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车轮碾过御道平整厚重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辚辚”声,在黄昏时分寂静的宫墙间回荡,如同送葬的鼓点。

玄黑的马车如同移动的堡垒,厚重的帘幕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深秋傍晚最后一丝暖意。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和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冽刺骨的冷香。

沈清璃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身上裹着萧绝那件宽大的玄色貂绒斗篷。斗篷带着他身上独有的冰冷气息,将她单薄的身体几乎完全笼罩,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墨绿色的眼瞳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掩盖着深处尚未散尽的剧痛和一片冰冷的死寂。

手腕内侧,那道被撕裂的伤口已被上好的金疮药和绷带层层包裹,但皮肉之下,那枚凝固成暗金色的囚凰印记,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冰冷的灼痛和禁锢的意志,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场屈辱的“喂药”与绝望的反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脉深处被那冰冷意志侵蚀的痛楚。

萧绝就坐在她对面那张特制的轮椅上,墨发披散,同样一身玄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一尊冰雕的人偶。他闭着眼,仿佛在假寐,修长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冰凉的扶手,发出极有韵律的、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和两人微弱却清晰的呼吸声交织。

沈清璃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非来自萧绝紧闭的眼,而是源自他周身弥漫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气场。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掌控,带着一种洞穿她所有虚弱与痛苦的漠然。如同毒蛇缠绕着猎物,缓慢而耐心地收紧。

她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清醒,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和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暴戾。

马车穿过一道又一道森严的宫门,最终在灯火通明、肃穆压抑的乾元殿外广场停下。

“王爷,王妃,到了。”老管家沙哑平板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厚重的帘幕被无声掀开。深秋傍晚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宫廷特有的、混合了檀香与权力冰冷气息的味道,瞬间灌入车厢。

沈清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玄色斗篷。那寒风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向她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和神魂。萧绝操控着轮椅,当先缓缓驶下马车特制的踏板。他没有回头,仿佛身后的沈清璃只是他携带的一件物品。

青黛和另一个面色惨白的丫鬟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搀半架地将沈清璃扶下马车。她的双腿绵软无力,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全靠两个丫鬟支撑才勉强站立。手腕的剧痛和心脉的冰冷侵蚀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乾元殿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耸的穹顶,金砖铺地,光可鉴人。身着华服、气息沉凝的王公重臣、宗室勋贵们早已按品阶肃立两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庄严肃穆。

当玄黑轮椅碾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以及那被两个丫鬟搀扶着、裹在宽大玄色斗篷里、脸色惨白如鬼、脚步虚浮踉跄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聚焦过来!

惊愕!探究!鄙夷!幸灾乐祸!种种复杂的情绪在那些或深沉、或精明的眼底翻涌。

“恪王殿下到——”

“恪王妃到——”

内侍尖利的唱喏声打破了死寂,却更添几分诡异。

轮椅停在距离御阶尚有一段距离的位置。萧绝微微抬眸,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地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向那高高在上的、端坐于蟠龙金椅之上的身影。

皇帝萧衍。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冕冠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眸子。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缓缓地、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落在了轮椅上苍白病弱的萧绝,以及他身后那个摇摇欲坠、裹在玄色斗篷里的沈清璃身上。

无形的威压如同山岳,瞬间笼罩!

沈清璃只觉得胸口一窒,本就虚弱的气息更加紊乱,眼前阵阵发黑,全靠青黛死死搀扶才没有倒下。手腕内侧的囚印如同被激活,冰冷的灼痛感骤然加剧!

“儿臣(臣媳)参见父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萧绝低沉沙哑的声音平静响起,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虚弱感。他微微躬身行礼。

沈清璃在青黛的搀扶下,艰难地、动作僵硬地跟着屈膝。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全身的剧痛,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平身。”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金玉般的冷硬质感。他的目光在萧绝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最终定格在沈清璃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冕旒下的眸光深不可测。

“恪王妃……”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永昌侯府之事,朕……略有耳闻。”

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来了!皇帝果然要问罪!

“回禀父皇,”萧绝操控轮椅微微上前半步,将沈清璃半个身子挡在身后,声音依旧虚弱平静,“内子体弱,又遭侯府刁奴冲撞,惊吓过度,至今未愈。侯府之事,皆因府中下人欺主、账目不清而起,内子不过代为主持,肃清府邸,以正视听。些许琐事,竟劳父皇挂心,儿臣惶恐。”

一番话,轻描淡写,将所有血腥与惊涛骇浪,都推给了“刁奴欺主”、“账目不清”,将沈清璃塑造成一个受惊体弱的受害者。

皇帝冕旒下的眸光微微闪动,如同寒潭投入石子,却未起波澜。他并未追问,只是目光重新落回沈清璃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既是体弱受惊……”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赐座。”

