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王府,沉渊院。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那股清冽刺骨的冷香,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如同凝固的冰层。深青色的鲛绡纱帐幔沉沉垂落,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白日里那场惊天动地的宫宴余波。
榻上,沈清璃深陷在锦被之中。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死灰的青白,仿佛生命力被彻底抽干,只余下一具被剧毒和禁锢反复蹂躏过的空壳。墨色的长发铺散在枕上,衬得那张脸愈发脆弱易碎。唯有眉心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如同被封印的火焰。
青黛跪在榻边,红肿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与绝望。她手中绞着一条湿冷的布巾,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沈清璃额角不断沁出的冷汗,却怎么也擦不干。王妃的体温低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
手腕上厚厚的绷带已经被冷汗和渗出的、带着奇异暗沉色泽的体液浸透,散发出一种混合了血腥、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甜腥的诡异气息。青黛甚至不敢去触碰那里,只觉得那绷带之下,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缓缓蠕动,让她骨髓都在发寒。
“娘娘……您醒醒……您看看青黛……”压抑的啜泣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无助。
突然!
榻上昏迷的人儿,身体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颤!
“唔……”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从沈清璃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间溢出。
她的眼睫疯狂地颤抖起来,如同垂死的蝶翼,在紧闭的眼睑下投下凌乱的阴影。额角那层冷汗瞬间变得冰冷粘稠!眉心那点微不可察的暗金印记,骤然亮了一瞬!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冰冷暴戾气息的波动,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猛地从她体内扩散开来!
“娘娘!”青黛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布巾“啪嗒”掉在地上!
沈清璃并未醒来。
她的身体在锦被下绷紧、扭曲,仿佛正承受着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那只缠满绷带的手,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咔咔”的轻响!
与此同时!
“哇——!哇——!”
一阵突兀而凄厉的乌鸦嘶鸣声,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猛地穿透了沉渊院厚重的门窗,蛮横地闯入了这死寂的空间!
声音并非一只,而是……数十只!上百只!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召唤,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那嘶哑、刺耳、充满不祥意味的鸣叫,瞬间打破了恪王府黄昏的宁静,更如同冰锥,狠狠扎进了沉渊院每一个角落!
青黛惊恐地抬头望向紧闭的窗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乌鸦!这么多乌鸦!这是……大凶之兆啊!
她猛地想起什么,慌乱地看向榻上的沈清璃!难道……难道是因为王妃娘娘……
就在此时!
榻上的沈清璃,唇瓣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然而,青黛却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冰冷、带着无尽怨恨与诅咒的……意念!
那意念并非语言,却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红…红…碎…碎……”
断断续续,如同垂死之人的诅咒!
青黛浑身剧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惊恐的泪水汹涌而出!娘娘……娘娘在说什么?红?碎?红什么碎?!
***
恪王府大门外,此刻却是一番与沉渊院死寂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
虽无十里红妆的铺张,却也绝非寒酸。四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拉着一顶规制仅次于正妃的、通体朱红、描金绘彩的八抬喜轿。轿帘紧闭,绣着象征侧妃身份的彩凤穿花纹样。轿旁跟随着数十名身着崭新宫装、捧着妆奁礼盒的陪嫁宫女和内侍。队伍前方,还有两名身着镇北侯府家将服饰的魁梧男子开路,神情肃穆,带着一股军旅的煞气。
这便是奉旨入府、为恪王侧妃的镇北侯嫡女——林晚意的仪仗。
没有喧天的鼓乐,没有围观的百姓,只有恪王府洞开的正门前,垂手侍立着几名面无表情、气息沉凝的王府管事和侍卫。气氛透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和……压抑。
老管家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入大门的阴影,浑浊的老眼如同睡不醒般耷拉着,只在喜轿停稳的瞬间,眼皮几不可察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毒蛇般的阴冷精光。
喜轿的帘幕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戴着赤金点翠护甲的纤纤玉手缓缓掀开。
林晚意端坐轿中。
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的侧妃吉服,金线绣制的鸾鸟纹样栩栩如生,映衬着她那张精心描画过的脸。眉如远黛,眼若秋水,琼鼻樱唇,端的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此刻却盛满了与这身喜庆格格不入的复杂情绪——有即将嫁入王府的紧张与期待,有对那位传说中阴鸷病弱王爷的好奇与一丝畏惧,更有……对那位据说已病入膏肓、如同废人般占据着正妃之位的沈清璃的……审视与一丝难以掩饰的优越感。
她微微抬眸,目光扫过恪王府那森严的门楣和门前那些气息冰冷的管事侍卫,心中那份侯府嫡女的骄傲与即将成为侧妃的矜持交织着。她深吸一口气,在贴身大丫鬟的搀扶下,仪态万千地准备下轿。
就在她的绣鞋即将踏上王府大门那光洁石阶的刹那——
“哇——!!!”
