墓。曲浩不会允许知道这条‘捷径’的我们活着离开他的掌控。他只会把我们,连同我们的家人,彻底变成拴在这片新草场上的奴隶,永无翻身之日!”
篝火的光芒在秦士宁眼中跳动,映出一片冰冷的算计。“所以,我们给他的‘路’,不能是这条。” 他指了指身后那条通往断魂崖的岩羊小径,“我们给他的,只能是那条‘正路’——那条吞噬了赵魁、差点也吞掉我们的死亡之路!”
王五倒吸一口凉气:“秦哥,你是说……骗他?”
“不是骗,” 秦士宁纠正道,声音低沉而冷酷,“是给他想要的‘路’,一条需要用人命去填、只有我们‘侥幸’探明、并且依旧充满‘未知风险’的路。我们要让他觉得,这条路有价值,但代价太大,风险太高,短期内不宜大规模派人进入,更不值得他亲自冒险。他需要的是结果——确认这里有草场,能养马。至于怎么利用,他需要时间,需要人手慢慢‘清理’和‘稳定’。”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篝火旁松软的泥土上划动:“我们回去就这么说:历经艰险,损失惨重,赵魁他们全折在了路上,我们四人也是九死一生。最终找到了这片丰饶谷地,但谷口通道极其凶险,遍布毒沼、猛兽和致命的瘴气,而且范围极广,地形复杂,只有一条极其隐蔽、需要特殊标记才能勉强辨认的‘安全’路径,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
他在泥土上划出一条扭曲的、布满交叉标记(代表危险)的线,指向代表谷地的圆圈。
“这条‘正路’,就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绞索’。他会信,因为我们确实损失惨重,我们身上的伤和毒瘢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会想要这片草场,但他更惜命,更舍不得他手下的‘财产’(那些牧奴)无谓消耗。他需要时间,需要先派小股精干人手,带着我们提供的‘安全标记图’,慢慢‘清理’和‘熟悉’这条路。”
他扔掉树枝,抬起头,目光如刀:“而这,就是我们的时间!回去‘复命’领赏,稳住他。然后,利用他对我们的‘信任’(或者说是暂时的不屑一顾),利用他需要时间‘清理道路’的空档,我们带上我娘,拿上他‘赏赐’的粮食和东西,然后——”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泥土上代表断魂崖方向的另一个点,那里被他划了一条极其短促、几乎看不见的虚线,“从这条真正的生路,彻底消失!”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四张神色各异的脸。王五和赵二眼中充满了惊惧,但更多的是被这大胆计划点燃的、求生的疯狂。秦士安紧抿着嘴唇,眼神激烈地挣扎着——对曲浩根深蒂固的恐惧,与对母亲安危的担忧,以及对眼前这条险之又险的生路的最后一丝希望,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那丝希望艰难地压倒了恐惧,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决绝。
“那…那曲浩给的眼线赵魁死了…回去怎么交代?” 王五想起关键问题,声音发虚。
“狼群。” 秦士宁斩钉截铁,“就是狼群咬死的。我们亲眼所见,尸骨无存。我们拼死才逃出来。死无对证。”
赵二打了个寒颤,低下头不敢再看秦士宁。
“粮食,” 秦士安沙哑地开口,思路开始跟上,“回去复命,他肯定会给赏。至少…够我们路上吃。”
“对,” 秦士宁点头,“不仅要粮食,还要盐!还有伤药!甚至…如果能弄到一把像样的刀或者弓箭更好。就说我们探路九死一生,需要这些东西养伤,也需要更好的武器防备谷中猛兽,为他下次探路做准备。他想要草场,这点‘投入’他舍不得也得给。”
计划在篝火的映照下逐渐清晰,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带着剧毒,也带着一线生机。四人开始详细商议回去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如何应对可能的盘问,如何夸大死亡之路的危险,如何描绘谷地的富饶以勾起曲浩的贪婪,又如何暗示道路的凶险以浇灭他立刻行动的念头。
夜色渐深,篝火渐弱。丰饶的谷地沉入一片寂静的墨蓝,只有溪水不知疲倦地流淌。四人不再说话,各自靠着背囊,闭目养神,却无人能真正入睡。
秦士安坐在秦士宁旁边,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用鱼骨针和从自己破烂衣服上拆下的线,笨拙而认真地缝制着一个坚韧的皮囊——那是用今天猎到的岩羊胃袋简单鞣制的。他小心翼翼地将秦士宁用烧黑的木炭在剥下的光滑树皮上绘制出的、极其简略的“死亡之路危险标记图”卷好,塞了进去,又仔细封好口。
“缝在里衣夹层,” 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死,也得带回去给娘。” 昏暗中,他缝补的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那是母亲王秀丽在无数个寒冷夜晚,就着豆大油灯缝补他们兄弟破衣烂衫时留下的印记,此刻成了传递生存密码的仪式。
秦士宁靠在冰冷的石头上,左臂的溃烂处被新鲜的草药糊覆盖着,传来阵阵清凉的刺痛。目光越过哥哥低垂的头颅,投向断魂崖方向那片被夜色吞噬的、沉默的山影。回去的路,依然布满荆棘。曲浩不是傻子,他的残忍中必然掺杂着狡诈。母亲王秀丽独自在牧场,如同暴风眼中的孤鸟。还有王五和赵二,他们对曲浩深入骨髓的恐惧,会不会在某个关键瞬间变成背叛的引信?
