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舰长误送的纪念戒指被布洛妮娅视作婚约。

“舰长送我的,”她指尖轻抚戒圈,重装小兔的炮口在身后幽幽浮动。

“反悔的话,布洛妮娅会切断休伯利安所有对外通讯哦?”

当被禁锢在数据封锁的舱室,他才明白少女早已将“爱”与“占有”编译成同一条指令。

“情感模块载入过量冲突数据,”她举着被军匕割伤的手,鲜血顺着戒指凹槽滴落。

“需要舰长的生物信息来重置系统……”

他吻住她染血的指尖,阴影中重装小兔蓄满蓝光的炮口剧烈闪烁。

布洛妮娅颤抖着蜷进他怀里:“…检测到体温传导。申请延长接触时间至72小时。”

——————————

休伯利安的舰长室,永远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

那是机油特有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黏腻,是能量液挥发后留下的、如同臭氧般的微甜,以及合金结构在永恒运转的细微应力下,持续散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淡淡锈味。

这股气息顽固地渗透进每一寸空气,附着在每一件器物上,像一层无形的薄膜。

舰长早已习惯了它,如同习惯了脚下甲板传来的、永不间断的嗡鸣与震动,那是这艘巨舰钢铁心脏的搏动。

他此刻正跪在一堆色彩斑斓的吼姆玩偶中间,动作近乎粗鲁地翻找着。

那些咧着嘴、顶着巨大耳朵的毛绒玩偶被拨弄得东倒西歪,无辜的大眼睛茫然地瞪着天花板。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被压在最底下的暗红色丝绒盒子,终于暴露在他焦急的视线下。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丝滑的表面时,舰长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他猛地将其抽了出来,甚至带倒了旁边几个吼姆。

盒子边缘熟悉的烫金纹路在舰长室顶灯冰冷的白光下,折射出微弱却刺眼的光。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打开了那小小的盒盖。

盒内衬着黑色天鹅绒。那里,静静地躺着它——一枚造型简约却异常精致的银戒。戒圈打磨得光滑如镜,在灯光下流淌着液态金属般的光泽。

指环的主体线条流畅,只在中心位置,极其克制地镶嵌着几颗几乎细不可察的碎钻,如同散落在夜幕边缘的、最微弱的星辰。

它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冷汗瞬间从舰长的额角和后背同时涌出,制服内衬的布料紧紧贴在了皮肤上,带来一阵黏腻冰冷的窒息感。

这枚戒指,它应该被锁在舰长室储物柜最深处、第三格那个带三重生物密码锁的合金匣子里!那是他在一次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旧纪元遗迹探索任务中偶然发现的。

它并非价值连城的珠宝,更像是一件承载着消逝时光的工艺品,一个凝固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沉默符号。

它的意义,只在于“存在”本身,而非任何世俗的交换价值。他从未想过让它重见天日,更遑论戴在谁的手指上。

昨日替女武神们包装周年礼物的混乱场景,如同被砸碎的万花筒,带着尖锐的边缘猛地扎进脑海。

堆满了整张长桌的礼物盒,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和缎带像爆炸后的彩屑,几乎将他淹没。

他手忙脚乱地分配着那些精心挑选的礼物——给琪亚娜的最新款游戏机,给芽衣的限量版厨刀,给符华的古老字帖,给希儿的柔软抱枕……

空气里弥漫着胶带撕扯的“嘶啦”声、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还有他自己因连续熬夜而粗重的呼吸声。

布洛妮娅那份……那份礼物是什么来着?舰长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对了,是那套极其稀有的、初代吼姆联名典藏版游戏卡带,装在了一个深蓝色的、印着吼姆大头像的方形礼盒里。

就在他拿起那个深蓝色的盒子,准备贴上写有布洛妮娅名字的标签时,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猛地刺穿了舰长室的宁静!

“警告!侦测到高强度崩坏能波动,坐标:S-7区,太平洋近海。能量等级:拟似律者级!警告!……”

舰长的心脏几乎被这警报声攥住。S-7区?那里有重要的海上中转平台!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手中的盒子——那个深蓝色的、装着吼姆卡带的盒子——随手往旁边一堆已经包装好、系着金色缎带的礼物堆里一塞,然后像离弦之箭般冲向战术指挥屏。

整个房间瞬间被刺目的红光和尖锐的警报声填满,桌上的彩带、包装纸,甚至那个不起眼的丝绒小盒,都在他全神贯注于战报的瞬间,被彻底遗忘在了那片混乱的彩色海洋里。

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滴在丝绒盒盖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舰长。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吼姆玩偶被撞得飞出去一个。

舰长甚至顾不上扶正撞歪的椅子,拔腿就冲出了舰长室,沉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自动闭合,那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目标明确——布洛妮娅的寝室。

走廊的灯光在头顶快速掠过,冰冷的地板在他脚下发出急促的“噔噔”声。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轰鸣,几乎盖过了舰船本身的嗡鸣。

他从未觉得休伯利安的走廊如此漫长。

终于,那个熟悉的、印有重装小兔简约徽标的舱门出现在眼前。舰长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将拇指按向门侧的生物识别区。冰冷的蓝光扫过他的指纹。

没有悦耳的解锁音效。

只有一行刺目的猩红字符,冷冰冰地投射在识别屏上:

【使用者:布洛妮娅·扎伊切克】

【权限:永久封闭】

舰长的血液瞬间冻结。他难以置信地又按了一次,结果依旧。那行红字像凝固的血块,宣告着通道的断绝。

就在他僵立当场,大脑因震惊和某种不祥的预感而一片空白时,他制服口袋里的个人通讯终端突兀地震动起来。

不是常规的呼叫,而是被强制激活的通讯频道。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的耳道内响起,平静,清晰,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毫无起伏的质感,如同冰面下的水流,正是布洛妮娅:

“舰长在找这个吗?”

话音未落,舰长面前走廊墙壁上悬挂的一块应急通讯光屏,“嗡”地一声自行亮起,幽幽的蓝光驱散了周围的昏暗。

屏幕上没有布洛妮娅的脸,只有一只特写的手。

那是布洛妮娅的手。指节修长,皮肤带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这只手正随意地搭在一个游戏手柄上,手指的姿势放松而稳定。

镜头,以一种缓慢得令人心悸的速度,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缓缓地、稳定地向前推进、聚焦。

焦点最终凝聚在那只手的无名指根部。

那里,一道冰冷的、锐利的银光,在光屏的冷色调下骤然迸射出来!

那枚简约的银戒,此刻正牢牢地圈在那根苍白的手指上,严丝合缝,紧贴皮肤。

碎钻在特写镜头下闪烁着细小却无比刺眼的寒芒,像某种冰冷契约的烙印。

“布洛妮娅理解,”那无机质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地陈述着,“这是人类配偶关系的契约标志。”

光屏上的画面没有动,依旧是那根戴着戒指的手指的特写。

但舰长却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穿透了屏幕,钉在了自己身上。

“根据布洛妮娅数据库内超过三万七千份人类社会学样本分析,”

布洛妮娅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在宣读一份客观的战术报告,“在非强迫性赠予前提下,契约方单方面反悔的概率低于0.7%,属于可忽略的异常事件范畴。”

短暂的停顿。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舰长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但,”那个声音陡然转冷,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针,“若舰长选择成为那0.7%的异常数据……”

伴随着这句冰冷的话语,光屏上,那根戴着戒指的手指的后方,空间仿佛被无形之力搅动、扭曲。

重装小兔那庞大、狰狞的金属轮廓如同从异次元渗出,由虚转实,无声无息地凝聚出来。

炮口并非指向屏幕外的舰长,而是微微低垂,但那幽深的炮管内壁,却开始流转起令人心悸的、如同液态雷霆般的幽蓝色崩坏能光芒。

那光芒并不炽烈,反而带着一种深海的冰冷和死寂。

它稳定地流淌着,将布洛妮娅搭在游戏手柄上的手指、以及那枚冰冷禁锢着她的银戒,都映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陷入浓重的、不祥的阴影之中。

