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冰冷的金杯入手,沉甸甸的,如同攥着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

粘稠如蜜、暗红近黑的鸩酒在杯壁内微微晃动,倒映着殿内煌煌灯火,也倒映着沈清璃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腥气,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鼻腔钻入肺腑,狠狠刺激着她本就虚弱不堪的神魂和那被囚凰印记死死禁锢的心脉!

手腕内侧的烙印如同被点燃的烙铁,爆发出钻心刺骨的冰冷灼痛!心脉深处,那股属于萧绝的、冰冷霸道的意志,在这致命毒气的刺激下,如同被惊醒的凶兽,蠢蠢欲动,带着一种警告般的、不容抗拒的压制!

死亡的气息,冰冷而粘稠,扼住了她的咽喉。

殿内死寂无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钉在她身上。有幸灾乐祸的冰冷,有兔死狐悲的麻木,更有高高在上的漠然。御阶之上,皇帝冕旒垂下的玉珠纹丝不动,玉珠缝隙后那双寒冰般的眼睛,如同在欣赏一场早已注定的谢幕。

青黛扶着她的手臂抖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沈清璃冰冷的斗篷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她想尖叫,想推开那杯毒酒,却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喉咙。

沈清璃缓缓抬起头。

墨绿色的眼瞳,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越过那杯索命的鸩酒,越过殿内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写满权势与冷漠的脸,最终,定格在御阶之上,那蟠龙金椅中端坐的身影。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没有即将赴死的绝望。

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死寂。

以及,在那死寂的冰层最深处,一点被极致压迫、被死亡阴影、被滔天屈辱所点燃的……幽暗火焰!那火焰微弱,却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

安分守己?

为妇之道?

一笔勾销?

呵……

她握着金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出死白,剧烈的颤抖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身体承受的极限痛苦和被强行压制的暴戾!

就在那阴鸷老太监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催促她饮下鸩酒的瞬间——

“且慢。”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久病之人特有虚弱感,却又清晰无比地穿透了死寂、如同冰水浇入滚油的声音,骤然响起!

声音的来源,并非沈清璃身侧。

而是……她前方!

轮椅上,一直沉默如同背景的萧绝!

他操控着轮椅,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方向。动作幅度不大,却精准地将沈清璃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彻底遮挡在了自己玄色的背影之后!

他微微抬眸,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地迎向御阶之上那寒冰般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

“父皇赐酒,恩泽浩荡。”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恭谨,却又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然……”

他顿了顿,苍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深潭般的黑眸转向身边被斗篷笼罩、只露出半张惨白脸孔的沈清璃,那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陈述一件不容更改事实的漠然。

“内子身中奇毒,体魄孱弱,神魂震荡,已如风中残烛,不堪药石。”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此‘安神酒’药性……过于刚猛炽烈。”

“儿臣……恐其虚不受补,反伤本源,辜负父皇一番……圣意。”

一番话,看似在为沈清璃求情,实则字字如刀!

“身中奇毒”?“不堪药石”?“虚不受补”?

这分明是在告诉所有人,也告诉皇帝——沈清璃已经是个废人!一个被毒废、随时可能咽气的废人!杀她,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非但不能彰显帝王威严,反而显得……胜之不武,有失体面!

更重要的是,他点出了“辜负圣意”!将是否赐死,重新抛回给了皇帝!

殿内死寂更甚!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恪王……竟然在御前为他的王妃说话?而且是以这种……近乎顶撞的方式?!

御阶之上,皇帝冕旒下的眸光,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如同平静的寒潭被投入巨石!那玉珠缝隙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带着一丝被忤逆的冰冷怒意,如同实质般刺向轮椅上苍白病弱的萧绝!

“恪王。”皇帝的声音响起,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骨髓的金石之音,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众人心头,“你……是在质疑朕的旨意?”

无形的威压如同山岳崩塌,轰然压下!整个乾元殿的温度骤降!连辉煌的灯火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轮椅上,萧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仿佛承受不住这帝王的威压。然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依旧平静如深潭,不起波澜。

“儿臣不敢。”他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儿臣只是……忧心内子福薄,承受不起父皇这份……厚重的‘恩泽’。”

“若因她孱弱之躯,饮下御酒却……当场……崩殂御前……”萧绝的声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平静,“恐……惊扰圣驾,污了这……金銮宝殿的……祥瑞之气。”

“崩殂御前”!“污了祥瑞”!

这已不是顶撞,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在告诉皇帝,你赐的酒,她喝下去必死无疑!而且会死得很难看!就在这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乾元殿内!用她卑微肮脏的血,玷污这神圣的殿堂!

皇帝冕旒下的眸光骤然变得幽深无比!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旋涡!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殿内所有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呼吸都停滞了!

萧绝……他疯了?!竟敢如此对陛下说话?!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时刻!

被萧绝挡在身后、一直如同提线木偶般低垂着头的沈清璃,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唔——!”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幼兽般的痛苦闷哼,从她紧咬的唇齿间迸出!

