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她……”

“只是……”

“太想‘谢恩’了。”

萧绝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如同冰珠砸在凝固的金砖上,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乾元殿。

“谢恩”?

对着那泼洒一地的御赐鸩酒?

对着那扭曲变形的金杯?

对着那玷污了金銮宝殿的、散发着腥甜腐朽气息的、大滩的暗沉毒血?

荒谬!

极致的荒谬!

皇帝冕旒下的眸光如同万载寒冰骤然炸裂!那张清癯的脸上,因震怒而绷紧的线条微微抽搐,一股足以让天地变色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飓风,轰然席卷整个大殿!蟠龙金柱似乎都在微微震颤!辉煌的灯火疯狂摇曳,在无数张惊骇欲绝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

“萧绝——!”皇帝的厉喝如同九天雷霆,裹挟着滔天怒火与冰冷的杀意,“你……当朕是瞎子?!”

龙袍袖袍猛地一甩!无形的气劲如同巨浪拍岸!

“噗通!”“噗通!”

距离御阶稍近的几名宗室勋贵,被这含怒而发的帝王威压波及,竟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冷汗如浆!

轮椅上,萧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唇角甚至溢出一丝极其细微的鲜红。然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依旧平静如深潭,不起波澜,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近乎挑衅的漠然。

他缓缓抬起那只沾着沈清璃暗血的手,苍白修长的指尖,极其优雅地、如同拂去玉器上的微尘般,轻轻拭去自己唇角那抹刺目的鲜红。

“父皇息怒。”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久病的虚弱,却字字清晰,“儿臣……句句肺腑。”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地上那片狼藉——扭曲的金杯、泼洒的鸩酒、还有沈清璃喷出的那摊刺目的暗血。

“内子体弱,神魂俱损,五感皆失,行止……早已不由己控。”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方才之举,非是藐视天威,实是……感念父皇‘恩泽’,急欲叩谢天恩,奈何……力不从心,反酿此祸。”

“感念恩泽”?“急欲叩谢”?

将摔杯溅血、御前失仪、污秽金殿,说成是“力不从心”的“谢恩”?!

这已不是诡辩,而是……赤裸裸的、将帝王颜面踩在脚下的嘲弄!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明黄的龙袍在磅礴的怒意下簌簌而动,冕旒玉珠疯狂晃动!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死死盯着萧绝,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几乎要将他连同轮椅一起洞穿!乾元殿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沉重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只余下皇帝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青黛死死抱着昏迷的沈清璃、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声。

就在这风暴即将彻底失控、帝王之怒要焚毁一切的临界点——

“陛下!臣有本奏!”

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急切的声音,猛地从勋贵队列中响起!

只见一名身着紫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排众而出,正是当朝太傅,三朝元老,文臣之首——周阁老!

他无视殿内凝固的杀机,疾步走到御阶之下,深深一躬,声音带着一种老臣的恳切与忧虑:“陛下息怒!老臣斗胆!恪王殿下所言……虽有不妥,然……观恪王妃之状,确实……油尽灯枯,形同废人!”

周阁老微微侧身,枯瘦的手指指向青黛怀中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如金纸、唇角衣襟沾染大片暗红血污的沈清璃,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

“陛下请看!王妃气息奄奄,呕血如墨,显是毒入膏肓,回天乏术!此等残躯,莫说御前失仪,便是寻常站立亦是艰难!方才之举,绝非本意,实乃……身不由己,垂死挣扎之态啊!”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陛下仁德,泽被苍生!岂会与一垂死废人、无心之失计较?若因此等‘意外’,降下雷霆之怒,恐……有损陛下圣德,令天下臣民……寒心呐!”

周阁老一番话,声情并茂,既点出了沈清璃“废人”的事实,消解了她行为的威胁性,又巧妙地将皇帝的震怒引向了“有损圣德”的后果,更用“天下臣民寒心”给皇帝架上了仁德的高台!

殿内死寂依旧,但那股即将爆发的、毁灭性的帝王怒火,却如同被投入了寒冰,肉眼可见地凝滞、降温了!

皇帝冕旒下的眸光剧烈闪烁,如同风暴中的寒潭。他死死盯着周阁老,又扫过地上那摊刺目的暗血和昏迷的沈清璃,再看向轮椅上脸色青灰、唇角染血、却依旧平静漠然的萧绝……

愤怒!被当众顶撞、颜面扫地的愤怒!

权衡!周阁老代表的文官清议,萧绝身上那层“病弱废王”却深不可测的迷雾,以及沈清璃这个看似已废、却搅动了太多风云的棋子……

还有……那泼洒的鸩酒,那扭曲的金杯,那污秽金殿的暗血……这一切,都成了一个无法轻易下台的僵局!

杀?一个垂死废人,杀了徒惹非议,更坐实了萧绝那“有损祥瑞”的诛心之言!

不杀?帝王威严何在?御前失仪、污秽金殿,岂能轻饶?