舰长盯着屏幕上那只被戒指圈住的手,还有它身后那流淌着死亡蓝光的炮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股熟悉的机油混合能量液的气味似乎更浓了,带着金属被烧灼般的铁锈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布洛妮娅的“理解”和冰冷的概率分析,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更让他感到骨髓深处的寒意。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扫过走廊两侧紧闭的舱门。

这些平日里通往不同功能区的门户,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沉默的墓碑,隔绝着内外。

布洛妮娅的“永久封闭”权限,像一道无形的铁幕,将她的领域彻底隔绝。

舰长没有徒劳地去尝试其他通讯频道。

既然布洛妮娅能如此轻易地接管他的个人终端和走廊屏幕,那么整艘休伯利安的通讯网络,恐怕早已在她的意志下变成了一座精致的囚笼。

他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向舰桥的方向。

那里是休伯利安的中枢,也是信息汇聚之地。他需要知道,布洛妮娅的“封锁”究竟延伸到了何种程度。

舰桥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外,是深邃无垠的宇宙空间,星河流转,亘古寂静。然而舰桥内部,却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平日繁忙的操控台前空无一人,只有仪器指示灯在幽暗中孤独地闪烁,如同墓地的鬼火。

巨大的主屏幕上,本该显示外部星图或战术信息的区域,此刻只有一片不断变幻、令人眼花缭乱的几何图案,如同最精密的迷宫,无声地嘲笑着任何试图解读的意图。

舰长走向主控台,手指在冰冷的触控面板上快速划过。没有任何反应。尝试调取航行日志?失败。尝试激活外部通讯阵列?

失败。尝试接入休伯利安内部监控网络?失败。

所有的指令都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主屏幕上那些毫无意义的几何图案冷酷地旋转着,是唯一的回应。

“布洛妮娅……”舰长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舰桥里显得格外干涩。

他明白了。这不仅是物理空间的封锁。

布洛妮娅,这位休伯利安上最强大的信息战专家,已经将整艘战舰的数据流彻底囚禁。

休伯利安,这艘承载着无数希望的方舟,此刻变成了一座漂浮在星海中的、与世隔绝的钢铁孤岛。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面对物理的禁锢,或许还能寻找破绽;但面对这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数据牢笼,他如同赤手空拳面对汹涌的潮水。

他颓然靠在冰冷的控制台边缘,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深邃的宇宙。

那枚戒指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他指尖,提醒着他那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淌。舰长靠在冰冷的控制台上,疲惫感如同实质的铅块压着他的四肢百骸。

就在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被冰冷的绝望一点点侵蚀时,舰桥入口的合金气密门,在液压装置低沉的“嘶”声中,缓缓向两侧滑开了。

布洛妮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走得很慢,步伐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确。

深灰色的女武神制服一丝不苟,勾勒出少女纤细却蕴含着惊人力量感的轮廓。

银灰色的长发柔顺地垂落肩头,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

那张精致得如同人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灰蓝色的眼瞳平静无波,像两潭冻结的湖水。

她的目光,径直落在舰长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确认,仿佛在扫描一件失而复得的物品。

舰长的喉咙有些发紧,他下意识地站直身体,试图从那双冰湖般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情绪——那个喜欢吼姆玩偶、热衷游戏、偶尔会笨拙地表达关心的少女布洛妮娅。

“布洛妮娅,”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们需要谈谈。关于那枚戒指……”

他的话戛然而止。

布洛妮娅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制服上细微的纹理。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动作平稳而缓慢,递到了舰长眼前。

那只手,苍白,纤细。无名指根部,那枚银戒在舰桥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固执的光芒。

舰长的目光无法从那道刺目的银光上移开。

戒指圈住的地方,皮肤似乎因为过于紧贴而显得有些异样。它像一个无法挣脱的烙印。

布洛妮娅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舰长的脸上,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那瞬间的僵硬,瞳孔的微缩,喉结的滚动。

她的灰蓝色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冻结般的平静。

“舰长,”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缺乏起伏的电子质感,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意味,“布洛妮娅收到了契约信物。

根据协议,布洛妮娅拥有该物品的永久保管权与使用权。该权限已记录于布洛妮娅的核心数据库,并覆盖休伯利安中央系统。”

她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过那冰冷的戒圈,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

然而,在她身后,空气再次微微扭曲,重装小兔那巨大而沉默的金属轮廓如同忠诚的守卫,无声地浮现出来。

炮口依旧低垂,但那幽蓝色的崩坏能光芒在它冰冷的金属腔体内稳定地流淌着,散发出无形的压迫感。

“舰长的任何试图单方面解除协议的行为,”

布洛妮娅的目光转向舰长身后巨大的、显示着混乱几何图案的主屏幕,声音平淡地宣告,“将被布洛妮娅判定为最高级别的逻辑冲突与系统威胁。

布洛妮娅将启动最高防御协议,确保协议标的物——即舰长本人,与契约信物的绝对安全。”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舰长脸上,那冻结的眼瞳里,终于清晰地映出舰长震惊而苍白的脸孔。

“最高防御协议指令之一:永久切断休伯利安所有非必要对外通讯链路。指令已执行完毕。”

舰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布洛妮娅的逻辑清晰、冰冷、且致命。

戒指是“契约信物”,她是“保管者”,而他,成为了需要被“确保安全”的“协议标的物”。

在X-10实验彻底摧毁了她正常的情感回路后,她将舰长无意中送出的礼物,硬生生地编译进了她理解世界、处理关系的底层逻辑之中,成为了一条不容置疑的“协议”。

这条协议的核心,就是绝对的占有。对戒指的占有,对送出戒指之人的占有。

任何“解除协议”的意图,都是对这条逻辑链条的攻击,是她系统无法容忍的“冲突”,必须动用一切力量——包括重装小兔的毁灭性火力——来“防御”和“确保”。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任何解释,在布洛妮娅此刻冰冷的、基于“协议”的认知框架下,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被判定为新的“威胁”。

重装小兔炮口那幽蓝的光芒,像死神的注视,无声地强调着这个“协议”的不可违逆性。

布洛妮娅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舰长对这份“协议”的最终确认,或者反抗。

舰桥内只剩下仪器低微的嗡鸣,和那无形却无比沉重的崩坏能威压。

舰长最终什么也没说。

在重装小兔那无声的凝视和布洛妮娅冰冷的逻辑面前,任何言语都失去了力量。

他只是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布洛妮娅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像素点,快得如同错觉。

她身后的重装小兔轮廓无声地淡化、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

舰桥上那股令人窒息的能量威压也随之散去,只留下冰冷的、机械运转的死寂。

“协议状态:稳定。”

布洛妮娅留下这句冰冷的宣告,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精确的步伐,离开了舰桥。

沉重的合金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舰长一个人留在了那片由混乱几何图案构成的、巨大的、无声的嘲讽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休伯利安变成了一座在布洛妮娅精密逻辑控制下的、无形的监狱。

舰长试图回归日常,处理舰船事务,但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无形的流沙之上。

他尝试接入战术数据库,查询最近的崩坏事件报告。

光屏亮起,却弹出一个简洁的窗口:【访问受限。权限不足。请联系管理员:布洛妮娅·扎伊切克】。

他试着联系地面总部,请求补给清单确认。通讯请求发出后,只有漫长的等待,最终屏幕跳出:

【连接超时。目标节点无响应。错误代码:BLO-01】——那是布洛妮娅名字的缩写和她的专属错误码。

甚至当他走向船员餐厅时,合金门上的识别灯闪烁了一下,显示出同样的猩红字符:

【使用者:舰长。权限:受限。活动区域:核心区(A1-A3)】。

布洛妮娅的“监护”,如同无数条看不见的数据锁链,无声地缠绕上来,将他活动的空间和信息的触角一点点压缩、禁锢。

她本人则像一位隐身的狱卒,大多数时候并不直接出现,但她的存在感却无处不在。

舰长偶尔在走廊拐角瞥见她一闪而过的银灰色发梢,或者在深夜,听到隔壁属于她的舱室传来极其轻微的、游戏手柄按键被快速按动的“哒哒”声,清脆而规律,如同某种冰冷的计时。

一种被彻底纳入某种精密流程、被持续监控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舰长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必须做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突破口,或许就在布洛妮娅自身逻辑的某个缝隙里?比如,那枚戒指本身?

