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盐市的混乱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刘知事遇刺未遂、张员外逃脱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杭州城阴暗的角落。戚云澜通过隐秘渠道得知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严党的反应如此迅疾狠辣,远超预期,也印证了盐引这条线直指其命门!刘知事手中的勘合底档,成了悬在严党头顶的利剑,也成了催命符。

“刘知事不能死!”昏暗的哨所内,戚云澜一拳砸在破木桌上,震得碗碟乱跳,“他手里的底档是关键!严党的人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他,销毁证据!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拿到那本底档,或者…把他救出来!”

“盐运司衙门现在肯定如同铁桶,严党爪牙遍布,怎么救?”老吴忧心忡忡。

“硬闯是下下策。”戚云澜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李长安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眼下,或许有一条险路!严世蕃的心腹,杭州知府胡宗宪,明晚要在府衙后花园设宴,名为赏菊,实则为即将巡视东南的严世蕃打前站、笼络地方官员豪绅!这是严党在杭州的核心聚会!”

“胡宗宪?”李长安心中一动,这个名字在历史上有浓墨重彩的一笔,抗倭名臣,但此刻,他显然是严党的铁杆。

“正是!”戚云澜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得到密报,盐运司的几位要员,包括可能保管账册副本的度支主事,都在受邀之列!那刘知事虽然刚直得罪了上峰,但名义上仍是盐运司官员,且他遇刺之事已引起一些清流关注,胡宗宪为表‘安抚’和‘大度’,极可能也会给他发一张帖子!这是混进去唯一的机会!”

“混进知府夜宴?!”猴子在墙角惊呼,“戚头,这…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所以说是险路!”戚云澜眼神锐利,“帖子我有办法弄到一张。但只能去一人!目标只有一个——找到刘知事,拿到他手中的勘合底档!或者,确认底档的下落!若有机会,接近盐运司度支主事,探查账册副本的线索!李兄弟!”

李长安的心猛地一沉。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有惊讶,有担忧,戚红袖眼中更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果然如此”的了然。

“为什么是我?”李长安声音干涩。他深知自己几斤几两,武功平平,对官场礼仪一窍不通,混进龙潭虎穴般的知府夜宴,无异于羊入虎口。

“因为只有你最合适!”戚云澜斩钉截铁,“第一,你面生,杭州官场无人认识你!第二,你心思缜密,观察入微,能在细微处发现旁人忽略的线索!盐引票据的墨色、勘核底档的篡改痕迹,都需要你这份眼力!第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青瓷和戚红袖,“红袖性子太烈,青瓷重伤未愈,其他人皆在官府挂了号,唯有你,是生面孔,且…气质不像江湖人,更像一个落魄的、试图攀附权贵的书生!”

李长安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灰的直裰,苦笑。落魄书生?倒有几分像。

“我会给你弄一套像样的行头,再教你一些基本的应对。”戚云澜按住他的肩膀,力道沉重,“记住,进去后,多看,多听,少说!找到刘知事,见机行事!若事不可为,保命为上!红袖和老吴会在府衙外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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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知府衙门,后花园。

华灯初上,丝竹悠扬。金秋的菊花开得正盛,各色名品争奇斗艳,幽香浮动。假山流水,曲径通幽,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精致与官家府邸的奢华。身着绫罗绸缎的官员、富商、名流穿梭其间,言笑晏晏,推杯换盏,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然而,在这浮华的表面下,却涌动着无形的暗流,每一张笑脸背后,都藏着算计与警惕。

李长安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宝蓝色绸缎直裰,外面罩了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程子衣(明代士子常服),头上戴着方巾,倒也勉强像个家道中落、试图重振门楣的年轻士子。他手持一张伪造的、署名“钱塘李秀”的请柬,手心微微出汗,随着人流,踏入了这片金玉其外的修罗场。

他谨记戚云澜的叮嘱,低调地游走在人群边缘,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很快,他就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水榭边,发现了目标——刘知事。

刘知事孤零零地坐在水榭的石凳上,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他依旧穿着那身鹌鹑补子官服,身形似乎更加清瘦,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疲惫、悲愤,还有一种深深的戒备。他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杯酒,却丝毫未动。几名官员模样的人似乎想过去搭讪,但看到他冰冷戒备的眼神,都讪讪地走开了。显然,盐市遇刺之事后,他已成惊弓之鸟。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端着一杯酒,装作赏菊,不动声色地靠近水榭。

