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城的晨雾总带着咸腥气。
苏默蹲在回春堂后院的青石板上,指尖捻起一片半枯的“青叶草”。叶片边缘蜷曲如虫噬,叶脉却透着不正常的暗黄——这不是缺水,是沾染了城西“污水沟”的瘴气。他抬头望向檐角,昨夜那场暴雨冲垮了排水沟,污水漫过街角,怕是要连累不少临街的药摊。
“小默,把这批‘凝露草’挑拣出来,正午有货郎来收。”
堂屋传来周伯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苏默应了声,将青叶草扔进废料筐,转身走向堆在墙角的竹筐。筐里的凝露草沾着晨露,叶片饱满如翡翠,顶端的露珠在初阳下泛着七彩光——这是望海城周边最常见的草药,性温和,能治凡人风寒,却不值钱。
回春堂是望海城唯一的药铺,周伯是掌柜,也是苏默的恩人。十五年前,周伯在城门口的弃婴篮里捡到他,没给取名,只叫“小默”,等他记事了,才让他自己选了“苏默”二字。苏默没问过父母是谁,望海城的孤儿多如牛毛,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口饱饭,已是幸事。
他指尖划过凝露草的叶尖,忽然顿住。其中一株的叶片背面,有个极淡的齿痕——不是虫咬,是兽类的犬齿印,边缘还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苏默皱眉,将这株草单独挑出,放进另一个竹篮。
“周伯,这株得扔。”他走进堂屋时,周伯正用粗布擦拭柜台,“沾了妖兽气息,凡人用了怕是会心悸。”
周伯抬头,浑浊的眼睛扫过那株草,点点头:“你说得对。前几日听说城北山林里有‘铁脊狼’出没,怕是从那边带过来的。”他顿了顿,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苏默的肩,“你这眼力,比城里那些老药农都强。”
苏默没接话,低头将挑好的凝露草码整齐。他知道自己的“眼力”从何而来——不是天赋,是被逼出来的。回春堂药材少,周伯又心软,常给穷苦人赊药,为了节省成本,他从小就得学着在杂草堆里挑能入药的叶片,在腐烂的根须里辨年份。久而久之,别说草叶上的齿痕,就是土壤的干湿、日光的强弱,他都能从药材的长势里看出来。
堂外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晨光顺着门缝淌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带。苏默瞥见光带里浮动的尘埃,忽然想起昨夜梦里的景象——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雾霭,他站在雾里,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却看不清模样。
“发什么呆?”周伯递过来一个布包,“这里有五十文钱,你去趟城东的‘李记杂货铺’,买两斤糙米,顺便看看有没有新到的瓦罐,后厨那个漏了。”
苏默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周伯掌心的老茧。周伯年轻时去过苍梧山脉脚下的城镇,见过修真者御剑飞行,回来后总说“山里的神仙能点石成金”,但他从未让苏默去碰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教他认药、记账、本分生活。
“对了,”周伯叫住他,从柜台下摸出个油纸包,“这里有块桂花糕,你路上吃。”
苏默捏了捏油纸包的边角,温温的。他知道这是周伯昨天给城西张寡妇看病,对方硬塞的谢礼,周伯没舍得吃。他应了声“谢谢周伯”,转身推门走进晨光里。
望海城依海而建,城墙是用海边的青石砌的,带着被海风侵蚀的斑驳。街道上已经有了行人,挑着海货的渔夫、推着独轮车的货郎、背着书包的学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凡俗生活的烟火气。苏默沿着青石板路向东走,脚步轻快,却始终留意着路边的草木——墙角砖缝里的“破血藤”、屋檐下的“龙须草”、甚至是牛马粪便旁的“驱虫花”,他都能准确叫出名字,判断出药性。
路过城中心的“告示栏”时,他停下了脚步。栏上贴着几张泛黄的告示,大多是寻物、招工,唯有一张新贴的黄纸格外醒目,边缘印着云纹,墨迹带着淡淡的灵气——这是苍梧山脉的“清墟门”在招收外门弟子。
告示上写着:凡年满十二岁,灵根纯净者,可于三月后至苍梧山山门应试,入选者供给食宿,传授吐纳之法。
苏默的指尖在“吐纳之法”四个字上顿了顿。望海城的老人都说,苍梧山里有神仙,能飞天遁地,长生不老。但周伯总说:“神仙有神仙的烦恼,凡人有凡人的安稳。”他以前深以为然,可最近半年,他总在夜里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气”——像初春的风掠过草尖,像晨露滴落在叶脉上,顺着指尖钻进身体,让他夜里打坐时,总觉得浑身舒畅。
“让让,让让!”