“哇——!!!”
“哇——!!!”
那如同来自地狱的、凄厉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乌鸦嘶鸣声,毫无预兆地、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轰然爆发!
天空瞬间暗了下来!
只见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密密麻麻、如同黑云压顶般的乌鸦群!数量之多,遮天蔽日!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赶、召唤,发出刺耳欲聋的嘶鸣,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朝着王府门前那顶刺目的朱红喜轿俯冲而来!
如同黑色的洪流!如同死亡的潮汐!
“保护小姐!”镇北侯府的两名家将脸色剧变,怒吼着拔刀出鞘!然而,他们的刀锋如何能阻挡这遮天蔽日的疯狂鸟群?
“啊——!”林晚意身边的大丫鬟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被一只俯冲而下的乌鸦狠狠抓破了脸颊!
“我的头发!滚开!”一名捧着妆奁的宫女惊恐地拍打着扑向自己发髻的乌鸦!
“轿子!保护轿子!”喜娘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想要去拉轿帘!
晚了!
如同黑色的暴雨!无数只乌鸦如同疯魔般,用尖喙!用利爪!狠狠地啄向!抓向那顶象征着喜庆与身份的朱红喜轿!
“嗤啦——!”
“咔嚓——!”
“哗啦——!”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木料碎裂声、珠翠崩落声混杂着宫人惊恐的尖叫,瞬间响成一片!
那顶精致的朱红喜轿,在无数乌鸦疯狂的攻击下,如同脆弱的纸糊玩具!描金的彩凤被啄得面目全非!朱红的绸缎被撕裂出道道狰狞的口子!镶嵌的珍珠宝石如同廉价的石子般纷纷崩落!连轿顶都被几只体型巨大的乌鸦用蛮力撞得塌陷下去一块!
仅仅几息之间!
那顶象征着镇北侯府嫡女、新晋恪王侧妃身份的朱红喜轿,便在无数乌鸦疯狂的啄抓撕扯下,变得支离破碎!如同被遗弃在乱葬岗的破烂棺木!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框架!
而端坐在轿中的林晚意,更是首当其冲!
一只乌鸦如同利箭般,狠狠啄向她发髻上那支象征着侧妃身份的赤金点翠凤钗!
“啊!”林晚意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下意识地偏头躲闪!
“嗤啦!”凤钗被啄歪,一缕精心梳理的鬓发被乌鸦的利爪狠狠扯断!鲜血瞬间从她白皙的额角渗出!
紧接着,无数乌鸦如同发现了目标,疯狂地朝着她露在破碎轿帘外的、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和那身刺目的正红吉服扑来!
“滚开!滚开!”林晚意花容失色,彻底失去了侯府嫡女的仪态,如同受惊的兔子,双手胡乱地在身前挥舞,试图驱赶这些疯狂的恶鸟!鲜红的吉服被撕裂,精心描画的妆容被鸟爪划破,混着血水和冷汗,狼狈不堪!
“救命!王爷救我!”她发出绝望的哭喊,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王府洞开的大门内,希望能看到那个苍白病弱的身影出现。
然而,王府大门内,只有一片深沉的阴影。
佝偻的老管家依旧如同枯木般立在阴影里,浑浊的老眼冷漠地看着门外这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看着那顶破碎的喜轿和狼狈不堪的新侧妃,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哇——!”
最后一声凄厉的嘶鸣!
