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旧实验楼东翼的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铅块。灰尘在从破碎窗户斜射进来的惨淡光柱中狂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腐的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金属锈蚀气息。走廊两侧的门扉大多紧闭,油漆剥落,门牌模糊不清,如同通往未知坟墓的入口。只有尽头那扇厚重的、镶嵌着圆形观察窗的金属门,门牌上那个被岁月侵蚀、却依旧透着一股不祥气息的“L-107”,如同黑暗中的独眼,冷冷地注视着闯入者。

林琛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剧烈起伏的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胳膊上被子弹擦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灼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的神经。他锐利的目光死死锁住走廊入口的方向,耳朵捕捉着死寂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追兵随时可能扑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许微雨靠在他身侧,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她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压抑的、撕裂般的短促喘息。工具房里弥漫的苦杏仁味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脆弱的肺叶里点燃了无形的火焰。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另一只手,却异常坚定地握着那张冰冷的门禁卡——苏晴的钥匙。

“门…就在前面…”许微雨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气流的摩擦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痛的喉咙里挤出来。她抬起手中的门禁卡,深蓝色的塑封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光,“L-107…是它…就是这里…” 她的目光投向那扇沉默的金属门,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悲伤,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那个名字,那个编号,承载着被抹杀的真相和二十年的沉冤。

林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伤口的剧痛和肺部火烧火燎的感觉。他点了点头,动作带着一种猎豹般的警觉和流畅。“跟紧我。”声音低沉而稳定,像绷紧的弓弦。他侧身,贴着墙壁,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一步步向着那扇象征着死亡与秘密的L-107室靠近。脚步落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面,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越是靠近,空气似乎越发凝滞。金属门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圆形观察窗的玻璃布满污垢,内部一片漆黑,深不见底。林琛在距离门一米左右的位置停下,侧耳倾听。门内没有任何声音,绝对的死寂。

许微雨靠了上来,身体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她举起手中的门禁卡,对准门侧一个几乎被灰尘和锈迹完全覆盖的、不起眼的磁条感应区。

“滴——”

一声短促、微弱、却在此刻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无比清晰的电子音响起!如同沉睡古墓的机关被触动。门锁内部传来一阵沉闷的、仿佛生锈齿轮艰难转动的“咔哒…咔哒…”声。紧接着,“嗤——”的一声轻响,那是密封条泄气的声音。

沉重的金属门,在积压了二十年的尘埃中,缓缓地、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比走廊里浓郁百倍的、混合着强烈霉味、陈旧化学品挥发气息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过度氧化后的甜腥气的冰冷气流,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猛地从门缝中汹涌而出!

林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许微雨往身后护了护。他缓缓推开那道沉重的门扉。

L-107室内的景象,在门口透入的惨淡光线下,如同褪色的噩梦,缓缓展现在两人眼前。

空间不大,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更像一个被遗忘的储藏间。惨白的墙壁布满霉斑和水渍,如同溃烂的皮肤。天花板角落挂着厚厚的、令人作呕的絮状灰尘。大部分区域堆放着蒙尘的、形状怪异的废弃设备残骸,被厚厚的防尘布覆盖着,如同巨大的、沉默的裹尸布。房间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通风橱。通风橱的玻璃移门碎裂了一半,里面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然而,最吸引目光的,是房间深处靠墙的一张宽大的实验台。

实验台上,没有蒙尘的防尘布。它被清理过,或者说…被某种力量刻意地“整理”过,在一片狼藉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整洁。

台面中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几样东西,在惨淡的光线下折射着冰冷的光泽:

一个深棕色的硬皮笔记本: 封面没有任何标记,边缘磨损严重,透着一股被反复摩挲的陈旧感。与他们在档案室找到的苏晴笔记外观不同。

一支老式的、镀金笔尖的黑色钢笔: 笔帽盖着,安静地躺在笔记本旁边。

一个透明的、圆柱形的玻璃标本瓶: 瓶内,用淡黄色的福尔马林溶液浸泡着一朵早已失去生机的、花瓣呈现出诡异暗褐色的玫瑰标本。玫瑰的形态依稀可辨,正是“初雪”品系那硕大的花苞,只是被死亡浸染得面目全非。