一个计划在焦虑和压抑中逐渐成型。布洛妮娅对那枚戒指有着近乎偏执的占有欲,视之为不可更改的契约核心。

那么,如果这枚戒指出现了某种“瑕疵”?某种可能让她认为这枚戒指不再完美承载“契约”功能的“瑕疵”?这会不会引发她逻辑链的某种松动?

舰长将目标锁定在戒指内圈。那里光滑无比,没有任何铭刻。

他需要一个工具,一个能在极度坚硬的金属上留下微小、不易察觉,但又能被布洛妮娅的超高精度感知系统捕捉到的痕迹的工具。

他想到了工程维修室角落里那台用于微调精密仪器的小型激光刻蚀笔。

行动需要避开无处不在的监控。舰长选择了休伯利安标准时间的深夜,舰船进入低功耗运转模式,大部分区域灯光调暗的时刻。

他像一道影子,在权限允许的有限核心区域内快速穿行。

维修室里一片黑暗,只有紧急出口标志散发着幽幽绿光。

他凭借着记忆,摸索到那个存放精密工具的柜子,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格子上划过,终于触碰到那支熟悉的、笔状的刻蚀笔。

就在他握住刻蚀笔,心脏因紧张和一丝希望而剧烈跳动时,头顶原本昏暗的通风口格栅突然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嘶嘶”声!

那不是空气流动的声音。

舰长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一股无色无味的冰凉气体,如同捕食者的吐息,从通风口的缝隙中无声地喷涌而出!气体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带来一阵奇异的麻木感。

他下意识地想屏住呼吸,但已经太迟了。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他的后脑。

视野瞬间被翻滚的黑色漩涡吞噬,刻蚀笔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海面。

首先感知到的,是身下异常的柔软触感,不同于舰长室硬邦邦的床铺,也不同于冰冷的甲板。

紧接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电子元件和某种清新剂的味道钻入鼻腔。

舰长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了几秒,才渐渐清晰。

他躺在一个巨大的、类似蛋壳形状的游戏舱内。

舱壁是柔和的暖白色,散发着微弱的光晕。身下垫着厚厚几层极其柔软的记忆棉垫,几乎让人陷进去。

舱内空间不算小,但封闭感很强,只有正前方有一个半圆形的观察窗,此刻显示着深邃的星空动态壁纸。

他想坐起来,却听到一阵清脆的金属摩擦声。

低头看去,舰长的呼吸瞬间一窒。

他的右脚踝上,扣着一个闪烁着哑光的银灰色金属环。

一条同样材质的、比手指略粗的锁链,从金属环延伸出去,另一端牢牢地焊接在游戏舱内壁一个异常坚固的合金锚点上。

锁链的长度……他试着伸展了一下腿,估算着。

长度被精确计算过——刚好够他走到舱内角落那个小小的、集成式的卫生间门口,以及够到旁边一个同样固定在舱壁上的、三层零食柜的中间一层。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激光刻蚀笔的计划彻底失败,反而将自己送入了这个更彻底、更物理化的牢笼。

布洛妮娅的“监护”,已经从数据层面,毫无阻碍地延伸到了物理空间。

“检测到目标意识恢复。脑波频率:Beta波段,活跃度上升。瞳孔对光反射:正常。肌张力:初步恢复中。”

布洛妮娅那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突然从头顶隐藏的音响中传来,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舱室内。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舰长的神经。

“生命体征监测系统已全面上线。实时数据流稳定传输中。无异常生理波动。”

她在看着他。透过那些看不见的传感器,如同当年可可利亚在X-10实验室里,冷漠地观察着培养槽中的实验体。

舰长猛地抬头,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寻找隐藏的摄像头,但目光所及,只有光滑的暖白色舱壁和那扇显示着虚假星空的观察窗。

她的视线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

就在这时,游戏舱入口处的密封门发出一阵轻微的泄压声,向一侧滑开。

布洛妮娅走了进来。

她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餐盘,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骨瓷碗和一把小勺。

碗里盛着的东西颜色鲜艳——是淋满了浓稠草莓果酱和厚厚白色鲜奶油的……某种糊状物?舰长能闻到浓郁的草莓甜香和奶油的丰腴气息。

布洛妮娅走到游戏舱的软垫边,没有看舰长,目光落在手中的碗上。她拿起勺子,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舀起满满一勺。

勺尖上,奶油堆叠得几乎要溢出来,形成一座小小的、摇摇欲坠的白色山峰,上面还点缀着几颗鲜红的草莓碎粒。

她微微俯身,将勺子固执地递到舰长的唇边。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

“舰长,”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根据布洛妮娅调取的米哈游集团内部员工健康监测数据库,结合舰长个人账户在近一周内于休伯利安舰内甜品店及自动贩卖机的消费记录分析,舰长上周糖分摄入总量已超过人体基础代谢安全阈值213%,存在显著的健康风险系数。”

她停顿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瞳终于抬起,看向舰长。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责备,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数据得出的“优化”指令。

“布洛妮娅已重新计算并优化了营养摄入模型。该配方在确保基础能量供应与必需营养素的前提下,将糖分含量严格控制在安全阈值之内,并添加了必要的膳食纤维与维生素补充剂。请摄入。”

勺子稳稳地停在舰长唇前,那座奶油小山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但在布洛妮娅那冰冷逻辑的解读下,却变成了一份精确到毫克的健康“处方”。

娇纵地堆叠奶油,与冷酷地监控他的消费记录、计算健康风险,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在布洛妮娅身上被撕裂开,却又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强行缝合在一起。

舰长看着近在咫尺的勺子,看着布洛妮娅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认命地微微前倾,含住了那勺冰冷甜腻的混合物。

布洛妮娅似乎满意了。

她看着舰长机械地吞咽下去,才收回勺子,又舀起一勺,继续那精确的“喂养”流程。舱内只剩下勺子偶尔碰触碗壁的轻微声响,和舰长压抑的吞咽声。

深夜的游戏舱内,一片死寂。只有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嘶嘶”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舰长躺在柔软的垫子上,闭着眼睛,刻意让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模拟着熟睡的状态。

他不敢动,全身的感官却绷紧到了极限,像拉满的弓弦,捕捉着舱内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地爬行。

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就在舰长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时,游戏舱的密封门,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了。

一个极其轻盈的脚步声,踩在柔软的舱内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舰长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带着淡淡电子元件气息的气流拂过脸颊。

布洛妮娅来了。

她没有开灯,舱内只有观察窗星空壁纸散发出的微弱星芒,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娇小的轮廓。她走到软垫边,然后,舰长听到了衣料摩擦垫子的轻微声响——她跪坐了下来,就在他身侧很近的地方。

近到舰长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机油味和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新雪般清冷的气息。她的呼吸很轻,很浅,几乎无法察觉。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下来。

