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大周王朝的都城,天启城,已遥遥在望。
那座雄城,如一头镇压天地的远古凶兽,沉默地匍匐着,光是轮廓便投下令人心悸的阴影,那股磅礴气势倾轧而来,足以让任何初见者心生敬畏。
城墙高逾十丈,以青黑巨岩垒砌,斑驳的刻痕是岁月留下的勋章,更添沉雄与肃穆。
八马并行的城门洞开,门楼飞檐斗拱,气派非凡。
正上方“天启”二字,笔走龙蛇,银钩铁画,无声地昭告着天子脚下的无上威严。
官道之上,车马如龙,人潮如织。
来自天南地北的商贾、行色匆匆的江湖客、衣着华贵的官宦子弟,与面带菜色的寻常百姓,汇成一股奔涌不息的洪流,涌向这座权力的中心。
萧羽混迹其中,一袭褪色的青布衣衫,背负一柄粗布包裹的长剑,满面风尘,神情却古井无波。
他与那些初临帝都、满脸惊叹的少年郎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越过熙攘的人群,落在高耸的城墙与迎风招展的龙旗上,眼底深处,是一片与这盛世繁华格格不-入的死寂冰寒。
这里,曾是他童年最向往的圣地。
父亲曾笑着允诺,待他及冠,便带他来此一睹京城风华,拜会朝中故友。
如今,他孤身履约,不是为了游历,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复仇。
那曾承载着美好期盼的繁华,此刻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座巨大而华美的坟墓,埋葬了他所有的亲人与过往。
随着人流缓缓靠近,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愈发清晰。
城门两侧,两列披坚执锐的城卫军,身形笔挺如枪,眼神锐利如鹰,手中的长戟在日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芒。
每一个入城之人,无论身份高低,都必须承受他们审视的目光。
城墙之上,更有弓箭手往来巡弋,警惕地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这并非寻常守备,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戒严,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座都城,让每个身处其间的人都感到一丝喘不过气的束缚。
萧羽内力于经脉中缓缓流转,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更多细节。
他注意到,寻常百姓经过城卫军时,会不自觉地垂下头颅,脚步加快,神色间是难以掩饰的谨小慎微。
即便是那些看似跋扈的富家子弟,在此地也收敛了许多。
这是一种根植于人心的敬畏,或者说,是恐惧。
萧羽心中了然。
师父所言不虚,这天启城早已不是表面那般歌舞升平。
那只源自宰相府的无形巨手,已将其触角延伸至城市的每个角落,掌控着此地的呼吸与脉搏。
他垂下眼帘,收敛起所有锋芒与气息,将自己彻底伪装成一个初来乍到、有些怯懦的乡下少年,随着人流,默然走进了这座暗流涌动的雄城。
入城之后,满目繁华更是扑面而来。
宽阔的朱雀大街两侧,商铺林立,酒楼茶肆、当铺绸缎庄鳞次栉比,混杂着南腔北调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萧羽却无心欣赏,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
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巡城兵卒,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过。
铁靴踏地,声若擂鼓。
他们所过之处,鼎沸人声戛然而止,人群如潮水般退向两侧,直到那抹肃杀的铁灰色远去,街道才敢重新恢复喧嚣。
此等景象,绝非一个正常都城应有之态。
萧羽未在城中心停留,径直穿过数条街巷,来到相对混乱的城南。
此地三教九流汇聚,鱼龙混杂,是藏身与打探消息的绝佳之所。
他在一处名为“悦来”的客栈落脚。
客栈不大,胜在人多口杂,不易引人注目。
安顿之后,他立刻换下身上质地尚可的布衣,在街边买了身更为粗糙的麻衣,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寻常的佣工。
那柄用布包裹的惊鸿剑,也被他严密地藏在了床下的暗格里。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看了一眼。
镜中的少年面容清秀,眼神却黯淡畏缩,与曾经那位鲜衣怒马的侯府公子判若两人。
他满意地微微颔首,这才走下楼,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汇入客栈大堂的喧闹之中。
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只点了一壶最廉价的粗茶,便竖起耳朵,将周遭的谈话声尽数纳入耳中。
“听说了吗?北边的粮价又涨了,再这么下去,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嘘!小点声!想被抓去大理寺喝茶?宰相大人的新政,也是你能议论的?”
