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珠母海的珍珠,像一粒石子投进砚洲的水潭,激起的涟漪远比沈砚预想的更大。

开采珍珠的队伍分成了两拨:汉人流民负责在浅滩捡拾贝壳,他们手脚麻利,很快就学会了辨认珠母贝的纹路;俚人船户则驾着小船,在黑水沟边缘的暗流里作业,那里的贝壳藏在礁石缝里,往往能取出更大的珍珠。

起初,两拨人还泾渭分明。汉人嫌俚人“不讲规矩”,捡贝壳时把礁石上的海藻都扒光了;俚人笑汉人“怕水”,连齐腰深的地方都不敢去。但当第一批珍珠换来的铁锭运到砚洲时,所有的隔阂都被熔进了铁匠铺的火炉里。

王伯带着几个流民铁匠,用这些铁打了二十把环首刀,刀柄缠着越布,既结实又防滑。他把第一把刀递给了老桨的儿子阿桨——那孩子在雾战中用硬木枪捅穿了三个郡兵的喉咙,却因为枪杆断裂差点送命。

“拿着,”王伯把刀塞进阿桨手里,粗粝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刀比你爹的鱼叉厉害,别丢了你爹的脸。”

阿桨握着刀,指腹摩挲着光滑的越布刀柄,突然“扑通”跪在王伯面前,磕了个响头。这是汉人的礼节,他从船上的流民那里学的。王伯愣了愣,眼眶突然红了,赶紧把他扶起来,嘴里骂着“小兔崽子,没大没小”,手却在发抖。

沈砚站在译经坊的废墟边,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暖。张老夫子正在废墟上搭新的竹棚,他说要建一座“海学”,教汉人和俚人都能看懂的字——用汉字写俚语的发音,用贝纹画中原的星宿。

“子墨,你来看这个。”张老夫子递给他一卷竹简,上面是用朱砂写的字,旁边画着对应的贝纹,“‘潮’字,对应浪花纹;‘船’字,对应舟神图腾。这样,不管是汉人还是俚人,都能认得了。”

沈砚接过竹简,指尖划过那些朱红的笔画。他想起祖父的梵文残卷,突然明白,文字从来不是隔阂,反倒是桥梁——关键在于,有没有人愿意搭这座桥。

“阿母的船找到了吗?”沈砚问正在整理贝壳的阿蛮。

阿蛮摇摇头,声音低了些:“派了三艘鸟船往东南找了三天,只在一座无名岛上找到了她的铜戈鞘,没见人。”

沈砚的心沉了沉。他知道母亲水性极好,或许是被洋流冲到了更远的地方,但连日来的搜寻无果,让他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夜里他常做噩梦,梦见母亲被困在珠母海的暗礁上,周围全是鲨鱼。

“别找了。”沈砚突然说,“让鸟船回来吧。”

阿蛮急了:“子墨哥!”

“阿母要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沈砚望着黑水沟的方向,那里的海水依旧深不见底,“她或许是去了扶南,或者林邑,就像老鱼翁年轻时那样。俚人说,真正的船户,死也要死在浪里,不会困在一座岛上。”

他嘴上说得硬,心里却像被礁石硌着。夜里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在她的铜戈鞘里发现了一张折叠的贝纹图,画的是一条从未见过的航线,终点标着个奇怪的符号——像太阳,又像火焰。

这符号,和祖父残卷上的某个标记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负责侦查的俚人船户匆匆跑回来,手里举着个竹筒:“子墨哥!西津码头来的信!绑在箭上射进了红树林!”

竹筒里是一卷麻布,上面用汉隶写着几行字,笔迹潦草,像是急着写就的:

“孔芝已向荆州求援,刘表遣部将苏代率五千水军南下,不日即至。苏代嗜杀,尤恨蛮夷,若其至,砚洲恐无遗类。某不忍,冒死相告。——西津无名者”

沈砚的手指猛地攥紧麻布,指节泛白。刘表的水军!五千人!这不是孔芝的乌合之众能比的,那是经历过赤壁之战的正规军,有楼船,有强弩,甚至可能有投石机和火攻船。

“这信……可信吗?”王伯的声音发颤,他年轻时在荆州当过兵,知道苏代的名声——那是个以屠城闻名的悍将,当年平定长沙蛮乱,据说杀得湘江都红了。

“不管可信不可信,都要做准备。”沈砚把麻布凑到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孔芝败了两次,绝不会再轻敌。苏代的水军一到,他们必会水陆并进,这次不会给我们用贝壳阵和海雾的机会。”

