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星海大学天文社的观星台,孤悬在校园西北角的小山丘之巅,如同一座指向宇宙深处的沉默哨塔。深秋的夜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呼啸着掠过冰冷的金属护栏,发出呜呜的悲鸣。夜空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蓝色,几颗稀疏的寒星艰难地穿透城市的光污染,闪烁着微弱而倔强的光芒。

林晚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还是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她站在观星台入口的阴影里,心跳得又急又乱,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沈砚那条简短得近乎冷漠的短信——“十点,观星台。照片。”——像一道不容抗拒的指令,将她钉在了这个寒冷而孤寂的夜里。

照片……那张被他在她高烧昏沉时带走、承载着她最珍贵童年记忆的泛黄照片。他为什么要拿走它?又为什么要在这里还给她?昨夜他翻窗而入时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那句沙哑的“原来真的是你”,还有陆骁那通带来无形压迫的电话……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团乱麻,纠缠在她心头,让她既忐忑又隐隐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弱的期待。

远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踏着冰冷的金属台阶,由远及近。林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沈砚的身影出现在台阶尽头。他穿着黑色的长款风衣,衣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修长,也愈发冷峻孤高。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小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他的目光穿透夜色,精准地落在阴影里的林晚身上,深邃如寒潭,看不出情绪。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距离很近,近到林晚能感受到他身上带来的、比夜风更冷的寒意,以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松木混合着淡淡消毒水的气息。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

林晚的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那里静静躺着的,正是她那张泛黄的童年照片。照片被保存得很好,边角平整,没有任何新的折痕或污损。照片上小女孩天真灿烂的笑容,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林晚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捏住了照片的一角,将它从沈砚的掌心取回。冰凉的相纸触碰到指尖,带着他掌心的余温,那温度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

“谢谢……”她低声说,将照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也像是攥住了一根连接着混乱过去的救命稻草。

沈砚的目光从她紧攥照片的手上移开,重新落回她脸上。夜风卷起他额前几缕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

“十年前,”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传入林晚耳中,“城西旧巷,雨夜。一个浑身是伤、蜷缩在墙角的男孩。”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沉重的回响。

林晚的心脏骤然缩紧!那个被她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以为只是童年幻梦的雨夜碎片,被他如此平静而清晰地再次揭开!

“他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只剩下恐惧、疼痛和冰冷。”沈砚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林晚,落向了遥远而黑暗的过去,“然后,一个小女孩出现了。她撑着对她来说最大的伞,穿着洗得发白的花裙子,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撞进了他的黑暗里。”

林晚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怔怔地看着沈砚,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涌动。

“她递给他一串崭新的樱花手链,告诉他,‘妈妈说樱花会带来好运’。”沈砚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波动,仿佛平静水面下潜藏的暗流,“她看着他的伤口,小脸皱成一团,满是担忧和真诚。”

他微微停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晚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和确认:“那个小女孩手腕上,戴着一模一样的链子。”

林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那个雨夜的画面从未如此清晰地在脑海中重现——冰冷的雨水,男孩警惕凶狠又带着脆弱的目光,自己递出手链时的紧张和固执……原来,那个浑身是伤、像只绝望幼兽的男孩,就是眼前的沈砚!

“后来呢?”林晚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你为什么……”

“后来?”沈砚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带着嘲弄,“后来巷子里有人追来,他只能跑。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只记得那串在他掌心留下短暂温暖和微光的樱花手链。”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这十年,我一直在找她。找那道在冰冷雨夜里,唯一给过他一点温暖的光。”

林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十年……他竟然找了她十年!就因为那串手链,因为那场短暂的交集?

“所以……”沈砚的目光扫过林晚震惊而茫然的双眼,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所以夏薇接近我,讨好我,甚至不惜伪造我的笔迹,散布谣言……都只是因为她知道我在找一个戴樱花手链的女孩。她以为,只要成为那个人,就能得到她想要的。”

夏薇……林晚想起自习室里夏薇看到手链时那阴鸷惊骇的眼神,想起她撕走资料页上的签名,想起她当众拿出伪造的便签……原来如此!那些处心积虑的针对和羞辱,都源于此!