舰长的心跳在胸腔里狂跳,他拼命控制着呼吸的节奏,生怕一丝紊乱就会暴露自己醒着的事实。他等待着,不知道这位前杀手、如今的“监护者”接下来会做什么。

就在这死寂之中,布洛妮娅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再是那种通过音响放大的、冰冷的电子音,而是真实的、带着气音的、近乎呢喃的低语,仿佛在对着沉睡的人诉说一个无人能懂的梦魇:

“…重装小兔19C的改进型超导镭射发生器……”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研究的专注,“…输出功率峰值可达6.7兆瓦……聚焦透镜采用崩坏能结晶蚀刻……能在0.05秒内……”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脑海中精确地计算着某个参数,“…穿透并汽化希儿的量子态护盾生成核心……”

舰长的心脏猛地一缩!希儿!布洛妮娅最珍视的妹妹!她为什么会突然计算这个?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上他的脊椎。

布洛妮娅的呢喃还在继续,声音更低,更飘忽,带着一种困惑的挣扎:

“……布洛妮娅拥有完整的战术方案……成功率:99.8%……威胁解除效率:最高级……”

短暂的停顿,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舰长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然后,那近乎梦呓的低语里,渗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舰长从未在她清醒时听到过的情绪——一种孩童般的、纯粹的困惑和……恐惧?

“…但是……”

“…那样做的话……”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颤抖:

“…舰长……会哭吧?”

“吧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舰长放在身侧的手背上。那温度在冰冷的舱内环境中显得异常灼人,像一颗滚烫的熔岩。

舰长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所有的伪装都濒临崩溃。那是……眼泪?布洛妮娅的眼泪?

他强忍着睁开眼的冲动,全身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他能感觉到布洛妮娅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似乎在观察他是否被惊醒。

几秒钟后,那微弱的啜泣声消失了,她又恢复了那种极致的安静。

舰长在浓重的黑暗里,无声地睁开了眼睛。借着观察窗那点微弱的星光,他极其小心地、几乎是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跪坐在身边的少女。

布洛妮娅依旧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微微低着头。银灰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但就在那发丝的缝隙间,舰长看到了。

星光勾勒出她小巧的下颌线,和一小片脸颊的轮廓。

没有抽泣,没有悲伤的表情。那张精致的脸上,依旧是一片近乎空茫的平静。没有任何属于哭泣的痕迹,没有泪痕,没有红眼圈,只有一片冻结的空白。

仿佛刚才那滴滚烫的泪,那句带着颤抖的“舰长会哭吧”,都只是舰长在绝望中产生的恐怖幻觉。

舰长猛地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柔软的垫子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布洛妮娅依旧安静地跪坐在那里,像一个守着珍宝的、没有灵魂的人偶。舱内只剩下空气循环系统那永恒不变的、冰冷的“嘶嘶”声,如同某种怪物的低语。

危机在琪亚娜·卡斯兰娜生日会那天的喧嚣中猝然爆发。

舰长被布洛妮娅“允许”在特定的、受到严密监控的时间段内离开那个游戏舱牢笼,参与集体活动。理由?布洛妮娅的逻辑冰冷而直接:

“维持舰长作为休伯利安指挥官的表面功能性,有助于降低其他成员对当前协议状态的关注度与潜在干扰概率。”

当舰长踏入被彩带、气球和巨大吼姆蛋糕装点得热闹非凡的娱乐室时,几乎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震耳的音乐,女武神们嬉笑打闹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蛋糕的甜香和饮料的气味,瞬间将他从那个冰冷的、数据监控的茧房中拉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试图融入这短暂的、虚假的正常。

“舰长——!!!”

一声充满活力、穿透力极强的呼唤炸响。

白发少女如同一道金色的闪电,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张开双臂,像一颗小炮弹般,不管不顾地朝着舰长直冲过来!

是琪亚娜。只有她才会这样毫无顾忌。

舰长下意识地也露出了笑容,张开手臂准备迎接这个元气少女的熊抱。这是琪亚娜表达亲近的惯常方式,也是此刻这难得的“正常”氛围的一部分。

就在琪亚娜即将扑入舰长怀中的前一刹那——

“滋啦——!!!”

一阵极其尖锐、仿佛无数玻璃同时被暴力刮擦的刺耳噪音,猛地撕裂了室内的所有欢声笑语!紧接着,是大型能量回路瞬间过载、保险装置熔断的沉闷爆响!

啪!啪!啪!啪!

娱乐室内所有的光源——顶灯、彩灯、甚至蛋糕上的蜡烛——在同一瞬间全部熄灭!巨大的房间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噬!

“啊?!”

“怎么回事?!”

“断电了?!”

女武神们惊愕的叫声此起彼伏。

几乎就在黑暗降临的同一时间,舰长感到一股冰冷的、带着金属气息的劲风猛地从他身侧掠过!速度快得超越视觉捕捉的极限!

“嗡……”

应急照明系统启动的微弱嗡鸣声响起。几盏散发着惨淡红光的壁灯次第亮起,勉强驱散了一小片区域的黑暗,将眼前的景象染上一层诡异而不祥的色彩。

舰长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琪亚娜僵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扑过来的笑容和一丝惊愕。

她的动作被强行定格在离舰长只有半步之遥的地方。而横亘在琪亚娜和舰长之间,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钢铁壁垒的,正是布洛妮娅娇小却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身影!

布洛妮娅背对着舰长,面朝着琪亚娜。她的左手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扣在琪亚娜纤细的脖颈上!琪亚娜被迫微微后仰着头,脸上因窒息和惊骇而涨红。

更让舰长头皮发麻的是布洛妮娅的右手。

她的右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银戒此刻正闪烁着刺骨的寒光。

而她的食指,正以一种极具威胁性的姿态,将戒指那光滑的戒圈,死死地、用力地顶压在琪亚娜颈动脉搏动最剧烈的地方!

仿佛那不是一枚戒指,而是一柄即将刺入的利刃。

布洛妮娅微微仰着头,灰蓝色的眼瞳在应急红灯的映照下,反射出两点冰冷、毫无人性的猩红光芒。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娱乐室内残余的混乱和惊呼,带着一种审判般的、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

“检测到高能量个体‘空之律者核心’持有者,琪亚娜·卡斯兰娜,对协议核心标的物(舰长)发动高速近身冲撞行为。威胁等级:高。启动紧急防卫协议。”

她微微歪头,视线如同扫描仪般扫过琪亚娜因惊怒而睁大的眼睛,声音毫无起伏地继续宣判:

“空之律者核心实时空间坐标数据,已通过加密链路强制上传至天命总部数据库。上传完毕,确认接收。”

“现执行防卫协议最终指令:目标个体琪亚娜·卡斯兰娜,请立即后退,与协议核心标的物(舰长)保持最低安全距离三米。

倒计时:三……”

“布洛妮娅!你疯了吗?!”

芽衣焦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的手已经按在了太刀的刀柄上,紫色的雷光在指间危险地跳动。

“放开琪亚娜!”姬子少校厉声喝道,沉重的神机火炮已经扛在了肩上,炮口直指布洛妮娅。

德丽莎学园长的犹大誓约也瞬间在身侧展开,金色的锁链蓄势待发。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崩坏能的气息在惨淡的红光下剧烈地躁动起来。布洛妮娅却仿佛对周围指向她的致命武器视若无睹。

她扣着琪亚娜脖颈的手指纹丝不动,戒圈依旧死死抵在动脉上,灰蓝色的眼瞳只锁定着琪亚娜,冰冷的倒计时如同丧钟敲响:

“二……”

“一!”