他走到沙盘前——那是用砚洲的沙土堆的,上面插着贝壳做的标记,代表礁石和暗礁。

“珠母海的珍珠,还能换多少东西?”沈砚问负责贸易的俚人长老。

“换了五十副铁甲,三百支箭,还有十坛伤药,”长老掰着手指,“扶南的商人说,要是能有那颗最大的粉珍珠,他们愿意用二十头战象来换。”

战象!沈砚的眼睛亮了。象兵是南方军队的克星,皮糙肉厚,普通的刀箭根本伤不了,冲阵时能把骑兵撞得人仰马翻。但二十头战象,需要专门的驯象人,还需要足够的草料,砚洲根本养不起。

“不换战象,”沈砚盯着沙盘,“换‘迷魂香’和‘水罗盘’。让扶南商人带最好的工匠来,教我们做。”

迷魂香,是南洋的一种草药,燃烧后能让人昏迷,比箭毒木更适合大规模使用;水罗盘,是西域传来的物件,比司南更精准,能在浓雾里辨明方向——这是远航者的必备之物。

“还要告诉他们,”沈砚补充道,“我要见他们的王子,或者能做主的人。我有比珍珠更重要的东西,要和他们谈。”

“什么东西?”张老夫子好奇地问。

沈砚从怀里掏出母亲留下的贝纹图,展开在沙盘上:“一条能绕过马六甲,直达大秦国的航线。祖父说,大秦国的琉璃比水晶还硬,能做盔甲;他们的弩箭能射三里远;最重要的是,他们和刘表是敌非友。”

张老夫子倒吸一口凉气:“你要联合大秦?那可是万里之外的国度!”

“不联合,就是死。”沈砚的声音异常平静,“苏代来了,砚洲守不住。但如果我们能联合扶南、林邑,甚至更远的国家,用珠母海的珍珠和航线做筹码,未必没有胜算。”

他看向那些正在打磨珍珠的人们,汉人在笑,俚人也在笑,孩子们把小珍珠串成项链,挂在脖子上。这些人,是他要守护的。

“阿蛮,”沈砚转身,“选十艘最快的鸟船,最好的船户,带上最好的珍珠和那张贝纹图,立刻出发。往南,去找扶南的都城,告诉他们的国王,砚洲的沈砚,愿意和他们共享珠母海,共享航线,但前提是,他们要帮我们挡住苏代的水军。”

阿蛮挺直了腰:“子墨哥放心!我认识扶南的商队首领,他欠过我爹一条命!”

“带上这个。”沈砚把那颗最大的粉珍珠放进木盒,递给阿蛮,“这是诚意。告诉他们,事成之后,每月给他们两百颗珍珠,直到我死。”

阿蛮接过木盒,重重点头,转身就去召集船户。鸟船很快就准备好了,桅杆上挂着俚人的舟神旗,船身涂着防蛀的桐油,甲板上堆满了淡水和干粮。

出发前,沈砚拉住阿蛮,塞给他一把新打的环首刀:“路上小心,苏代的水军可能会封锁海面。记住,航线比珍珠重要,保住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阿蛮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子墨哥等我好消息!”

鸟船扬帆起航,像一群白色的海鸟,消失在南海的碧波里。沈砚站在礁石上,望着它们远去的方向,直到船影变成小黑点。

海风卷起他的衣角,带着咸腥的气息。他知道,阿蛮这一去,如同往深海里投了一颗骰子,输赢难料。但他没有退路,苏代的水军已经在路上,砚洲的时间不多了。

“王伯,”沈砚转身,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让所有人都动起来。挖战壕,修堡垒,把珠母海的贝壳嵌在堡垒上,既能反光,又能挡箭。把所有的珍珠都熔了,做成箭头——我要让苏代知道,砚洲的每一粒沙子,都不好惹。”

张老夫子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卷新写的“海学”竹简:“我教孩子们认字,也教他们认箭上的毒。汉人也好,俚人也好,先学怎么活下去,再学怎么读书。”

沈砚看着老夫子花白的胡子,突然笑了。他想起母亲说的“潮水有涨有落,刀要握在自己手里”,现在他明白了,刀不只是骨刀和环首刀,还有知识,有联盟,有这片海赋予他们的勇气。

夜色降临时,砚洲的沙滩上燃起了篝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汉人在打铁,俚人在修船,孩子们举着贝壳灯,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嘴里唱着新编的歌谣:

“海是我们的田,船是我们的犁,珍珠是我们的米。谁来抢,就扎他的脚,烧他的衣,让他喂鲨鱼……”

歌声飘向远方,穿过黑水沟的漩涡,越过珠母海的浅滩,仿佛在告诉那些远航的人:砚洲还在,等你们回来。

而沈砚,独自站在最高的礁石上,手里握着母亲留下的贝纹图,望着苏代水军可能到来的北方。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身后是整个砚洲,是这片海所有不愿低头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