“可怜张家老三,就因为多抱怨了两句,前天夜里就被人带走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唉,如今这世道,还是管好自己的嘴吧。”
寥寥数语,让萧羽的心又沉了几分。
整座天启城,都笼罩在宰相的阴影之下,连最底层的百姓都深知言语的禁忌。
在这种高压氛围下,要查明景安侯府灭门的真相,无异于虎口拔牙。
接下来的数日,萧羽每日都以这副打扮,出入于城南的各大酒楼茶肆。
他从不多言,只是默默地听。
他听到了朝堂的纷争,听到了市井的传闻,听到了百姓的怨言,但所有话题,都巧妙地绕开了那个最核心的名字,以及那件曾震惊天下的灭门惨案。
景安侯府,仿佛成了一个被强行抹去的禁词。
直到第五天,在一个最为嘈杂的茶馆里,萧羽终于捕捉到了他苦寻的信息。
邻桌是两个看似走南闯北的行商,正压低声音交谈。
“……这次来京城,可算开了眼界,比咱们江南威风多了。”
“那是自然,天子脚下嘛。不过,我总觉得这城里,气氛不太对劲。你还记得月前那件大事么?”
“你是说……景安侯府那件?”其中一人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
“可不是嘛。”另一人故作神秘地凑近,“我可听说了,那案子,早就结了。”
萧羽的心猛地一紧,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强迫自己松开,继续凝神倾听。
“这么快?”
“快刀斩乱麻嘛!我有个远房亲戚在京兆府当差,听他私下透露,说是查明了,是前朝叛党余孽贼心不死,对忠心耿耿的景安侯爷下的毒手,意在报复朝廷,动摇国本。”
“原来如此……倒也说得通。只是可惜了,声威赫赫的景安侯府,一夜之间就……”
“谁说不是呢。不过好在朝廷雷厉风行,迅速破案,也算给了侯爷一个交代。如今市面上都这么传,官府的布告也贴了,这事儿啊,就算过去了。”
那两人又聊了几句,便迅速岔开了话题,仿佛多谈论一秒都会招来横祸。
萧羽坐在角落,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却浇不灭他胸中燃起的滔天怒焰。
叛党余孽寻仇?
多么荒唐可笑的借口!
景安侯府世代忠良,父亲萧战更是刚正不阿,在军中威望素著,与所谓“前朝叛党”八竿子打不着。
更何况,那些黑衣人的武功路数诡异狠辣,绝非寻常江湖门派或是残兵败将所能拥有。
官方定性如此草率,结案如此迅速,舆论又如此统一……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急切地要将真相掩埋,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向一个虚假的靶子。
这背后,若没有一股通天的力量在操控,谁会信?
而这股力量,除了那位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当朝宰相,还能有谁?
萧羽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茶馆的嘈杂与浑浊,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这一刻,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迷茫,被彻底斩断。
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现实的残酷——敌人不仅强大,更是卑劣无耻。
他们不仅杀害了他的家人,更要在他们尸骨未寒之际,泼上这盆污秽的脏水,让他们蒙受不白之冤,遗臭万年!
这,已不仅仅是复仇。
这是昭雪!
他不仅要让凶手血债血偿,更要将这笼罩在天启城上空的权力黑幕,亲手撕开一道口子!
他要让天下人都看清,那张道貌岸然的面孔之下,隐藏着何等丑陋与肮脏的灵魂!
他要让景安侯府的清白,重耀于天日之下!
一股冰冷而坚定的意志,自萧羽的心底深处升腾而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他眼中的怯懦与畏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渊般沉静、如磐石般坚决的杀意与决心。
他知道,自己的路,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开始。
一条逆流而上的荆棘之路,它的终点,是那座全城最森严、最危险的府邸——宰相府。
潜龙,当入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