一个极其精密的、由细小的彩色塑料球和连接杆构成的分子结构模型: 模型被精心地固定在底座上,结构复杂而优美,中心原子球是醒目的红色。它安静地立在标本瓶旁边,如同一个沉默的纪念碑。

而在这些物品环绕的中央,实验台最显眼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东西——一个巴掌大小、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灰白色氧化物、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金属物品。

林琛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尽管被厚厚的氧化物覆盖,但那独特的轮廓、那微微凸起的棱角、那熟悉的尺寸……他绝不会认错!

那是他父亲林峰在火场牺牲时,紧握在手中,后来被江晚照以“替你保管”为由索要,最终却成为前世毒杀他凶器的——

铂金袖扣!

那枚编号L-107的袖扣!此刻,它像一个被献祭的祭品,静静地躺在这里,覆盖着岁月的尘埃和死亡的氧化物。

许微雨也看到了那枚袖扣,她倒抽一口冷气,剧烈的喘息被强行压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呛咳。她的目光随即被那朵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暗褐色玫瑰标本牢牢吸住,眼中翻涌着巨大的悲伤和愤怒。这朵花,和她母亲日志里描绘的、生长在毒土上的“初雪”,何其相似!这瓶中的死花,就是她被污染生命的残酷象征!

“苏晴…她来过…她留下了…”许微雨的声音带着颤抖,目光扫过笔记本、钢笔、分子模型…最后落在那枚覆盖着氧化物的袖扣上。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本似乎承载着最终答案的硬皮笔记本。

“等等!”林琛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许微雨痛呼出声。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实验台周围的空气。“味道不对!”

刚才开门时那股浓烈的霉味和化学品气味中,似乎混杂进了一丝极其微弱、却让林琛浑身汗毛倒竖的、更加甜腻的气息!这气息不同于之前弥漫的苦杏仁味(HCN),它更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像…苦杏仁被烘焙过?

“苦味酸?”林琛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苦味酸(三硝基苯酚),一种极其不稳定、对震动和摩擦极度敏感的猛烈炸药!同时也是剧毒的硝基化合物!它的甜腻苦味,是死亡的预兆!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实验台上下疯狂扫视。灰尘…灰尘的分布!实验台台面本身被“整理”得很干净,但台面下方边缘、桌腿与地面的接缝处…那里的灰尘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厚、更均匀?像被刻意涂抹过?而且…在桌腿内侧靠近地面的地方,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反光——是金属细线!

陷阱!一个精心布置、利用灰尘掩盖绊线的触发式爆炸陷阱!目标就是那张实验台,以及试图触碰台上物品的人!布置者心思缜密而狠毒,显然预料到会有人找到这里!

“退后!”林琛低吼,一把将许微雨拉离实验台范围,护在自己身后。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爆炸?剧毒粉尘?无论哪一种,在这密闭空间里都是灭顶之灾!

就在林琛全神贯注于眼前致命陷阱的同时——

“嚓…嚓…”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如同幽灵般,在L-107室外死寂的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节奏平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一道高大的、穿着深色连体工装、带着鸭舌帽和口罩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凝聚的实体,无声无息地堵在了L-107室敞开的门口!他手中没有枪,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刃口异常锋利的特种战术匕首!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锁定了室内背对着门口、正全神贯注于实验台陷阱的林琛!

真正的猎手,此刻才登场!