“她不是。”沈砚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如炬,牢牢锁住林晚,“她永远不可能是。真正的光,不需要模仿,不需要伪造。”他看着林晚,看着她手腕上那串在夜色里泛着黯淡银光的旧手链,眼中翻涌着林晚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深沉的情绪——是终于找到答案的释然?是十年执念尘埃落定的沉重?还是……

“林晚,”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喑哑的质感,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谢谢你。”

谢谢你,在十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递出的那串手链。

谢谢你,成为了那道微弱却固执的光。

谢谢你,让我找到了你。

这声迟到了十年的“谢谢”,像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林晚所有的震惊、茫然和防备!巨大的感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宿命般的酸楚将她彻底淹没!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她看着眼前这个冷峻孤高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片寒潭下终于裂开缝隙透出的、真实而炽热的光芒,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

十年的寻找,十年的执念……只为这一声道谢?只为确认她是那道微光?

就在林晚被这巨大的情感冲击得心神激荡,几乎要沉溺在他此刻深邃专注的目光中时——

沈砚眼中的光芒,如同被瞬间吹灭的烛火,骤然冷却、凝固!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坚硬的、近乎残酷的漠然。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林晚的距离。那动作快得近乎决绝,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狠厉。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所以,”沈砚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冰冷,甚至比夜风更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离我远点。”

林晚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巨大的感动和酸楚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话语冻结!她愕然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沈家……”沈砚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投向远处被城市灯火染红的夜空,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透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僵硬,“不是你能靠近的地方。他们会像碾碎一只蚂蚁一样,毁了你。”

他的话语冰冷、清晰、残酷,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仿佛刚才那声饱含深情的“谢谢”和眼中流露的炽热,都只是林晚高烧未退产生的幻觉。

“离我远点,林晚。”他重复着,声音低沉而压抑,像是在极力控制着什么即将失控的东西,“为了你自己。”

说完这句冰冷刺骨的警告,沈砚不再看她一眼。他猛地转过身,黑色的风衣下摆在寒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流星地朝着观星台通往下方的金属台阶走去。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迅速融入门洞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巨大的落差和冰冷的绝望,像滔天巨浪瞬间将林晚吞没!前一秒的感动和温暖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巨大的羞辱感!他说谢谢,却又让她滚?十年寻找,只为当面告诉她离他远点?!

“沈砚!”林晚几乎是嘶喊出声,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被背叛的愤怒和难以言喻的委屈!她无法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不能让他就这样走掉!她需要一个解释!

她猛地抬脚,朝着沈砚消失的台阶口追去!

“你站住!你说清楚!什么叫毁了我?!你凭什么……”她哭喊着,脚步踉跄地冲下台阶。冰冷的金属台阶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夜风呼啸着灌入楼梯间。

就在她冲出狭窄门洞的瞬间,脚下猛地一绊!不知是踩到了松动的石块,还是被冰冷的夜风迷了眼睛,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划破夜空!

林晚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天旋地转间,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

就在她身体向前倾倒、左手本能地挥舞试图保持平衡的瞬间,腕间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

“啪嗒!”

那串陪伴了她十年、承载着雨夜记忆和十年执念的旧银链,那细小的搭扣,在巨大的惯性拉扯下,终于不堪重负,骤然断裂!

冰凉的银链如同失去了生命的蛇,瞬间从她纤细的手腕上滑落!

三朵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的银质樱花,在昏暗中划过几道微弱的、绝望的银光,随即被呼啸的夜风卷起,翻滚着,朝着观星台下方深不见底的、被黑暗吞噬的陡峭山坡,直直坠落下去!

“不——!”林晚的尖叫声带着撕裂般的绝望!

断裂的银链脱手飞出的失重感,混合着身体失控下坠的恐惧,将她彻底淹没!

眼前的世界彻底翻转、模糊!冰冷的石阶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剧痛从膝盖和手肘猛烈传来!

意识在撞击的钝痛和巨大的绝望中,如同断线的风筝,瞬间被拖入了无边的黑暗。

最后残存的感知里,只有手腕上空荡荡的冰凉,和那三朵樱花坠入深渊时,最后一丝微弱光芒的彻底湮灭……

观星台冰冷的地面上,林晚蜷缩着失去了意识。夜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拂过她苍白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台阶下方,那片浓墨般的黑暗里,一个穿着酒红色大衣的窈窕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踱出。夏薇。

她站在林晚倒下的位置几步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失去意识的女孩,那张精致无瑕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惊慌或担忧,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毒蛇般阴鸷的寒意。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充满恶意和快意的弧度。

夜风呜咽,星辰黯淡。断裂的樱花手链,坠入了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