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苏清沅在修复室里待了整整三天。案台上摊着的宋拓本《九成宫醴泉铭》已有了雏形,断裂的纸页被她用极细的桑皮纸修补妥当,只剩下最后一道全色工序——用矿物颜料调和出与原纸完全一致的色泽,让修补的痕迹隐于无形。

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打在梧桐叶上沙沙作响。她握着排笔的手悬在半空,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轻叩声。

“还在忙?”陆承宇举着把黑伞站在门口,裤脚沾了些泥点,显然是冒雨过来的。他手里提着个食盒,蒸腾的热气在冷玻璃上凝成白雾,“张记的蟹黄汤包,刚出锅的。”

苏清沅放下排笔,注意到他怀里还抱着个牛皮纸档案袋:“这是什么?”

“你要的东西。”他把档案袋放在桌上,解开食盒的瞬间,浓郁的鲜香漫了开来,“找了古籍研究所的朋友,才弄到民国时期的修复札记,里面提到过《九成宫》拓本的装裱工艺。”

她翻开档案袋,泛黄的纸页上是工整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光绪年间一位修复师的手记。其中一页用朱砂圈出的字句让她眼前一亮:“……唐纸多以黄檗染之,遇水则泛微红,仿者难及。”

“太好了!”苏清沅指尖划过那行字,“我之前总调不准底色,原来关键在黄檗的用量。”

陆承宇看着她眼里跳动的光,嘴角不自觉地弯起。这三天他每天都来,看她对着拓本凝神蹙眉,看她用镊子夹起比发丝还细的纸纤维,看她累得趴在案台上打盹,手里还攥着颜料盘。他从不知原来专注的模样可以这样动人,像蒙尘的古玉被匠人细细打磨,终在时光里透出温润的光。

“尝尝汤包。”他递过汤匙,忽然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缠着创可贴,“又划伤了?”

“被竹刀划了下,不碍事。”她咬开汤包的薄皮,鲜美的汤汁在舌尖化开,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

正吃着,修复室的门被推开,周教授带着个戴金丝眼镜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是文物鉴定专家陈老,也是这次拓本修复的顾问,看见陆承宇时愣了愣:“这位是?”

“陆氏集团的陆承宇,”周教授笑着介绍,“清沅的……朋友,帮我们联系了不少珍贵的文献。”

陈老推了推眼镜,目光在陆承宇身上转了圈,忽然落在案上的拓本上:“清沅,昨天说的全色方案定了?”

“定了,正要试色。”苏清沅刚要调色,却见陈老突然伸手按住拓本边缘,指尖在某处破损处轻轻摩挲。

“这里的补纸……”陈老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审视,“用的是安徽泾县的桑皮纸?”

“是,按古法选的料。”苏清沅心里一紧。

“不对。”陈老直起身,脸色沉了下来,“我昨天仔细看过,原纸里掺了楮树皮,你用纯桑皮纸修补,时间久了会出现收缩差异。”

苏清沅愣住了。她反复比对过纤维样本,分明没发现楮树皮的痕迹。

“陈老是不是看错了?”陆承宇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刚从档案馆调了拓本的入库记录,民国二十三年的鉴定报告里写得很清楚——‘纸为澄心堂纸,纯以桑皮所制’。”

陈老的脸色变了变:“不可能,我研究这个拓本三十年,绝不会错。”

“或许是陈老把其他拓本记混了?”陆承宇从档案袋里抽出份复印件,摊在案上,“这是当时的原始记录,有七位专家的签名。”

陈老盯着复印件上的签名,手指微微颤抖,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修复室。

秋雨还在下,修复室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苏清沅忽然想起昨天傍晚,陈老的学生曾来借过拓本的纤维样本,当时她忙着调配浆糊,没太在意。

“这份档案……”她看向陆承宇,眼底带着疑惑。

“伪造的。”他坦然承认,拿起个汤包递给她,“但陈老不会去查。他退休前申报了这个拓本的修复项目,若是被发现鉴定有误,不仅项目要停,毕生名誉都要受影响。”