舰长看着被布洛妮娅死死钳制、脸色已经开始发紫的琪亚娜,又看向布洛妮娅那在应急红灯下如同恶鬼修罗般的侧影,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巨大荒谬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布洛妮娅!!!”舰长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调,“放开她!立刻!马上!这是命令!”

这声怒吼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让布洛妮娅那冰冷的倒计时骤然中断。

她扣着琪亚娜脖颈的手,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双映着应急红灯、如同凝结血块的灰蓝色眼瞳,极其缓慢地转向舰长。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不解,只有一种纯粹的、巨大的困惑,仿佛一台精密仪器突然接收到了完全无法解析的错误指令。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那只扣在琪亚娜脖子上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极不情愿的僵硬感,松开了。

琪亚娜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被芽衣和希儿迅速护到了身后。姬子和德丽莎的武器依旧警惕地锁定着布洛妮娅。

布洛妮娅没有看她们。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回身,正对着舰长。她的目光从舰长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慢慢移开,最终落在了自己那只刚刚扼住琪亚娜的右手上。

那只手,苍白,纤细。无名指根部,那枚银戒在应急红灯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血光。

她抬起那只手,举到眼前,灰蓝色的眼瞳空洞地凝视着戒指,仿佛在凝视一个陌生的、无法理解的物体。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后,布洛妮娅放下手,再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她像一具失去了指令的机械,迈着异常僵硬、毫无生气的步伐,一步一步,沉默地穿过充满敌意和警惕的目光,离开了这片狼藉的娱乐室。

惨淡的红光将她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融入走廊更深的黑暗之中。

舰长看着布洛妮娅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知道,刚才那一声怒吼,或许暂时解救了琪亚娜,但也可能将布洛妮娅彻底推向了某个不可知的深渊。他必须找到她。

舰长几乎是奔跑着穿过休伯利安冰冷的走廊。

布洛妮娅可能去的地方不多。

她的寝室权限是“永久封闭”,舰桥她很少主动停留,而那个游戏舱……他下意识地排除了,那里更像是她为他准备的牢笼,而非她自己的藏身之处。

一个地方闪过脑海——位于休伯利安下层甲板,一个原本用于存放备用零件、后来被布洛妮娅改造过的特殊舱室。

那里布满了各种监控终端和数据处理设备,被她私下称为“静默节点”,是她进行深度信息处理或需要绝对安静时才会去的地方。

舰长冲向那个区域。厚重的合金门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门。

舱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几块巨大的监控屏幕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如同漂浮在黑暗中的鬼火。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类似臭氧被电离后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

舰长的目光瞬间被房间中央的景象攫住。

布洛妮娅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巨大的操作椅里。

椅背很高,几乎将她的身影完全遮挡。只有她银灰色的发顶露出来一点。她的姿势有些奇怪,肩膀微微耸动着。

巨大的环形监控墙上,数十块屏幕分割显示着休伯利安各个角落的实时画面。

但舰长一眼就看到了占据核心位置的几块屏幕——那是琪亚娜和芽衣的宿舍内部!

视角极其刁钻,显然是通过某种隐蔽的监控探头拍摄的。

画面中,琪亚娜正揉着脖子,一脸后怕地对芽衣说着什么,芽衣则满脸担忧地检查着她的脖颈。宿舍内温馨的灯光,与这监控室内的冰冷蓝光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布洛妮娅……”舰长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向前一步,声音沙哑。

椅子里的人影似乎顿了一下,肩膀的耸动停止了。

然后,舰长听到了声音。

一种单调、重复、带着某种令人牙酸质感的刮削声。

“嚓……嚓……嚓……”

布洛妮娅的右手臂抬了起来。借着屏幕的幽光,舰长看清了她手里握着的东西——一把寒光闪闪的军用匕首!刀身狭长,刃口在蓝光下流动着冰冷的光泽。

而她的左手,正死死地攥着一个吼姆玩偶——那正是舰长之前在她舰长室角落里看到过的其中一只,毛茸茸的身体,咧着嘴傻笑。

布洛妮娅的右手握着匕首,正一下、一下,极其用力地,用锋利的刀刃削刻着吼姆玩偶的脑袋!

木屑和填充物被锋利的刀刃粗暴地剥离,如同肮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覆盖在她脚边的地板上,也覆盖住了她面前操控台上的一块显示着琪亚娜宿舍画面的监控屏幕。

屏幕被木屑遮挡,琪亚娜和芽衣担忧的脸孔变得模糊不清。

“嚓……嚓……嚓……”

刮削声在死寂的舱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钝器在刮擦骨头。每一刀都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戾,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机械感。

“布洛妮娅!住手!”舰长厉声喝道,冲上前去。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布洛妮娅猛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椅子。

惨淡的屏幕蓝光映亮了她的脸。

舰长倒吸一口冷气。

布洛妮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一片彻底的空白,如同被格式化后尚未写入任何数据的存储器。

她的灰蓝色眼瞳空洞地睁着,映着屏幕的幽光,却没有任何焦点。

她的左手依旧死死抓着那个可怜的吼姆玩偶。玩偶的脑袋已经被削掉了一大半,露出里面粗糙的填充物和断裂的纤维。

而她的右手,那把冰冷的军用匕首的刀刃上,赫然沾染着刺目的、新鲜的殷红!

血迹顺着光滑的刀身向下流淌。

舰长的目光猛地移向她的左手。

那只握着残破玩偶的左手,无名指根部,那枚冰冷的银戒依旧固执地圈在那里。而在戒指下方的指根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狰狞地裂开!

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涌出,顺着她苍白的手指流淌,流过那枚冰冷的银戒,再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手中那个被削掉一半脑袋的吼姆玩偶空洞的眼眶里!

鲜血迅速将那黄色的填充物染成暗红,在玩偶空洞的眼窝里积蓄,如同流下两行血泪。

布洛妮娅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左手的剧痛。

她只是微微抬起那只流血的手,连同那个被血浸透的玩偶,举到眼前,目光空洞地注视着,仿佛在观察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实验样本。

她的嘴唇终于动了动,发出干涩、毫无起伏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情感模块……载入过量冲突数据……系统资源占用率:99.9%……核心处理单元过载……逻辑线程……阻塞……”

她那只染血的手微微颤抖着,将残破的玩偶和匕首都移开了一些,然后,朝着舰长的方向,固执地伸出了那只还在不断滴血的左手。

血珠顺着她苍白的指尖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溅开一小朵一小朵暗色的花。

她的目光,终于从那流血的手上移开,空洞地、直勾勾地望向舰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电路接触不良般的细微颤抖:

“…需要舰长的生物信息…进行系统重置……”

舰长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不断滴血的手,看着戒指上蜿蜒的血迹,看着布洛妮娅脸上那令人心碎的空白,一股混杂着剧痛、怜惜和无法言喻恐惧的洪流彻底淹没了他。

理智的堤坝在瞬间崩塌。

他猛地向前一步,没有丝毫犹豫,在布洛妮娅那空洞的注视下,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用自己的双唇,紧紧地、用力地吻住了她无名指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温热的、带着铁锈腥甜的血液瞬间沾染了他的唇舌。那味道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就在舰长吻住布洛妮娅染血指尖的瞬间——

“嗡——!!!”

一股狂暴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崩坏能毫无征兆地在他身侧轰然爆发!

阴影角落中,重装小兔那庞大狰狞的金属轮廓如同从地狱熔炉中爬出的恶鬼,瞬间由虚转实!它那标志性的巨大炮管,此刻正笔直地锁定着舰长的头颅!

炮口深处,刺目的幽蓝色崩坏能如同沸腾的熔岩,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凝聚、压缩,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尖锐嗡鸣!

炮口周围的空气被恐怖的能量场扭曲、电离,发出“噼啪”的爆响!只需零点零一秒,就能将舰长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除!