不是装的!

那杯被递到眼前的金杯鸩酒,那浓烈霸道的毒腥气息,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狠狠刺激着她体内那被强行镇压、却从未熄灭的暴戾意志,更刺激着她手腕内侧那如同活物的囚凰印记!

冰冷的灼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心脉深处,那股属于萧绝的禁锢意志与鸩酒的致命毒性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如同两股冰冷的洪流在她脆弱的经脉中轰然对撞!撕扯!

剧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深入骨髓!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倾!那只握着金杯、缠满绷带的左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抬起!

“哗啦——!”

一声清脆刺耳、如同金玉碎裂的巨响,骤然打破了乾元殿死一般的寂静!

那只纯金打造、象征着帝王恩赐(索命)的金杯,连同杯中那粘稠如蜜、暗红近黑的鸩酒,在沈清璃这失控的一抬之下,竟脱手飞出!

金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狠狠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砰!”

杯体瞬间扭曲变形!暗红近黑的鸩酒如同粘稠的毒血,猛地泼溅开来!

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又似死亡之花骤然绽放!

星星点点!粘稠腥臭的暗红毒液,星星点点,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溅满了周围一小片光洁的金砖!更溅上了距离最近的、几名宗室勋贵华贵袍服的衣摆!

“啊!”几声短促的、被强行压抑的惊呼响起!那几名勋贵如同被毒蛇咬到,脸色煞白,猛地后退数步,惊恐地看着自己袍服上那如同毒疮般刺目的污渍!

整个乾元殿,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死死钉在了那片被毒血玷污的金砖,以及那扭曲变形的金杯上!

御赐金杯!

摔了!

御赐鸩酒!

泼了!

还……玷污了宗室勋贵!

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何等的……惊世骇俗!

御阶之上,皇帝冕旒垂下的玉珠猛地一阵剧烈晃动!玉珠缝隙后,那双寒冰般的眼睛瞬间爆射出如同实质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杀意!一股磅礴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放肆——!!!”

一声蕴含着滔天怒火的厉喝,如同九天神雷,猛地炸响在死寂的乾元殿顶!震得殿内梁柱都嗡嗡作响!

皇帝猛地从蟠龙金椅上站起!明黄的龙袍无风自动!冕旒玉珠剧烈摇晃!那张清瘦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冰冷的、足以让天地变色的震怒!

“沈清璃!你……好大的狗胆!”皇帝的声音如同裹挟着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诛灭九族的杀机,“竟敢当殿摔毁御赐之物!污秽金銮!藐视天威!”

“来人!将这……”那“贱婢”二字尚未出口!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破败风箱被撕裂的喷血声,猛地打断了皇帝的震怒!

只见被萧绝挡在身后的沈清璃,在皇帝那恐怖威压的冲击下,在体内两股冰冷力量对撞的极致痛苦中,再也支撑不住!

她身体猛地向前一弓!裹着的玄色斗篷瞬间被染透!

一大口粘稠、暗沉、如同凝固毒血般的液体,从她口中狂喷而出!并非鲜红,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暗沉色泽,如同淤积了千年的污秽!

这口暗血,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与腐朽混合的怪味,狠狠喷溅在身前萧绝那玄色的轮椅靠背和他垂落的墨发之上!

“嘀嗒……嘀嗒……”

粘稠的暗血顺着轮椅冰冷的金属框架滴落,砸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轻响。

沈清璃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向前倒去!墨绿色的眼瞳彻底涣散,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唯有那沾满暗血的唇角,残留着一丝极淡、极冷、仿佛解脱般的……嘲讽弧度。

“娘娘——!”青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抱住沈清璃软倒的身体。

整个乾元殿,陷入了比死寂更深沉的凝固!

皇帝震怒的厉喝僵在嘴边,冕旒下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当众“玷污”了帝王威严的、更加狂暴的怒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瘫倒在青黛怀中、气若游丝、浑身浴血的沈清璃身上,聚焦在她喷溅在萧绝轮椅和地上的那摊诡异的暗血上!

污秽金銮?

还有比这……更污秽、更触目惊心的吗?!

就在这死寂凝固、风暴即将彻底爆发的顶点——

轮椅上,被喷溅了半身暗血的萧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垂落墨发上沾染的、那粘稠暗沉、散发着腥甜腐朽气息的血渍。

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拂去的不是污血,而是几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然后,在皇帝那足以冻结灵魂的震怒目光注视下,在满殿惊骇欲绝的注视下——

萧绝缓缓抬眸。

那张沾了几点暗红血渍、苍白病态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深潭般的黑眸,平静地迎上皇帝冕旒后那双翻涌着滔天杀意的眼睛。

“父皇息怒。”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依旧带着久病的虚弱,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他微微侧首,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地上那扭曲的金杯、泼溅的鸩酒、以及沈清璃喷出的那摊刺目的暗血。

“内子……”他顿了顿,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她……”

“只是……”

“太想‘谢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