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师范大学,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的甜香和青春特有的躁动。林阳抱着一摞比她还高的英语教材,脚步轻快地穿过喧闹的林荫道。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她身上跳跃,将那头利落的栗色短发染上碎金。她微微眯起眼,仰头深吸一口气,饱满的唇瓣扬起一个毫无阴霾的弧度,像极了永远追逐太阳的向日葵。
“阳阳!这边!” 好友夏蕊坐在图书馆前的长椅上,用力挥手。她身边还放着一把吉他,琴袋上贴着几个俏皮的卡通贴纸。
“来啦!” 林阳小跑过去,把书往旁边一放,毫不淑女地坐下,用手扇着风,“热死了!这天气,跟蒸笼似的。”
“谁让你穿长袖。” 夏蕊递给她一瓶冰水,目光落在林阳挽起袖子露出的纤细小臂上,那里有一道淡淡的、新愈合不久的浅粉色抓痕,“喏,又‘挂彩’了?康复中心那个新来的小魔王?”
林阳拧开瓶盖,咕咚灌了一大口,毫不在意地看了看手臂:“嗨,小杰嘛。自闭谱系,情绪上来了控制不住。他想抢我手里的蜡笔,劲儿还挺大。” 她放下水瓶,活动了下手指,指尖还有几处练习手语留下的薄茧,“不过后来我弹了会儿吉他,他就安静下来了,还跟着节奏轻轻晃脑袋呢。你看,” 她指了指吉他,“这就是我的秘密武器!”
夏蕊无奈地摇头:“你啊,对谁都掏心掏肺。在康复中心做志愿者比上课还积极。那些孩子是可怜,可你自己也得当心点。你看看这疤,万一留印了怎么办?”
“没事儿,外婆说了,伤疤是勇敢的勋章。” 林阳笑着,眉眼弯弯,像盛着两泓清泉,“而且,看到小雨能用手语跟我完整地‘说’‘林老师,我想画画’,看到小杰能安静地听我弹完一首歌,这点小伤算什么?” 她语气轻松,眼底却有着超越年龄的认真和温柔。父母早逝的阴影并未压垮她,外婆用坚韧的爱将她浇灌成一株向阳而生的植物,温暖自己也温暖他人。
“行行行,林老师最伟大。” 夏蕊拿她没办法,转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哎,说正经的,下周就暑假了,你真要去那个‘萤火虫计划’?去那么偏远的山里支教?听说那边条件特别苦,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
“当然去!” 林阳毫不犹豫,眼睛亮晶晶的,“报名表我都填好交上去了。就是因为偏,才更需要老师啊。上次去山区做调研,你是没看见那些孩子们的眼睛,对知识的渴望,纯粹的让人心疼。我学教育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把光带到更需要的地方去吗?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语气里带着点理想主义的热忱,却无比真诚。
夏蕊叹了口气:“道理是没错…可那地方听说很闭塞,万一遇到点什么事…你一个女孩子,我总觉得不放心。” 她顿了顿,看着林阳阳光下毫无阴霾的脸,声音低了些,“阳阳,我知道你总是很乐观,很强大。但有时候…你就不想找个能让你安安心心依靠的人吗?比如,谈个恋爱?”
“依靠?” 林阳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笑容依旧灿烂,却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茫然。她拿起吉他,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轻快的音符流淌出来,“我现在挺好的呀,外婆身体硬朗,学业顺利,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帮助别人,多充实!恋爱嘛…” 她歪着头想了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缘分到了自然就有啦!不过,那个人嘛…最好能像阳光一样可靠,或者…像大树一样让人安心?” 她自己也觉得比喻有点幼稚,哈哈笑了起来,“哎呀,顺其自然啦!又不是去战场,支教而已,安啦安啦!”
傍晚,夕阳熔金。林阳背着吉他,走进了熟悉的“心语”聋哑儿童康复中心。这里是她除了学校待得最多的地方。刚进门,一个穿着粉色裙子、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就像只快乐的小蝴蝶一样扑了过来,小手熟练地比划着:“林老师!想你!”