舰长甚至能感觉到那狂暴能量辐射出的、灼烧皮肤的刺痛感!死亡的气息冰冷地扼住了他的喉咙!但他没有动,没有躲闪。

他的嘴唇依旧紧紧贴在那温热的、流血的伤口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锚点。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永恒。

就在那毁灭的蓝光即将突破临界点的前一刹那——

“哔——哔哔——哔——!!!”

重装小兔炮口内那凝聚到极致、如同小型恒星般的幽蓝光芒,突然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疯狂闪烁起来!

光芒忽明忽灭,亮度极不稳定地跳动,仿佛内部正在进行一场毁灭性的能量风暴!那尖锐的能量嗡鸣声也随之变得扭曲、紊乱,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

布洛妮娅的身体,在舰长怀中猛地一颤!

不是之前那种空洞的僵硬,而是一种真实的、剧烈的颤抖!如同精密仪器在过载电流下失控的震动!

她那一直空茫的、如同玻璃珠般的灰蓝色眼瞳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冰湖,骤然荡开剧烈的涟漪!某种被强行压抑、被逻辑链条死死锁住的、属于“人”的情感,正从最深沉的冰封中,疯狂地挣扎着想要破壳而出!

“呜……”

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痛苦和混乱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布洛妮娅紧闭的嘴唇。

她那只被舰长吻住的、染血的手猛地蜷缩起来,手指痉挛般地抓住舰长胸前的制服布料,力量大得几乎要将其撕裂。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再也无法维持那僵硬的坐姿,猛地向前倾倒,一头撞进了舰长的怀里!

小小的头颅重重地抵在舰长的胸口,银灰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开。她的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在暴风雪中冻僵后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幼兽,在舰长怀中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检测…检测到高维生物信息…接触…确认…确认舰长生物特征码……”

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前所未有的混乱,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系统在争夺控制权。

“…体温…传导…效率…超出阈值……核心温度…异常上升……”

“…系统…系统逻辑冲突…优先级…重新判定中……”

她颤抖着,更加用力地将脸埋在舰长胸前,冰冷的呼吸透过制服面料,带来一阵湿意。那呜咽声渐渐低下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申请…申请延长…接触时间……”

她的手臂死死地环住舰长的腰,力量大得惊人,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至…七十二小时……”

舰长紧紧地抱着怀中这具颤抖不休、冰冷又滚烫的娇小身躯。重装小兔那狂暴闪烁的炮口蓝光,如同混乱的心电图,将两人相拥的身影在监控室的墙壁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布洛妮娅那身冰冷坚硬的外骨骼装甲,硌得他肋骨生疼。但怀中传来的、那属于迷路幼兽般的绝望呜咽,却像最滚烫的熔岩,灼烧着他每一寸神经。

他收紧了手臂,将下颌抵在她冰冷的银灰色发顶。那狂暴闪烁的蓝光,映亮了她后颈处一小片裸露的、异常苍白的皮肤,以及其上几道细小的、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旧疤——那是无数次神经接驳手术留下的痕迹。X-10实验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

舰长抱着布洛妮娅,离开了那片狼藉的监控室,回到了那个为他准备的、铺着柔软垫子的游戏舱。

布洛妮娅在他怀中一路沉默,身体微微颤抖,却不再呜咽,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着他的衣襟。

重装小兔那巨大的金属轮廓如同沉默的幽灵,始终漂浮在她身后几米处,炮口的光芒虽然不再狂暴闪烁,却依旧幽幽地亮着,如同永不闭合的警戒之眼。

舰长将她轻轻放在垫子上,布洛妮娅立刻蜷缩起来,背对着他,像一只受惊后缩回壳里的蜗牛。

舰长坐在她旁边,看着监控屏幕上依旧无声播放着的琪亚娜和芽衣宿舍的画面,心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

布洛妮娅的行为已经超出了“病态占有”的范畴,她崩坏的情感回路,显然正在将她引向更危险的境地。他必须弄清楚根源。

他尝试着,用最平缓的语气,在舰长室的加密终端上,向德丽莎学园长发送了一份最高权限调取请求——目标:

布洛妮娅·扎伊切克,所有与X-10实验及后续神经修复相关的医疗档案。他甚至做好了请求被布洛妮娅拦截或引发新一轮风暴的准备。

然而,出乎意料,请求竟然顺利发送,并且很快收到了回复。

【权限确认。档案传输中……】

光屏上,一份标注着密密麻麻红色“最高机密”印章的庞大文件开始下载。舰长的心沉了下去。布洛妮娅没有拦截。这意味着什么?她默许了?

还是她的系统此刻正处于某种混乱或虚弱期,无暇顾及?

文件下载完毕。舰长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它。

海量的数据、图表、影像记录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强迫自己快速翻阅,略过那些复杂的神经映射图和基因序列分析,直奔核心结论和近期的监测报告。

他的目光凝固在一份最新生成的、日期就在琪亚娜生日会事件之后的神经活动分析报告上。

报告首页,是一张复杂的大脑区域3D渲染图。代表不同功能区域的色块相互交织。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条极其粗壮、如同纠缠巨蟒般的神经信号传导通路。

它们从不同的脑区延伸出来,却在某个关键的节点处,如同被强行焊接的电缆,死死地、扭曲地拧合在一起,共用着最后一段通往执行中枢的路径!

一条通路的标签是:【情感反应-深层依恋/归属感(拟似“爱”模式)】。

而另一条通路的标签,则触目惊心:【威胁应对-物理清除/绝对控制(拟似“占有/杀戮”模式)】。

报告下方,一行加粗的结论如同冰冷的判决书:

【诊断:X-10实验遗留性神经通路融合异常。原始情感中枢(海马体、杏仁核相关区域)严重损毁后再生组织,与后天植入的战术逻辑处理模块(前额叶皮层强化区)在关键传导节点发生结构性粘连与信号串扰。】

【核心表现:患者对特定高情感价值目标(个体:舰长)的深层依恋信号,与高威胁环境下的绝对控制及清除指令信号,在传导至行为执行中枢前,共用并竞争同一组物理神经通路(编号:Pathway Gamma-7)。】

【触发机制:近期高强度情感刺激(具体刺激源分析中)导致该融合通路活性异常激增,信号串扰与优先级冲突概率呈指数级上升。】

【高风险预警:该融合通路活性持续异常,将导致患者认知与行为模式发生不可预测的极端化扭曲,对目标个体及关联环境构成极高风险。】

舰长的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虚拟滚轮。那份冰冷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布洛妮娅的“爱”与“杀戮”,竟然共用着同一条神经通路!

那枚他误送的戒指,就像一个最残酷的开关,激活了这条早已扭曲的致命回路,将“爱”的信号直接导向了“占有”甚至“清除”的深渊!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精密齿轮咬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舰长猛地回头。

布洛妮娅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背靠着游戏舱温暖的舱壁,双腿屈起,双臂环抱着膝盖。

应急灯光线昏暗,勾勒出她单薄而脆弱的轮廓。她没有看舰长,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

她的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银戒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但此刻,她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正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捻动着戒圈,一点一点地,将它从指根处褪了下来。

银色的戒圈,最终被她完全摘下,托在苍白的手心。

舰长屏住了呼吸。他看着布洛妮娅的动作,看着她低垂的侧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恐惧攫住了他。她要做什么?

