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苏代的船队抵达前三天,砚洲下起了连绵的秋雨。

雨水打在新筑的堡垒上,发出“嗒嗒”的声响。这堡垒是用红树林的硬木和珠母海的贝壳混合夯筑的,墙面上嵌着密密麻麻的贝壳,打磨光滑的壳面在雨雾里泛着冷光——这是沈砚想出的法子,既能反光晃敌眼,又能抵挡箭矢,贝壳间的缝隙里还藏着俚人熬制的毒汁,一旦被箭射中,毒液会顺着伤口渗进去。

“子墨哥,最后一批毒箭做好了!”阿桨举着一把箭跑过来,箭簇是用珍珠壳磨的,锋利如刀,箭杆上缠着浸过箭毒木汁液的布条,“王伯说,这玩意儿见血封喉,比铁箭还厉害!”

沈砚接过箭,指尖触到冰凉的壳面。这些天,汉人的铁匠铺没停过火,把换来的铁锭打成了二十把长刀和三百支铁箭;俚人的妇女们在云雾山采摘箭毒木,熬制毒液,手指被汁液灼出了水泡;连张老夫子都带着孩子们,把捡来的碎石装进陶罐,做成“石弹”——每个人都在为活下去拼命。

“水军操练得怎么样?”沈砚问负责训练的老桨的副手。

“回子墨哥,”那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七艘鸟船都练熟了‘穿浪阵’,能在楼船之间穿梭,就是……人手还是少,撑死能凑出五十个会水的。”

沈砚点点头。五十人对五千人,像用鸡蛋撞石头。但他没得选。苏代的水军不是孔芝的乌合之众,史料里说他曾在赤壁之战中率火船奇袭曹军,最擅长的就是速战速决,一旦被他突破防线,砚洲就是屠场。

“让船户们把鸟船藏进月牙湾的溶洞里,”沈砚下令,“用伪装网盖好,等苏代的船队进了浅滩再冲出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刚安排完,就看见几个流民蹲在沙滩上,用树枝在泥里画着什么,脸上满是愁容。沈砚走过去,听见他们在低声议论:“听说苏代在长沙杀了上万蛮夷,连小孩都没放过……”“要不咱们降了吧?我就是个逃荒的,犯不着在这送命……”

领头的是个姓赵的中原书生,曾在西津码头当账房,孔芝作乱时逃到砚洲。他见沈砚过来,赶紧站起来,拱了拱手:“子墨贤弟,不是赵某贪生怕死,实在是……苏代势大,咱们这点人,怕是螳臂当车啊。”

沈砚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几个附和的流民,心里像被雨水泡得发沉。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声音,汉人骨子里的“正统”观念,让他们总觉得向朝廷(哪怕是刘表这样的诸侯)低头,比跟着“蛮夷”死拼更划算。

“赵先生觉得,降了就能活?”沈砚的声音很平静,“孔芝的郡兵杀俚人时,可没分过谁是汉人谁是流民。苏代嗜杀,他要的是珠母海,是这片海的控制权,不是几个会算账的书生。”

他指着堡垒上嵌着的贝壳:“这些贝壳,一半是汉人捡的,一半是俚人采的。熬毒汁的陶罐,有的是中原的瓦罐,有的是俚人的土陶。现在你告诉我,该让谁去投降?让汉人去,还是让俚人去?”

赵书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旁边一个捡贝壳的俚人妇女突然开口,用生硬的汉话说:“我男人死在黑水沟,他是汉人。我儿子帮王伯打铁,他是混血。要降,一起降;要死,一起死。”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议论声都停了。赵书生的脸涨得通红,最终低下头,捡起地上的石弹:“子墨贤弟说的是,赵某糊涂了。我……我去教孩子们认旗帜,苏代的水军旗帜,我认得。”

沈砚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他知道,光靠道理留不住人,得让他们看见希望——哪怕那希望还在遥远的南海尽头。

雨停时,瞭望哨突然大喊:“北边长烟!是苏代的船!”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往北方的海平面望去。只见天际线上,出现了一条黑压压的线,越来越粗,越来越近,很快就能看清那是数十艘楼船和斗舰,桅杆如林,旗帜上的“苏”字在阳光下刺眼——比孔芝的船队多了三倍,船也更大,甲板上隐约能看到排列整齐的甲士。

“比预想的早了一天。”沈砚的喉结动了动,“按原计划,鸟船进溶洞,所有人进堡垒,石弹、毒箭、贝壳阵,都给我备好!”