“小雨!林老师也想你!” 林阳立刻蹲下身,脸上绽放出最温柔的笑容,同样用手语回应,动作流畅而充满爱意。小雨是先天性重度听力损失,佩戴助听器并接受语言训练,但手语是她最自在的表达方式。林阳注意到小雨今天格外兴奋,小脸红扑扑的。
“今天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跟林老师分享吗?” 林阳用手语问。
小雨的眼睛亮得惊人,小手飞快地舞动:“顾爸爸!顾爸爸今天来了!” 她比划着“顾”字的手势(手指弯曲模仿鹰爪状),又比划着“爸爸”(一手拇指贴于胸部),然后激动地模仿着:“他教我…新词!” 她努力地做出一个不太标准但很认真的手势,“‘梦想’!他说,小雨…要有…大大的梦想!” 她张开双臂,努力比划着“大”。
顾爸爸?林阳心中微微一动。她听康复中心的张老师提过,小雨的父亲是位军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公牺牲了。一直有位匿名的“顾叔叔”定期资助小雨的康复费用和学习用品,非常用心。难道就是这位“顾爸爸”?他亲自来看小雨了?还教她手语?
“哇!真好!小雨真棒!‘梦想’这个词学得真好!” 林阳压下心中的好奇和一丝莫名的触动,毫不吝啬地夸奖,用手语配合着温暖的笑容,“顾爸爸一定为你骄傲!”
小雨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被珍视的幸福光芒,又拉着林阳的手比划:“顾爸爸说…下次…还来!带…故事书!”
“嗯!那我们一起等顾爸爸下次来,听他讲故事,好不好?” 林阳温柔地回应。看着小雨纯粹快乐的样子,她心里也暖暖的。这个素未谋面的“顾爸爸”,似乎给了小雨一份沉甸甸的父爱替代。
陪小雨和其他孩子做完当天的语言训练和手工活动,窗外的天色已变成深沉的墨蓝。林阳收拾好东西,婉拒了张老师留饭的好意,背起吉他准备离开。走到安静的走廊时,她忽然想起下午给小雨看的一个绘本还落在活动室,便折返回去取。
康复中心此刻已归于宁静,只有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的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林阳放轻脚步,走向活动室。就在她经过一间亮着微弱壁灯的亲子阅读室时,脚步蓦地顿住了。
透过半掩的门缝和明亮的玻璃窗,她看到了一幅让她瞬间屏住呼吸的画面。
柔和的灯光下,一个穿着简单黑色T恤的高大男人背对着门口,正半蹲在地上。他的脊背挺直如松,宽阔的肩膀在布料下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沉稳如山、不容置疑的刚硬气质。而此刻,这刚硬的背影却做着无比柔软的动作。
他微微侧着头,正专注地对着坐在小凳子上的小雨。他的大手不像林阳那般灵巧,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却无比认真、一丝不苟地比划着手语。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感。小雨仰着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小嘴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努力跟着学。男人比划完一个词,似乎是“勇敢”,然后伸出大手,轻轻揉了揉小雨的发顶。
就在这一刻,他微微转过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门口的方向。
林阳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锐利,像淬炼过的寒星,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即使隔着几米距离和玻璃窗,林阳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沉淀下来的力量、冷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风霜。这双眼睛,连同那棱角分明、下颌线刚毅的侧脸轮廓,瞬间与记忆深处某个被泥泞、黑暗和恐惧包裹的片段重合了!
瓢泼的暴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刺骨的寒冷,令人窒息的绝望…以及,穿透重重雨幕和废墟缝隙传来的,那坚定得如同磐石般的军靴踏步声!还有,在钢筋被强行割开的刺耳声响中,那个俯身靠近,脸上沾满泥水和血污,声音低沉却如惊雷般劈开她混沌意识的男人…
“闭眼,我带你见光。”
是他!
那个在山区泥石流灾难的废墟中,像天神一样降临,割裂黑暗,将她从绝望深渊里拉出来的军人!那个只留下一个沾满泥泞的挺拔背影和一双锐利如鹰隼眼眸的男人!