篝火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迅速被夜风吹散。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断魂崖方向,极高远的夜空之上,几颗寒星钉在那里,微弱,冰冷,固执地亮着。像曲浩那双在黑暗中窥伺、充满算计的眼睛,也像医院病房窗外,那永远亮着的、代表生命维持设备运行的、幽绿的指示灯。
黑暗中,秦士安缝制皮囊的悉索声,成了唯一清晰的声响。一针,一线,都像是敲在紧绷的神经上。王五和赵二在几步之外翻了个身,粗重的呼吸里带着压抑的梦呓,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秦士宁闭上眼,努力将意识沉入这片黑暗。无人村小蚕瘦小的身影在记忆里一闪而过,带着结界破碎时那绝望的光芒。医院里母亲絮叨着冰箱第二格饺子的哭腔,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还有父亲秦玉良被野马群淹没时,那短暂却撕心裂肺的惨叫……
无数碎片在黑暗中翻涌冲撞。然后,是曲浩。
那张脸在秦士宁脑海中异常清晰。不是狰狞的咆哮,而是他惯常的、带着一丝玩味和残忍的平静。他高坐在牧场唯一的木楼里,粗糙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听着下面牧奴的汇报,眼神像打量牲口。他欣赏秦士宁驯服黑云时的狠厉,那眼神不是赞许,而是看一件好用工具的估量。他“赏赐”那袋粮食时,嘴角勾起的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像毒蛇吐信。
他想要野马谷的草场,这是肯定的。但他更想要的,是绝对的控制,是无人敢反抗的权威。他们活着回去,带着“重大发现”,对他而言,是意外之喜,但更是需要重新评估和掌控的变量。赵魁死了,他安插的眼睛没了。他们四个,尤其是“死而复生”又找到新草场的秦士安,在他眼中,价值陡增,危险性也同样陡增。
他会试探。用看似慷慨的赏赐,用看似随意的问话,用那双能看透牧奴灵魂深处的眼睛。他会在他们带回的“地图”上反复推敲,寻找任何可能的破绽。他会派人暗中盯着母亲王秀丽,那是他捏在手里最有效的筹码。
黑暗中,秦士宁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身下的泥土里,冰凉的湿气浸透指尖。他们的计划,像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赌的就是曲浩的贪婪压过疑心,赌的就是他对这条“死亡之路”的忌惮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宁子……” 旁边传来秦士安压得极低的气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缝好了。” 他摸索着,将那个还带着体温和羊膻味的、小小的皮囊塞进秦士宁手里。
皮囊入手微沉,粗糙的触感下,能感觉到里面卷筒的形状。这不仅仅是一份假地图,更是他们此刻唯一的、脆弱的筹码。
秦士宁紧紧攥住,仿佛攥着母亲的生命线。黑暗中,他睁开眼,望向秦士安模糊的轮廓,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哥,记住回去后每一句话。多看,少说。尤其是关于‘捷径’,半个字都不能提。一切,看我眼色。”
秦士安在黑暗中用力点头,尽管秦士宁看不清,但那沉重的呼吸声传递了他的决心。
断魂崖方向的寒星,在浓墨般的夜空中,似乎闪烁了一下。
风从谷地深处盘旋而上,掠过他们栖身的岩石,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尚未完全熄灭的草木灰烬,带着一股焦糊与青草混合的、死亡与新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