青岚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区。

冰冷的灯光打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反射出模糊扭曲的人影。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

苏青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镜片后的目光穿透玻璃,落在病床上如同活死人般的陈屿身上,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她手里捏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病理报告初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苏青没有回头,玻璃的倒影里,映出一个穿着宽大病号服、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身影——陈露。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嘴唇。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苏…苏医生…”陈露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恐惧,“我哥…他…”

苏青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职业性的平静,但镜片后的目光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落在陈露身上。她没有立刻回答陈屿的情况,反而将手中的病理报告递了过去,语气平淡无波:“看看这个。”

陈露迟疑地抬起头,露出一双红肿、盛满泪水、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她颤抖着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扫过上面冰冷的专业术语和触目惊心的结论——多重耐药性结核杆菌感染(菌株高度可疑)、严重颅脑损伤、多脏器衰竭……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我哥…他怎么会…结核…”

“是啊,怎么会?”苏青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陈露心上。她向前一步,无形的压迫感让陈露下意识地后退。“你哥哥发病前,接触过什么特殊的人?或者…‘东西’?”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刻意加重了“东西”两个字。

陈露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苏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手中的布偶被攥得变形,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她猛地低下头,长发再次遮住脸庞,只有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

“告诉我,”苏青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92年3月14号,火灾那天!你哥哥,是不是从火场里…偷偷带出来过什么东西?!”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陈露紧攥着布偶的手上。

陈露的呜咽声戛然而止!她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连颤抖都停止了。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泪水还挂在脸上,眼神却充满了被戳穿最隐秘伤疤的绝望和痛苦。

“你…你怎么会…”她的声音尖锐而破碎。

“我怎么知道?”苏青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神深处燃烧着压抑了二十年的悲愤火焰,“因为我妹妹苏晴,就是在那天,为了追回那个被偷走带着星火化工厂毁灭性工艺秘密的‘样本’!才冲进了那个被你们刻意点燃、用来销毁证据的火场!”

苏青猛地向前一步,逼近陈露,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那个‘样本’!就是一枚铂金袖扣!编号L-107!它根本不是荣誉纪念品!它是星火工艺缺陷的活体证明!里面嵌着记录原始工艺数据和苏晴报告的微型芯片!它沾着我妹妹的血!也沾着所有被那场大火和毒烟害死的人的血!”

“你哥哥陈屿,当年还是个孩子,但他受他那个贪婪母亲的指使,趁着混乱,从火场废墟里偷走了那枚染血的袖扣!把它交给了江启明!换来了你们陈家后来的富贵!也换来了我妹妹苏晴的尸骨无存!换来了无数家庭的破碎!更换来了…许微雨和她母亲那样的无辜者,在你们用毒土掩盖的谎言里,一点点被毒死!”

苏青的话如同狂风暴雨,狠狠砸在陈露脆弱不堪的精神上。她彻底崩溃了,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布偶脱手滚落一边。她双手抱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和痛哭:“不是我…我不知道…妈妈逼他的…他们逼我哥…我看见了…袖扣…芯片…江家…他们好可怕…火…到处都是火…苏晴姐姐她…”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精神冲击让她濒临崩溃,二十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和偷窃的罪恶记忆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疯狂撕扯着她的意识。

苏青看着地上崩溃痛哭的陈露,眼中没有怜悯,只有冰冷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决绝。她俯身,捡起那个掉在地上的、洗得发白的旧布偶。布偶的肚子处,针脚粗糙,显然是后来被笨拙地缝补过。苏青的手指在那粗糙的针脚上摩挲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她毫不犹豫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把锋利的手术剪。

“嗤啦——”

布偶的肚皮被干净利落地剪开。填充的廉价棉絮中,赫然露出一个小小的、被透明塑料袋层层包裹的物体!

那是一个老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方形软盘!软盘边缘的金属片上,用极其微小的激光刻蚀着一个几乎看不清的编号:L-107-B。

苏青的手指捏着这枚冰冷的软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目光从崩溃的陈露身上移开,穿透医院冰冷的墙壁,仿佛看到了旧实验楼深处那间尘封的L-107室,看到了林琛和许微雨面临的绝境。

“小妹…”苏青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穿越了二十年时光的沉痛和无边的恨意,“芯片…找到了。你的报告…你的声音…该让所有人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