苏清沅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陆承宇说得对。陈老在业内德高望重,却也极重脸面。刚才那番话,与其说是质疑她的修复技术,不如说是在掩饰自己的失误。

“可这样……”

“没有可不可惜。”陆承宇打断她,用纸巾擦去她嘴角的汤汁,“你只需要修好拓本,剩下的事交给我。”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湿气,触碰到她皮肤时,却让她莫名安心。苏清沅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把父亲收藏的青花瓷瓶摔出裂痕,吓得躲在衣柜里哭。是陆承宇找到她,用零花钱请工匠修复,还跟大人说是他不小心碰掉的。

那时他也是这样,皱着眉说“别怕”,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当晚,陆承宇的助理就传来消息:陈老主动撤回了修复项目的申请,理由是“身体不适”。古籍研究所很快重新指派了专家,正是之前帮陆承宇找札记的那位。

苏清沅在灯下继续修补拓本,忽然发现案台上多了盏台灯。暖黄色的光线恰好照亮拓本的角落,避开了强光对纸张的损伤。

“你什么时候弄的?”她抬头问。

“刚才出去买电池的时候。”陆承宇靠在书架上翻着修复札记,“看你总往暗处凑,眼睛都快贴到纸上了。”

苏清沅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比起那些复杂的人心,眼前这个人似乎从未变过。他懂她的执拗,知她的软肋,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不动声色地为她撑起一片天。

全色工序完成的那天,阳光终于穿透云层。苏清沅小心翼翼地将拓本铺平,原本断裂的纸页已浑然一体,连最挑剔的专家也难辨修补的痕迹。

陆承宇捧着拓本对着光看了许久,忽然指着一处角落:“这里有个小印记。”

苏清沅凑近一看,果然在“泉”字的捺脚处发现个极小的墨点,形状像片枫叶。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陆承宇在她家书房练字,偷偷在她的临摹本上画过同样的枫叶,被爷爷笑着敲了手心。

“是当年的印子。”她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墨点,眼底泛起湿意,“爷爷说,这是‘修复者的秘密’。”

陆承宇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拿出个小锦盒:“给你的。”

盒子里躺着枚银质书签,背面刻着片枫叶,正面是用微雕工艺刻的《九成宫》全文,细小的字迹只有在放大镜下才能看清。

“找老银匠做的,”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以后看书方便。”

苏清沅拿起书签,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暖得让人心头发颤。她忽然想起陆母那天在厨房说的话:“承宇为了查陈老的底细,熬了两个通宵,把他近十年的论文都翻遍了。”

原来他说的“交给我”,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傍晚两人在修复馆门口道别时,遇到了温景然。他手里拿着份请柬,看见苏清沅时眼睛一亮:“周六的古籍交流会,你会去吧?我托人弄到了《金石录》孤本的展票。”

苏清沅还没来得及回答,陆承宇已自然地揽住她的肩:“她那天要陪我去看基金会的场地,没空。”

温景然的脸色僵了僵,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最终还是笑了笑:“那真可惜。”

看着温景然离开的背影,苏清沅轻轻拍开陆承宇的手:“别总欺负他。”

“我哪有?”他挑眉,反而握得更紧,“难道要我看着他对你献殷勤?”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的部分像是分不开的藤蔓。苏清沅忽然想起爷爷生前常说的话:“修复古籍就像做人,要懂得藏锋。真正的心意,不必说破,自会在时光里慢慢显形。”

就像陆承宇伪造的档案,像他深夜定制的书签,像他藏在眼底的温柔。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意,早已在一次次的并肩同行里,刻进了彼此的生命里,如同拓本上那个小小的枫叶印记,成为只有他们才懂的秘密。

晚风卷起落在地上的梧桐叶,苏清沅握紧手里的书签,忽然抬头对陆承宇笑了笑:“周六看完场地,带我去吃糖醋排骨吧。”

陆承宇愣了愣,随即眼底漾开灿烂的笑意,像被阳光洒满的湖面:“好,管够。”

远处的天际还残留着晚霞的余晖,拓本修复完成的消息很快会传遍学界,但此刻对他们而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掌心的温度,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往后漫长岁月里,那些未完待续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