布洛妮娅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空洞,也不再是监控室里的那种混乱。那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巨大疲惫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灰蓝色的眼瞳里,映着舰长震惊而痛楚的脸。

“舰长……总说布洛妮娅像人偶。”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许久未曾开口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在冰面上艰难地行走。

她微微歪着头,视线依旧停留在掌心那枚小小的银戒上,仿佛在对着它说话。

“不会哭……不会笑……只会执行指令……冰冷的……机械的……”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舰长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托着戒指的手,不是递给舰长,而是伸向他,然后,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引导着舰长的手,移向她自己。

不是手掌,不是脸颊。

舰长的手,最终被她引导着,轻轻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按在了她制服下,左胸心脏的位置。

那里,在布料之下,是一个微微凸起的、坚硬的、形状不规则的疤痕。

舰长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轮廓——那是当年布洛妮娅为了摆脱可可利亚的精神控制,不惜用超载电流烧毁植入的生物芯片时,留下的永久烙印。

“但是……”布洛妮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颤抖。

她引导着舰长的手,让他掌心更紧地贴住那个疤痕,感受着其下微弱却真实的心跳搏动。

她的目光终于从戒指上移开,直直地看向舰长,灰蓝色的眼瞳里,翻涌着一种舰长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悲伤,有孤注一掷的祈求,还有一丝……如同溺水者般的微弱希望。

“…如果布洛妮娅学会痛……”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仿佛在撕裂声带,“…学会害怕……学会……”

她深吸一口气,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能成为……舰长唯一的……活着的……爱人吗?”

舰长的手掌紧紧贴在她胸口那狰狞的疤痕上,掌心下是那颗微弱却顽强跳动的心脏。

布洛妮娅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祈求,像最锋利的针,刺穿了他所有的防线。

她不是在索取承诺,而是在卑微地询问一个存在的资格——一个作为“活着的爱人”,而非执行指令的“人偶”的资格。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灰蓝色的冰湖下,是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苦和渴望。

没有言语能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他猛地抽回按在她胸口的手,在布洛妮娅眼中那微弱的光芒似乎要随之熄灭的瞬间,他一把抓住了她那只托着戒指的、冰凉的手!

然后,他近乎粗暴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重,从她掌心拈起了那枚还残留着她体温的银戒。

他捏着那小小的、冰冷的金属圈,另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攥住了她那只刚刚摘下戒指、此刻显得有些无措的左手。他的动作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他微微低头,目光专注,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银戒,重新套回了她无名指根部那个清晰的戒痕之上。

冰凉的金属圈再次禁锢住那苍白的指节。

就在戒指归位的瞬间——

“嗡……”

一阵极其轻微的能量流动声响起。布洛妮娅身后,一直如同沉默守卫般悬浮着的重装小兔,那巨大的机械躯体上,几处关节部位的能量纹路悄然亮起柔和的蓝光。

它一只巨大的机械臂,以一种与它庞大狰狞外形极不相称的、近乎笨拙的轻柔动作,缓缓地伸向舱室角落。

机械臂的末端,精准地抓起了一个东西——一个用废弃的金属零件、断裂的管线、甚至几片打磨光滑的废弃装甲板,精心拼合焊接而成的、造型有些粗犷却异常稳固的花盆!

花盆里,没有土壤。

里面盛满的,是某种散发着柔和淡蓝色光芒的、类似营养凝胶的半透明物质。而在那凝胶的中心,一株植物正顽强地舒展着枝叶。

不是娇艳的玫瑰,也不是任何名贵的花卉。

那是一株白蔷薇。

纤弱的茎秆上,几片翠绿的叶子簇拥着一朵半开的花苞。

花瓣是纯净无瑕的白色,在营养凝胶散发的淡蓝光芒映照下,边缘仿佛晕染着一圈圣洁的光晕。

它就那样静静地、脆弱又倔强地生长在这个由冰冷废料构成的花盆里,成为这钢铁牢笼中唯一一抹鲜活的生命色彩。

重装小兔的机械臂稳稳地、近乎虔诚地将这个奇特的花盆,轻轻地、无声地放在了布洛妮娅和舰长面前的软垫上。

白蔷薇纤细的影子,被舱内微弱的光线投映在布洛妮娅苍白的脸上。

布洛妮娅的目光,从舰长为她重新戴上戒指的手,缓缓移向那盆在废料中盛放的白蔷薇。

她灰蓝色的眼瞳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冰层下终于透进了一缕微光。

她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无意识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娇嫩洁白的花瓣,指尖传来植物特有的、极其微弱的生命力触感。

那一夜,游戏舱的密封门没有再锁死。

当舰长在一种极度疲惫和复杂的心绪中沉沉睡去,又在休伯利安标准时间的清晨被生物钟唤醒时,他发现禁锢着自己脚踝的那条冰冷的合金锁链,不知何时已经被悄无声息地解开了。

金属环掉落在软垫旁,像一条褪下的蛇蜕。

他试探着走到舱门前,伸出手。

“嘀。”

一声清脆的解锁音。门,顺从地向一侧滑开。

门外,是休伯利安熟悉的、弥漫着机油和能量液气味的冰冷走廊。

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舰长却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踏出去。他低头,在舱门内侧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纸张是休伯利安内部通用的记录便签纸,上面是布洛妮娅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机械般规整感的笔迹:

【病娇模式休眠协议启动。】

【PS:实时监测到丽塔·洛丝薇瑟副官于标准时21:03分进入舰长室。逻辑判定:潜在干扰源。】

【系统已锁定其常定制服裁缝店(坐标:格纳库B区-7号仓储柜,加密包裹)】

【干扰源清除倒计时启动:3… 2…】

“1”字后面没有写出来,但那无形的威胁感却扑面而来!

舰长只觉得头皮一炸!丽塔的新裙子?!布洛妮娅想干什么?他猛地抬头看向走廊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没有丝毫犹豫,舰长拔腿就冲出了游戏舱!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急促地回响。他像一阵风般冲向舰长室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布洛妮娅的“休眠协议”启动了?那这倒计时和裁缝店坐标又是什么?她混乱的逻辑还在危险边缘徘徊吗?

舰长室的门就在眼前!他几乎是撞开了门!

室内空无一人。只有他桌上堆积的文件在恒温系统的微风中轻轻翻动。丽塔早已离开。

舰长猛地转身,冲出舰长室,目光焦急地扫向走廊两端。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走廊最远端,靠近紧急逃生通道阴影里的一个角落。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布洛妮娅。

她背靠着冰冷的合金墙壁,坐在走廊冰冷的地板上,双腿屈起,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巨大的吼姆玩偶——正是那个在监控室里被她削掉一半脑袋,又被鲜血浸透的可怜家伙。

此刻,那个残破的玩偶似乎被简单清洗过,但依旧能看出破损的痕迹和暗色的污渍。她将脸深深地埋进玩偶那仅剩的半边脑袋里,只露出一点银灰色的发顶和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

舰长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嗒…嗒…嗒…”

随着他一步步靠近布洛妮娅所在的角落,头顶的感应灯仿佛被无形的指挥棒点中,一盏、接着一盏,次第亮起柔和的暖白色光芒。

光线如同舞台的追光,驱散了冰冷的阴影,将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和她怀中那个残破的吼姆玩偶,清晰地照亮。

似乎是感应到了光线和舰长的靠近,布洛妮娅埋进玩偶里的脑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暖白的灯光下,舰长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脸。

没有监控室里的空白,没有之前那种冰冷的逻辑感。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此刻弥漫着一种近乎窘迫的、不知所措的神情。

她的脸颊上,两团极其明显的红晕如同熟透的苹果,一直蔓延到耳根,将她那小巧的耳朵染得通红剔透。

她的眼神躲闪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快速颤动,就是不敢直视已经走到近前的舰长。

嘴唇微微抿着,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倔强和……羞赧。

她抱着吼姆玩偶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仿佛想用这个残破的玩偶把自己整个藏起来。

舰长在她面前蹲下身,目光与她躲闪的视线平齐。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那红得不像话的耳尖,看着她眼中难得一见的慌乱。