立刻有内侍搬来一张锦凳,放在萧绝轮椅稍后的位置。

青黛连忙扶着沈清璃坐下。仅仅是坐下的动作,就让她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喘不过气。她低着头,紧咬着下唇,强忍着翻腾的气血和手腕的剧痛,墨绿色的眼底一片冰封的死寂,唯有垂在身侧、藏在宽大斗篷下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点点血珠。

宫宴在一种诡异压抑的气氛中开始。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王公贵胄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仿佛之前的死寂从未存在。然而,所有人的眼光,都若有若无地扫向角落那一隅。

轮椅上苍白病弱、沉默饮酒的恪王。

以及他身后,裹在玄色斗篷里,如同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人偶般、低垂着头、气息微弱的恪王妃。

沈清璃对面前精美的御膳毫无胃口,浓烈的食物香气混合着殿内熏香,反而让她胃里阵阵翻涌。手腕的剧痛和心脉的冰冷禁锢如同附骨之蛆,持续不断地消耗着她残存的气力。她只能强迫自己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清醒,如同一根绷紧欲断的弦。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松弛了些许。

皇帝萧衍放下手中的金樽,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如同不经意般,落回了沈清璃身上。

“恪王妃。”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喧嚣,让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沈清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朕观你气色不佳,想是心绪难平,郁结于内。”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施舍般的“关切”,“永昌侯府之事,虽情有可原,然……终究有失体统,惊扰了太子妃,亦令太子忧心。”

他顿了顿,冕旒下的眸光如同冰锥,直刺沈清璃低垂的眼帘。

“念你初犯,又是替嫁之身,出身微寒,不知礼数……”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金口玉言的裁决,“朕,赐你一杯‘安神酒’。”

“饮下此酒,前尘旧怨,一笔勾销。”

“静心休养,安分守己,方是……为妇之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

整个乾元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谈笑声、丝竹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

王公贵胄们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安神酒?在皇帝口中,在如此场合,赐给一个刚搅动京城风云的王妃……这哪里是安神酒?分明是……赐死的鸩酒!

一道道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间射向角落那个裹在玄色斗篷里、摇摇欲坠的身影!有幸灾乐祸,有兔死狐悲,更多的则是冰冷的漠然。

青黛扶着沈清璃的手猛地一抖,瞬间变得冰凉!她惊恐地看向皇帝,又看向身边脸色惨白如纸的王妃,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轮椅上,一直沉默饮酒的萧绝,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深不见底的黑眸抬起,平静地看向御阶之上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副苍白病弱的模样,只是那双黑眸深处,翻涌起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深渊暗流般的……冰冷。

一名穿着深紫蟒袍、面容阴鸷的老太监,双手捧着一个纯金打造的托盘,如同索命的无常,步履无声地走下御阶。托盘之上,一只同样纯金打造、雕刻着繁复龙纹的酒杯,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光泽。

杯中之物,并非清冽的酒液。

而是一种粘稠如蜜、色泽暗红近黑、散发着浓郁甜腻腥气的……液体!那气味,与恪王府新房中那杯毒酒,与王氏吐露真言后沈清璃弹出的血珠气息……隐隐相似!却又更加霸道,更加……致命!

金杯鸩酒!

太监的脚步停在沈清璃面前。他微微躬身,动作带着宫廷特有的刻板恭谨,声音却平板得如同宣读死亡诏书:

“王妃娘娘,陛下……赐酒。”

那杯暗红近黑的鸩酒,被稳稳地递到了沈清璃低垂的眼帘之下。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扑面而来,瞬间盖过了殿内所有的熏香和酒气!

死神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沈清璃的咽喉!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墨绿色的眼瞳,越过那杯索命的金杯鸩酒,越过那阴鸷的老太监,越过殿内无数道或惊骇、或漠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最终,落在了御阶之上。

蟠龙金椅中,皇帝萧衍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能看到那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玉珠缝隙后,那双如同万载寒冰、不带丝毫人类感情的、漠然俯视的……眼睛。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蝼蚁。

手腕内侧的囚凰印记,在鸩酒那霸道毒气的刺激下,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冰冷灼痛!心脉深处那股属于萧绝的禁锢意志,也如同被唤醒的毒蛇,蠢蠢欲动!

沈清璃的唇边,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安分守己?

为妇之道?

呵……

她缓缓抬起那只未被青黛搀扶的、缠着厚厚绷带的左手。

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行将就木般的僵硬,却又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苍白纤细的手指,在殿内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青黛绝望的泪眼中,在萧绝深不见底的黑眸凝视下——

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

握住了那只冰冷的、盛满了暗红鸩酒的……金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