就在皇帝眼神变幻、杀意与权衡激烈交锋的沉默时刻——

“父皇。”

一直沉默的太子萧承胤,突然从宗室队列中站了出来。

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左手的掌心被一方明黄的丝帕紧紧包裹着,隐隐透出一点暗红——正是被沈清璃账册之血所伤的印记。此刻,他脸上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身为储君的沉稳与对父皇的关切。

“太傅大人所言极是。”萧承胤对着御阶深深一礼,声音带着储君的雍容,“七弟妹病体沉疴,神志昏聩,御前失仪确非本心。父皇仁德圣明,若因此降罪,恐令天下人误解父皇苛责病弱。”

他话锋一转,目光极其隐晦地扫过昏迷的沈清璃和轮椅上沉默的萧绝,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恪王妃冲撞御前,污秽金殿,终究是大不敬之罪。”萧承胤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公正”,“若全然不究,恐开僭越之端,日后人人效仿,天家威严何存?”

他微微一顿,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仿佛深思熟虑后的“恳切”:“儿臣斗胆,有一两全之策,既显父皇仁德,亦可稍作惩戒,以儆效尤。”

皇帝冕旒下的眸光微凝,声音听不出喜怒:“讲。”

萧承胤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的弧度:“儿臣听闻,七弟府中内务,皆由一名唤‘红袖’的侍妾打理,颇为……妥帖。” 他刻意加重了“侍妾”二字。

“如今七弟妹病入沉疴,恐难再主持王府中馈。”萧承胤的目光如同毒蛇,缓缓扫过萧绝,“父皇何不……再赐七弟一位‘贤内助’?”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镇北侯嫡女,林晚意,温婉淑德,才貌双全,与七弟……堪称良配!”

“父皇可下旨赐婚,命林氏为恪王侧妃,即日入府,协理内务,侍奉夫君,亦可……代为照料病重的王妃姐姐。”

“如此,一则彰显父皇体恤臣下、关怀皇子之圣心。”

“二则,林氏入府,恪王妃身边有‘姐妹’相伴,静心养病,亦算……小惩大诫,禁足思过。”

“三则……七弟身边有新人照拂,父皇亦可安心。”

一番话,冠冕堂皇,字字诛心!

赐婚!

将镇北侯的嫡女林晚意,赐给恪王萧绝做侧妃!

名义上是“协理内务”、“照料病重王妃”,实则是——

夺权!分宠!监视!

将一个身份尊贵、背景雄厚的女人,塞进恪王府!塞到沈清璃这个“废人”王妃的眼皮底下!如同在她囚笼般的病榻旁,再锁上一只羽翼华美的金丝雀!时时刻刻提醒她的失败与屈辱!更要分走萧绝本就不多的“关注”!

这比直接杀了沈清璃,更狠毒!更诛心!

皇帝冕旒下的眸光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窥见猎物的猛兽!

周阁老眉头紧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太子此计,狠辣刁钻,又恰好踩在帝王权衡的节点上,他无力反驳。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轮椅上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萧绝深潭般的黑眸,第一次缓缓转动,落在了太子萧承胤那张带着虚伪笑意的脸上。

四目相对。

萧承胤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挑衅、报复的快意和一种掌控生死的优越感。

萧绝的眼神……却依旧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意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太子口中那个即将被塞进他王府、分走他“关注”的女人,与他毫无关系。

他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极淡,冰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

皇帝将萧绝的反应尽收眼底,冕旒下的眸光微微闪烁,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断。

“太子……言之有理。”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金玉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镇北侯忠心体国,其女林氏,温良恭俭,堪为良配。”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口玉言,响彻大殿:

“镇北侯嫡女林晚意,温婉贤淑,德才兼备,赐婚恪王萧绝为侧妃,即日入府!协理王府内务,侍奉夫君,并……照料病重之恪王妃沈氏,以全姐妹之谊!”

圣旨如刀!字字剜心!

“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众人齐声山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如同为这场赐婚盖棺定论。

萧承胤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快意的笑容,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昏迷的沈清璃和轮椅上沉默的萧绝。

萧绝缓缓垂下眼帘,深潭般的黑眸被浓密的睫毛遮住,只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和唇角那抹尚未消散的、冰冷的弧度。

他操控着轮椅,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方向,那只沾着沈清璃暗血的手,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尘埃般,轻轻落在了沈清璃垂落在软榻边、裹着绷带的手腕上。

隔着厚厚的绷带,他冰冷的指尖,精准地按在了那暗金色的囚凰印记之上。

一股冰冷、霸道、带着强烈禁锢意志的力量,如同无形的锁链,顺着他的指尖,狠狠注入那黯淡的印记之中!

印记深处,那被沈清璃精血重创、陷入沉寂的蛊虫意志,如同被强行唤醒,发出一声无声的、痛苦而臣服的哀鸣!

与此同时——

昏迷中的沈清璃,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紧闭的眼睫下,一滴滚烫的、混杂着痛苦与无尽屈辱的血泪,无声地……滑落鬓角。

囚笼未破。

金丝雀……已入笼。

这病榻之侧……

注定……

锁上……双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