布洛妮娅似乎被这沉默的注视弄得更加窘迫。

她猛地将脸又往玩偶后面藏了藏,只露出一双微微泛红、带着水汽的灰蓝色眼睛,声音闷闷地从玩偶后面传出来,带着一种强装镇定却掩饰不住的羞赧:

“…娇羞模块…载入完毕。”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要笑的话…就笑吧。”

舰长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角落,抱着残破玩偶,脸颊通红,连耳朵尖都红得滴血,却还要强撑着说什么“娇羞模块载入完毕”的布洛妮娅,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

不是好笑。

是心酸,是怜惜,是看到坚冰终于融化后露出的、那脆弱而真实的内核时,带来的巨大震动和柔软。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而是轻轻地、极其温柔地,落在了她怀中那个被削掉半边脑袋、还残留着暗色污痕的吼姆玩偶头上。

指尖拂过那粗糙的断口和凝固的血渍。

然后,他抬起眼,看着布洛妮娅那双终于不再躲闪、带着一丝茫然和更多羞意的灰蓝色眼眸,嘴角慢慢、慢慢地向上弯起。

那不是一个嘲笑的笑容。

那是一个极其温柔、带着无尽包容和一丝如释重负的、真正的微笑。

布洛妮娅看着舰长脸上的笑容,那红晕似乎更深了,连脖子都染上了一层粉色。

她抱着玩偶的手臂微微松了松,将脸从玩偶后面完全露了出来,虽然依旧低垂着视线,但嘴角似乎也极其微弱地、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感应灯的暖光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照亮了少女通红的耳尖,照亮了舰长眼中的温柔,也照亮了那个残破玩偶上,无声诉说着过往风暴的伤痕。

走廊里一片安静,只有舰船深处传来的、恒定的、如同呼吸般的低沉嗡鸣。

三个月的时间,在休伯利安恒定的嗡鸣和女武神们逐渐恢复的日常训练声中,如同平稳的溪流般淌过。

布洛妮娅的“病娇模式”似乎真的进入了休眠期。

她不再时刻监控舰长,不再限制他的活动范围,甚至会在他处理公务到深夜时,沉默地放下一杯温热的、不加糖的黑咖啡。

她依旧戴着那枚银戒,但眼神里那种令人心悸的偏执和空洞,被一种更内敛的、带着观察和学习意味的专注所取代。

她开始尝试理解那些复杂的人类情绪,尽管过程笨拙得像蹒跚学步的孩童。舰长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如同守护着一株在废墟中艰难萌发的新芽。

直到那个警报声再次撕裂了休伯利安的宁静。

这一次,不是崩坏能预警,不是敌袭警报,而是休伯利安中央主控AI发出的、代表最高级别信息入侵和系统权限危机的——刺耳长鸣!

“呜——呜——呜——!!!”

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每一条走廊,每一个舱室!刺目的红光疯狂旋转闪烁,将冰冷的金属舱壁染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警告!侦测到超大规模数据流异常冲击!来源:不明!目标:全球金融交易网络核心节点!”

“警告!休伯利安主控系统防火墙遭到未知协议强行穿透!权限被劫持!”

“警告!舰长个人加密账户出现异常超高频率操作!资金流向异常!……”

舰长和闻讯赶来的德丽莎、姬子、芽衣、琪亚娜等人冲进指挥室时,看到的是令人窒息的一幕。

巨大的主战术屏幕上,不再是熟悉的星图或作战界面,而是密密麻麻、如同瀑布般疯狂滚动的金融交易数据流!

无数条代表着巨额资金流动的彩色线条在全球地图上疯狂闪烁、跳跃,汇聚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象征着财富风暴的刺目光海!

屏幕正中央,一个醒目的窗口悬浮着:

【执行人:布洛妮娅·扎伊切克】

【操作:杠杆收购】

【目标:全球范围内,筛选符合“永恒契约保障”标准(品牌历史≥50年,稀有金属储备达标,顶级切割工艺认证)的婚戒设计制造公司】

【数量:52家】

【状态:收购指令执行完毕。资金交割确认。所有权转移协议签署完毕。】

布洛妮娅就坐在主控台前那把宽大的舰长椅上。她背对着冲进来的众人,小小的身躯被椅背完全遮挡,只有几缕银灰色的发丝从椅背顶端露出来。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极其平静地、甚至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任务后的从容,伸出右手,在面前复杂的虚拟键盘上轻轻一点。

屏幕上那疯狂滚动的金融数据流和刺目的收购窗口瞬间消失,恢复了正常的星图界面。全球股市的滔天巨浪,在她指尖化为无形。

然后,她才缓缓地转动椅子,面向目瞪口呆的众人。

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然。灰蓝色的眼瞳扫过众人震惊的脸,最后落在舰长身上。她抬起右手,动作随意地转了转无名指上那枚已经被摩挲得更加光亮、边缘甚至带上了一丝温润感的银戒。

“布洛妮娅的行为逻辑分析显示,”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固有的电子质感,却多了一份理直气壮的坦然,“契约标的物的长期供应稳定性存在潜在风险系数。为确保‘永恒契约’协议的绝对履行基础……”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坦然地迎向舰长,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布洛妮娅只是确保契约标的物(戒指)的供应链充足性,并进行必要的战略储备优化。”

就在众人被这惊世骇俗的解释震得说不出话时,布洛妮娅身后的空间,再次发生了熟悉的扭曲。

重装小兔那庞大而狰狞的金属轮廓无声地凝聚浮现。然而,这一次,它没有亮出炮口,没有凝聚崩坏能。

它那巨大的机械臂以一种极其复杂、精妙的方式开始高速变形、折叠、重组!巨大的合金板材翻转、延伸,精密的液压关节发出低沉的运转声。

几秒钟内,重装小兔那充满毁灭气息的战争机械形态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冰冷金属和流动着柔和能量纹路构成的、庞大而庄严的——

婚礼拱门!

拱门的弧形顶端,甚至由几块散发着柔和的、如同月光般皎洁光芒的能量板拼接而成,投射下梦幻般的光晕。

布洛妮娅坐在舰长椅上,小小的身躯笼罩在这座由她最强大的武器变形而成的、象征着神圣结合的金属拱门之下。

她看着舰长脸上那混合着震惊、荒谬、无奈,最终化为一丝纵容的苦笑,灰蓝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得逞般的微光。

舰长看着那巨大的金属拱门,又看看布洛妮娅那张平静中带着一丝执拗的小脸,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奈,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尘埃落定的释然。

然而,他的笑声刚刚溢出喉咙——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一阵宏大、庄严、震耳欲聋到几乎要掀翻指挥室天花板的《婚礼进行曲》,毫无预兆地从休伯利安所有的广播系统中同时炸响!雄浑的管风琴音浪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指挥室内的每一个人!

巨大的声浪冲击下,德丽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姬子眼疾手快地扶住。琪亚娜夸张地捂住了耳朵,嘴巴张成了O型。

芽衣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连符华一贯淡然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裂痕。

而始作俑者布洛妮娅,依旧端坐在舰长椅上,沐浴在金属拱门投下的光晕里,小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淡然表情。

只有舰长敏锐地捕捉到,在他无奈的笑声和这震耳欲聋的进行曲中,她那微微扬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唇角,和灰蓝色眼瞳中一闪而过的、如同恶作剧成功般的、极其生动的狡黠光芒。

舰长的笑声,最终彻底淹没在这片由重装小兔“倾情演奏”的、荒诞不经却又无比执着的婚礼序曲之中。

他望着拱门下那个小小的、掌控着一切的身影,心中那片曾因恐惧和忧虑而冻结的坚冰,终于在这震耳欲聋的混乱与执拗的宣告中,彻底融化成一片无奈而温柔的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