身后传来粗声吆喝,苏默侧身躲开,一辆装满陶罐的马车从身边驶过。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里,他忽然想起周伯说过的话:“清墟门收弟子,不看出身,只看灵根。但灵根这东西,万中无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有常年捻药留下的薄茧,指腹泛着淡淡的药香。或许,他真的只是个适合守着药铺过一辈子的凡人。
李记杂货铺在城东的拐角,老板是个跛脚的中年男人,见了苏默就笑:“小默来了?今天的糙米新到的,给你留了最干净的。”
苏默付了钱,接过装糙米的布袋,又挑了个边缘光滑的瓦罐。老板一边找零,一边絮叨:“听说了吗?昨天有个从苍梧山下来的货郎说,清墟门这次收弟子,门槛放低了,连凡根(无灵根)只要心性好,也能进去做杂役,管饭呢。”
苏默的心轻轻跳了一下:“杂役也能学吐纳之法?”
“那哪能呢。”老板摆摆手,“杂役就是劈柴、挑水,哪有资格学仙法?不过听说清墟门的杂役也能领到‘灵米’,吃了强身健体,不容易生病。”
苏默没再问,提着糙米和瓦罐走出杂货铺。他知道老板说的“灵米”——比凡米饱满,带着淡淡的清香,周伯以前用两斤上好的当归换过一小把,煮给生重病的街坊喝,效果确实比凡药好。
回程时,他没走原路,而是绕到了城南的“落霞谷”。周伯说过,谷里的凝露草长得最肥,晨露未干时采摘,药性最好。他想多采些,下个月货郎来收时,或许能多换几个铜板,给周伯买瓶治咳嗽的蜜炼枇杷膏。
落霞谷在城墙外三里处,是个三面环山的小山谷,因夕阳总能铺满谷底而得名。谷口长满了齐腰高的茅草,苏默拨开草叶钻进去,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谷底的溪流潺潺流淌,溪边果然长满了凝露草,叶片上的露珠比城里的更晶莹。
他放下糙米和瓦罐,蹲下身小心地采摘。指尖刚触到第三株凝露草的叶片,忽然听到溪流上游传来“哗啦”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
苏默屏住呼吸,慢慢站起身。他的目光扫过溪岸的乱石,在一块半浸在水里的青石板后,看到了一抹异样的灰色。那东西半掩在青苔里,形状像一把尺,边缘却刻着细密的纹路,不像是凡铁。
他走过去,蹲下身拨开青苔。那是一把长约七寸的短尺,通体漆黑,既非木石,也非金属,表面的纹路扭曲如流云,摸上去带着一丝凉意,像是常年埋在地下。最奇怪的是,尺身没有刻度,反而在中段刻着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一只眼睛,瞳仁里有无数细小的光点。
苏默把短尺翻过来,忽然发现尺尾的缝隙里卡着一张纸。他小心地用指甲抠出纸片,发现是一张泛黄的兽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还有几行古朴的字迹,笔画扭曲,既不像望海城通用的隶书,也不像他在药铺旧账本上见过的篆书。
他试着辨认了半天,只认出最后两个字——“观微”。
“谁在那里?”
一声低喝从谷口传来,带着警惕。苏默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兽皮纸塞进怀里,将短尺攥在手心。他抬头望去,只见两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站在谷口,腰间别着柴刀,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是城里的“泼皮张”和他的跟班。这两人不务正业,专靠敲诈勒索过活,以前就抢过药农的草药。
苏默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将瓦罐和糙米挡在身后。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两人,只能想办法脱身。
“小子,手里拿的什么?”泼皮张眯着眼,目光落在苏默攥紧的右手上,“是不是捡到什么好东西了?”