林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防止自己惊呼出声。血液似乎一瞬间涌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去,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阅读室里,小雨看到了门外的林阳,立刻兴奋地跳下凳子,小手用力挥舞着,无声地喊着:“林老师!林老师!”
蹲在地上的男人——顾征,顺着小雨的视线,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隔着玻璃窗,顾征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林阳震惊的脸上。他脸上那面对小雨时自然流露的、极其罕见的温柔瞬间敛去,恢复成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意外,随即归于深潭般的沉静,甚至带上了点审视的意味。他缓缓站起身。
高大的身躯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属于军人特有的、经过千锤百炼的挺拔姿态和无形中散发出的冷硬气场,让小小的阅读室空间都显得逼仄了几分。他沉默地看着林阳,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无形的、带着距离感的压力悄然弥漫开来。
林阳的心跳如擂鼓,脸颊莫名有些发烫。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推开了阅读室的门。空气中仿佛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灯光下旋转。
“小雨,顾…先生,” 林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微笑着先跟小雨用手语打了个招呼,然后才看向顾征,伸出手,“您好,我是林阳,这里的志愿者老师。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 她的目光坦然地迎上顾征,带着真诚的感激和一丝掩藏不住的惊讶,“山区…谢谢你救了我,还有那些孩子们。”
顾征的目光在她伸出的手和她脸上停顿了一秒。她的笑容很明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一种能穿透阴霾的暖意,眼神干净得像雨后的晴空。他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他的手掌宽大,指腹和掌心带着明显的、粗粝的硬茧,触感干燥而有力,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一触即分。
“顾征。”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他的眼神一样,简短地报出自己的名字。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确认程序。
“顾征…” 林阳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烙印一样清晰。她收回手,感觉指尖还残留着他手掌的触感和温度。她转向依旧兴奋的小雨,用手语问:“小雨,顾爸爸教你学新手语了?真棒!” 她巧妙地用小雨的称呼打破了略显凝滞的气氛。
小雨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献宝似的对着顾征和林阳重新比划起“梦想”的手势,虽然依旧不太标准,但那份认真劲儿让人动容。
顾征看着小雨,眼神里的冷硬线条似乎又软化了一丝。他微微颔首,算是认可。
“林老师教小雨唱歌,好听!” 小雨又比划着,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阳的吉他。
林阳会意,笑着解下背着的吉他:“小雨想听歌了?好呀,林老师给你弹一首。” 她抱着吉他,随意地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试了几个音。暖黄的灯光包裹着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微微低头,指尖划过琴弦。
轻柔舒缓的旋律在安静的阅读室里流淌开来,是她常给孩子们弹唱的《小兔子乖乖》。没有歌词,只有纯净的吉他声,像月光下的溪流,温柔地涤荡着空气里残留的那一丝属于顾征带来的冷硬气息。小雨安静地听着,小脸上满是享受。顾征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在墙面上投下沉默的影子。他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林阳拨弦的手指上,又缓缓移到她专注的侧脸,深沉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随着那温柔的旋律轻轻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时间不早了,小雨该休息了。” 顾征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他对着小雨,生涩但认真地用手语比划了“再见”和“下次再来”。
小雨虽然不舍,还是乖巧地点头,对着顾征和林阳都比划了“再见”。
顾征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对林阳点了点头,算是告别,转身便走。他的步伐沉稳有力,背脊挺直,每一步都带着军人的韵律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林阳看着他的背影再次消失在走廊的灯光尽头,那挺拔、沉默、仿佛随时能扛起一切重担的背影,与记忆中那个踏破雨幕的泥泞背影完美重叠。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手掌的粗粝触感,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他带来的、冷冽又独特的气息。她低头,轻轻抚摸了一下吉他光滑的面板,那首《小兔子乖乖》的旋律还在心头轻轻回荡。
窗外,城市的霓虹已然亮起,交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林阳的心跳,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带着一丝刚刚破土的、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新奇与悸动。向阳而生的种子,在不期而遇的微风中,似乎被悄然叩响。