“晚生钱塘李秀,见过刘大人。”他学着记忆中的古礼,微微躬身,声音尽量平和。

刘知事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鹰隼,上下打量着李长安,充满了审视和怀疑:“你是何人?本官似乎不认识你。”

“晚生一介寒儒,久仰大人清名。”李长安不卑不亢,压低声音,“今日在盐市,有幸目睹大人不畏强权,仗义执言,揭露盐引勘合之弊,心中万分钦佩。特来敬大人一杯,聊表敬意。”他举起酒杯。

刘知事听到“盐市”、“勘合”几个字,瞳孔猛地一缩,身体瞬间绷紧,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间(那里似乎藏着什么硬物)。他死死盯着李长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大人不必惊慌。”李长安迎着他锐利的目光,语气真诚,“晚生只想知道,那本勘合底档,可还安好?大人今日之举,已触动某些人逆鳞,此地…恐非久留之地!”

刘知事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巨大的痛苦,他环顾四周,那些看似随意走动、实则目光总有意无意扫过这边的家丁护卫,让他感到窒息般的绝望。他惨然一笑,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酒,声音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安好?呵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东西…是祸根!本官…愧对朝廷俸禄,无力回天…只盼…”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猛地顿住,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和无奈。

就在这时,一个知府衙门的管事,带着两名端着托盘的俏丽侍女,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

“刘大人,李相公。”管事微微躬身,“知府大人见二位在此清谈,特命小人送来西域新到的葡萄美酒,请二位品尝。”侍女将两杯盛满琥珀色液体、散发着独特果香的酒杯放在两人面前的小几上。

“胡大人有心了。”刘知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眼神中的戒备丝毫未减。

管事笑眯眯地退下。侍女也盈盈一礼,转身离开。

水榭内只剩下李长安和刘知事两人。气氛有些微妙。

刘知事看着眼前新送来的美酒,又看了看自己那杯一直未动的,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伸手端起了那杯新酒。

李长安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刘知事原本那杯被替换掉的酒!就在侍女放下新杯、刘知事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刘知事原本那杯酒的液面,在侍女放下托盘引起轻微震动时,其挂在杯壁内侧的痕迹(挂杯),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异乎寻常的粘稠感!而且,酒液的颜色,在琉璃杯底和水榭灯笼的光线下,似乎比新送来的这杯,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浑浊的沉淀!

电光火石间,前世实验室里无数次观察液体性状的记忆,如同本能般复苏!正常的葡萄酒,挂杯均匀流畅(酒泪),液体澄澈。而眼前这杯被替换掉的酒,其挂杯的粘稠度异常,隐隐透着类似油脂或胶质的质感!那极其细微的沉淀…是未完全溶解的粉末?!

一个冰冷的名词如同闪电劈入李长安的脑海——**牵机引**!(古代对马钱子碱等剧毒生物碱的隐称)此毒溶于酒中,会增加酒液粘度,产生特殊挂杯现象,且因溶解度问题,常伴有细微沉淀!中毒者会全身抽搐,角弓反张,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操控,死状极惨!

“大人!别喝那杯新的!”李长安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调!他猛地探身,一把打向刘知事正欲送往唇边的酒杯!

啪嚓!

琉璃杯摔在青石地面上,碎裂开来,琥珀色的酒液四溅!

“你干什么?!”刘知事又惊又怒,猛地站起。

这边的动静瞬间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水榭内外,丝竹声仿佛都停滞了一瞬!无数道惊疑、审视、甚至带着杀气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李长安!

李长安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他知道自己闯祸了!但此刻,他顾不了那么多!他指着地上那摊碎裂的酒杯和溅开的酒液,又指向刘知事原本那杯被替换掉、此刻孤零零放在小几上的酒,声音因为激动和急切而发颤,脱口而出:

“那杯酒有问题!挂杯异常粘稠!还有细微沉淀!是生物碱沉淀!是剧毒!有人下毒!目标就是刘大人!”

“生物碱?沉淀?下毒?”

“这小子在胡说什么?”

“什么挂杯?什么沉淀?”