如同得到了撤退的命令,那遮天蔽日的乌鸦群,如同来时一般突兀,猛地腾空而起!化作一片迅速远去的、不祥的黑云,消失在黄昏的天际。
只留下满地狼藉。
破碎的朱红轿木,散落的珍珠宝石,撕裂的红色绸缎碎片……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残花败柳。
还有瘫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发髻散乱、吉服破碎、脸上血痕交错、眼神空洞惊恐、如同被彻底摧残过的、瑟瑟发抖的林晚意。
王府门前,死寂得可怕。只有林晚意压抑不住的、充满屈辱和恐惧的啜泣声,在晚风中呜咽。
老管家浑浊的眼珠终于动了动,他步履蹒跚地走出阴影,如同鬼魅般来到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的林晚意面前。
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极其自然地伸向林晚意。
目标不是搀扶她,而是……她发髻上那支被乌鸦啄歪、摇摇欲坠的赤金点翠凤钗。
“林侧妃,”老管家沙哑平板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不带一丝温度,“王府……规矩大。”
他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捏住那支凤钗,轻轻一拔。
“这‘头彩’……”他浑浊的眼珠扫过林晚意额角渗血的伤口和脸上狼狈的血痕,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碎了。”
“不吉利。”
“老奴……替您收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支象征着侧妃身份的凤钗,已被他如同丢弃垃圾般,随意地揣入了自己深灰色的宽大袖袍之中。
随即,他不再看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魂魄的林晚意一眼,转身,步履蹒跚地朝着王府深处那片最森严的阴影——沉渊院的方向走去。
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
沉渊院内室。
榻上,沈清璃紧攥着锦被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缓缓松开。
眉心那点微弱的暗金印记,光芒彻底敛去,只留下一点极淡的印痕。
她急促而痛苦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仿佛那场惊动王府内外的乌鸦风暴,只是她昏迷中一场微不足道的噩梦。
青黛惊魂未定地跌坐在榻边,脸色惨白,大口喘着气,方才那瞬间王妃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暴戾气息和窗外恐怖的鸦鸣,几乎将她吓晕过去。
就在这时,内室的门被无声推开。
佝偻的老管家如同影子般滑了进来,步履蹒跚,径直走到榻前。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榻上似乎陷入更深沉昏迷的沈清璃,随即,枯瘦如同鸡爪的手,从他那深灰色的袖袍中,极其隐蔽地取出一样东西。
正是那支从林晚意头上拔下的、沾着一点新鲜血渍的赤金点翠凤钗!
老管家将那支凤钗,如同供奉某种邪异的祭品般,轻轻放在了沈清璃枕边——那被冷汗浸透的锦缎之上,距离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不足三寸!
凤钗上那点属于林晚意的、新鲜的、带着侯府嫡女骄傲气息的血渍,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反射着微光。
随即,老管家又取出一个小小的、通体漆黑、散发着清冽寒气的玉盒。他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半截极其微小、如同干枯发丝般、却隐隐散发着微弱活物气息的……暗红色蛊虫残躯!正是沈清璃在宫宴前强行炼化囚凰蛊时被反噬崩断的一小部分!
老管家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那半截残躯,然后,将其轻轻放进了那支赤金凤钗顶端的点翠花蕊之中!那点翠的凹槽,恰好将其容纳!
紧接着,他又取出一个更小的、如同米粒般的玉白色瓷瓶,拔掉塞子,极其吝啬地滴落了一滴粘稠、暗沉、散发着沈清璃独特气息的……血液!正是他从沈清璃手腕绷带边缘收集的、混杂着她本源精血的渗出液!
那滴暗沉的精血,精准地滴落在凤钗花蕊中那半截蛊虫残躯之上!
“滋……”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轻响!
那半截早已死寂的蛊虫残躯,在接触到沈清璃本源精血的刹那,竟如同回光返照般,极其微弱地……蠕动了一下!一股冰冷、怨毒、带着强烈吞噬渴望的微弱意念,瞬间从那花蕊中弥漫开来!贪婪地汲取着那滴精血的气息,更将那股怨毒的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向枕边昏迷的沈清璃!
老管家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完成了一道既定的工序。他轻轻合上那漆黑玉盒,将其收起。最后看了一眼枕边那支散发着诡异气息的赤金凤钗,和钗下那滴缓缓渗入锦缎的暗沉精血。
他无声地退后几步,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
内室再次陷入死寂。
唯有枕边,那支赤金点翠凤钗,在昏暗的光线下,花蕊中那点被精血浸润的暗红,如同活物般,幽幽地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一股冰冷、怨毒、带着新嫁娘气息的诅咒之力,如同无形的毒瘴,缓缓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昏迷中沈清璃的呼吸,试图侵入她本就脆弱的神魂。
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在病榻之侧,悄然盘踞,亮出了淬毒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