苏默的心沉了下去。他能感觉到掌心的短尺似乎微微发热,那些流云般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皮肤下轻轻蠕动。他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不能让别人抢走。
“没什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普通石头?”泼皮张嗤笑一声,迈步向他走来,“普通石头能让你攥得这么紧?识相的就交出来,不然别怪爷爷不客气!”
跟班也跟着上前,手里的柴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苏默的后背抵住了溪边的石壁,退无可退。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溪岸的乱石、地上的茅草、手里的短尺……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
他猛地将短尺塞进怀里,同时抓起身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作势要砸过去。泼皮张下意识地侧身躲闪,就在这一瞬间,苏默转身扑进了溪边的茅草丛,手脚并用地向谷口爬去。
“抓住他!”泼皮张的怒吼在身后响起。
苏默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和茅草被踩断的声音。他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冲,手指被茅草划破也浑然不觉。就在他快要冲出谷口时,脚下忽然被一块石头绊倒,整个人向前扑去——眼看就要摔在坚硬的石板上,怀里的短尺忽然爆发出一阵微弱的光晕。
那光晕像是一层无形的膜,托住了他的身体。苏默只觉得腰间一轻,整个人竟借着这股力道向前翻滚了两圈,稳稳地站在了谷口的平地上。
他回头望去,泼皮张和跟班正站在谷口,一脸惊疑地看着他刚才摔倒的地方。他们似乎没看到那层光晕,只当是苏默运气好。
“算你跑得快!”泼皮张啐了一口,“下次再让老子撞见你在落霞谷采药,打断你的腿!”
苏默没应声,抓起掉在地上的糙米和瓦罐,头也不回地向望海城跑去。直到冲进城门,听到身后的市井喧嚣,他才放慢脚步,靠在城墙根上大口喘气。
怀里的短尺已经恢复了冰凉,那层光晕仿佛从未出现过。但苏默能清晰地感觉到,刚才那一瞬间,有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气”从短尺流进了他的身体,顺着血脉游走,最后汇入丹田——那感觉,和他夜里打坐时感受到的“气”一模一样,只是更凝练,更温暖。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短尺,又摸了摸胸口的兽皮纸。那上面的“观微”二字,像是带着某种魔力,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回到回春堂时,周伯正在柜台后算账。苏默把糙米和瓦罐放在后厨,然后走到堂屋,从怀里掏出那把短尺和兽皮纸,递到周伯面前:“周伯,您认识这东西吗?”
周伯放下算盘,拿起短尺仔细端详。他的手指划过那些流云般的纹路,眉头渐渐皱起:“这材质……不像凡物。还有这纹路,倒像是老辈人说的‘禁制’,是修真者用来封印法宝的。”他又拿起兽皮纸,盯着上面的符号看了半天,摇了摇头,“这字太古老了,我认不得。”
苏默的心提了起来:“那这是……法宝?”
“不好说。”周伯把短尺和兽皮纸还给苏默,神色变得严肃,“小默,凡俗之人,不该碰这些东西。修真者的世界,比你想象的残酷得多。”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如果你想,明天我就带你把这东西送到清墟门在城里的据点,或许能换些灵米和丹药。”
苏默握紧了手里的短尺。他能感觉到,指尖下的纹路似乎在轻轻跳动,像是在回应他的触摸。他想起刚才在落霞谷感受到的那股“气”,想起告示栏上清墟门的招徒启事,想起周伯咳嗽时的样子。
“我不换。”他抬起头,看着周伯,“周伯,我想留着。”
周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劝说,只是叹了口气:“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记住,无论这东西是什么,都别影响了本分生活。”
苏默点点头,把短尺和兽皮纸小心地放进怀里。他走到后院,继续挑拣那些凝露草。但这一次,他的心思却不在草药上了。指尖的药香仿佛被短尺的凉意覆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两个字——
观微。
这把神秘的短尺,这张写满古字的兽皮纸,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那股流淌在身体里的“气”,又意味着什么?
夕阳西下,落霞铺满望海城的天空。苏默看着后院墙角的那株老槐树,忽然觉得,这平凡的日子,似乎要迎来某种不一样的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