苏代的船队没有急着进攻,而是在砚洲外十里处下锚,像一头巨兽,耐心地观察着猎物。黄昏时分,一艘快船驶到砚洲附近,船头站着个锦衣小吏,用扩音的铜喇叭喊话:

“沈砚听着!苏将军有令,若你献上珠母海地图,交出所有珍珠,再将俚人首领斩首献上,可饶汉人不死,还能封你为‘砚洲亭侯’!否则,明日午时,屠岛!”

堡垒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沈砚。赵书生的手紧紧攥着石弹,指节发白;俚人妇女把孩子护在怀里,眼神里满是警惕。

沈砚走到堡垒最高处,接过张老夫子递来的铜喇叭,对着快船喊道:

“告诉苏代,珠母海是汉俚共有的海,珍珠是这片海的恩赐,谁也拿不走。要打,我们奉陪;要屠岛,先问问砚洲的浪,问问这些贝壳答应不答应!”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那颗最大的粉珍珠——阿蛮没带走的那颗备用珠,猛地往地上一摔!

“啪”的一声,珍珠碎裂,粉光四溅,像一朵瞬间绽放又凋零的花。

“这就是我们的答复!”沈砚的声音在海面上回荡。

快船上的小吏愣了愣,大概没见过有人敢这么硬气,骂了句“不知死活”,掉转船头回去了。

夜幕降临时,砚洲的篝火比往常更亮。沈砚没有让大家休息,而是带着所有人在堡垒后挖了条暗道,通向月牙湾的溶洞——这是最后的退路,若是堡垒守不住,至少能从暗道乘船逃去珠母海。

“子墨哥,阿蛮他们……会不会出事了?”阿桨蹲在沈砚身边,声音带着哭腔。他爹老桨的尸体还没找到,现在最怕阿蛮也出事。

沈砚望着南方的海面,那里只有漆黑的夜和翻涌的浪。他不知道阿蛮有没有找到扶南国王,不知道扶南人会不会来,甚至不知道母亲是不是还活着。但他不能说这些,只能拍着阿桨的背:

“老鱼翁说,南海的浪再大,也挡不住想回家的船。阿蛮比谁都想回来,他会带着好消息的。”

话刚说完,南方的海平面上突然亮起一点火光,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越来越多,像一串星星从海里升了起来。

“是船!”瞭望哨大喊,“好多船!挂着……挂着陌生的旗帜!”

沈砚猛地站起来,抓起望远镜。镜片里,数十艘长船正冲破夜色,船头挂着红色的旗帜,上面绣着一头白色的象——是扶南的旗帜!扶南人崇拜白象,这是他们的国族标志!

“来了!他们来了!”阿桨跳起来,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堡垒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汉人拥抱俚人,孩子跳着喊着,连张老夫子都捋着胡子笑,眼眶红红的。

沈砚却没有笑。他看着扶南的船队越来越近,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安——扶南的船虽然多,但大多是商船改装的,船身较矮,没有楼船,更没有投石机,这样的船队,真的能挡住苏代的五千水军吗?

更让他心惊的是,扶南船队的后面,似乎还跟着另一支船队,船影更模糊,速度更快,旗帜在夜色里看不清,只能隐约看到船帆上的黑色纹路——像火焰,又像某种图腾。

那是什么船?是扶南的援军,还是……新的敌人?

夜风突然变得凛冽,带着硝烟的气息。沈砚握紧了腰间的骨刀,看着北方苏代船队的灯火,南方扶南船队的火光,以及那支神秘的黑帆船队,突然明白:这场仗,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只是砚洲和苏代的战争。

南海的浪,从来都比想象中更复杂。而他,站在浪的中心,只能握紧刀,等着黎明到来时,看清那些模糊的船影,究竟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