周围的官员士绅一片哗然,面面相觑,大部分人都是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李长安口中那些古怪的词汇。唯有少数几人,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刘知事更是惊骇欲绝,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碎裂的酒杯,又看看自己那杯“幸存”的酒,再看向李长安,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后怕,有感激,更有一种“你惹上大麻烦了”的惊悚。

“放肆!”一声威严的怒喝传来。杭州知府胡宗宪,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分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他年约四旬,面容儒雅,但此刻眼神阴沉,不怒自威,官袍上的云雁补子仿佛都带着凛冽寒气。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面容阴鸷、留着鼠须的青袍师爷,一双三角眼如同毒蛇,死死盯着李长安。

“你是何人?竟敢在本府宴席之上,妖言惑众,污蔑本府下毒?!”胡宗宪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重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水榭。

李长安瞬间如坠冰窟!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完了!情急之下,他暴露了!暴露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生物碱”、“沉淀”…这些词,在这个场合,无异于自曝其短!他成了众矢之的!

“知府大人!”李长安强迫自己冷静,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慌,“晚生李秀,绝非妖言惑众!晚生…晚生略通歧黄之术!观刘大人先前那杯酒,色泽微浊,挂杯粘滞如油,且有细微颗粒未化!此乃剧毒‘牵机引’混入酒液之兆!晚生情急之下,失礼冲撞,只为救刘大人一命!请大人明察!可速寻银针、或活物试毒!”

他试图用“歧黄之术”和“牵机引”这个古代毒名来遮掩,但“挂杯粘滞如油”、“细微颗粒未化”这些过于精准的观察描述,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牵机引?”胡宗宪眉头一皱,目光扫向地上碎裂的酒杯和那杯“幸存”的酒,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他身后的鼠须师爷立刻上前一步,尖声道:

“荒谬!知府大人宴请,所用皆是琼浆玉液,岂会有毒?你这狂生,信口雌黄,污蔑朝廷命官!我看你是居心叵测!来人!将这妖言惑众、扰乱夜宴之徒,拿下!”

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扑了上来!

“且慢!”刘知事猛地站到李长安身前,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知府大人!李相公所言,或有莽撞,但事关下官性命,宁可信其有!下官恳请大人,当众验看这两杯酒!若酒中无毒,下官愿与李相公同罪!若有毒…”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胡宗宪,“请大人严查幕后黑手,还下官一个公道!” 他将“公道”二字咬得极重。

局面瞬间僵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胡宗宪身上。

胡宗宪脸色阴沉不定。当众验毒?若真验出毒来,他这知府颜面何存?宴会还如何继续?若不验,刘知事已把话架到火上,显得他心虚…

“胡闹!”胡宗宪怒喝一声,似乎被刘知事的“不识抬举”激怒,“本府宴席,岂容尔等如此儿戏!来人!刘大人受了惊吓,精神恍惚,扶他下去休息!至于这个狂生李秀…”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向李长安,“妖言惑众,扰乱官宴,押入府衙大牢,听候发落!”

衙役们再无顾忌,一拥而上,粗暴地扭住李长安的双臂!刘知事也被两名衙役“搀扶”着,强行带离水榭。

李长安奋力挣扎,目光急切地扫过混乱的人群,试图寻找一线生机。就在他的目光掠过水榭外一片假山阴影时,他浑身猛地一僵!

阴影里,一个穿着普通家丁服饰、毫不起眼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那人微微低着头,但李长安绝不会认错那双眼睛——深潭般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在他身上!

沈墨白!

他果然在!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李长安暴露的,不仅仅是现代知识,更是在沈墨白这个“同学”面前,彻底撕开了穿越者的伪装!

沈墨白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如同猎人看着终于踏入陷阱的猎物,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残酷的玩味。

冰冷的镣铐锁住了李长安的手腕。他被粗暴地推搡着离开奢华而危机四伏的后花园,身后是胡宗宪安抚宾客的虚伪笑声,是刘知事被带离时悲愤的呼喊,是无数道或怜悯、或嘲讽、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夜宴的杀机,他堪堪躲过了毒酒,却一头撞进了更加森冷的政治牢笼。而沈墨白那双在阴影中凝视的眼睛,预示着更深的、来自时空层面的危机,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